《蝉》李商隐
蝉
李商隐
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
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
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
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
喜马拉雅的朋友大家好,“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今天跟大家分享李商隐的五律《蝉》:“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
蝉的特性啊,其实有三个:一个是高居树上,一个是餐风饮露,还有一个是嘶鸣不已。这三个特性其实都是蝉的生物属性,并没有特殊意义,但是呢,多情善感的诗人却把自己的人生况味附加上去,让蝉的每个特性都自带品格,令人感慨。什么品格呢?对于餐风饮露,大家的想象都非常一致,那就是高洁,无论是虞世南的“垂緌饮清露”,还是骆宾王的“无人信高洁”都是如此。但是呢,对蝉鸣,大家的感觉就不一样了,虞世南的蝉是“流响出疏桐”,不求闻达而自然闻达;骆宾王的蝉则是“风多响易沉”,尽管嘶鸣不已,却终究斗不过风声。而对于蝉高居树杪这个特性,每个人的解说也不相同,对虞世南,那是“居高声自远”;骆宾王呢,虽然没有特别提到这件事儿,但是既然“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可见大树也绝非蝉的庇护所;那在李商隐这首诗里,蝉同时也具有这三个特性,那他又会赋予这些特性怎样的情感呢?
先看首联:“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这是以蝉起兴啊。蝉本来因为栖身高处而难以吃饱,却还要拼命嘶叫,当然终属徒劳。这里最有趣的是“恨”字,谁恨呢?当然是蝉。恨什么呢?恨自己白白浪费叫声却并无所得。那它只是在恨自己吗?当然又不是。它还怨恨这世界无情,并不理会它的叫声。这真的是在描摹蝉吗?当然不是。蝉就是那样的生物嘛,它靠吃树的汁液生活,栖身大树不会让它吃不饱;那蝉鸣是为了求偶,既不徒劳,更不可能有恨意。那诗人这样写,是不是思之过深了呢?又不是。因为在咏物诗里啊,“物”只是诗人借题发挥的对象,诗人就是要借助所咏之物的特性来抒发自己的情感。那蝉的特性是什么呢?其实就是“高”和“费声”嘛,诗人只需要就这两个特性发挥就可以了。对于诗人来说,这“高”不是树高,而是清高。诗人因为清高不合流俗,自然难以获得理想的生活,这不就是“本以高难饱”嘛。那“费声”呢,也不是蝉绵绵不绝地嘶鸣,而是诗人不停地吟诗作赋,甚至是不停地向当道者自荐陈情,可是呢,这些努力全属徒劳,这种徒劳感又让诗人恨自己,也恨这个冰冷的世界。这是一种怎样的不得志、怎样的郁郁难平啊!这种情感不属于蝉,但它属于诗人,这其实也正是咏物诗的妙处。就特性而言,它一定是属于物的,但是就情感而言,它又必须属于人,人情和物性就这样完美地结合在了一起。
咱们都知道,律诗讲究“起承转合”嘛,首联讲蝉居高处、徒劳费声,这是“起”。那颔联呢?颔联的功能是“承”,所以就接着 “费声”往下写:“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这一联儿啊,历来称之为“追魂之笔”、“绝妙好词”。绝妙在哪呢?先看“五更疏欲断”,“五更”嘛,是天快亮的时候,蝉本来就没有吃饱,又叫了一夜,到这个时候,声音已经是时断时续,难以为继了。这句话写得非常悲情,但是还不令人叫绝。真正令人叫绝的是下一句—“一树碧无情”,尽管蝉鸣欲断,但大树照样在天光的照耀下露出苍翠的颜色,这是何等冷漠、何等无情啊!大家想,如果仅仅从逻辑的角度考虑,这不是非常无理吗?蝉声是断还是续,和树是否绿又有什么关系呢?但是我们一再说,这不是科学论文,这是咏物诗啊。咏物诗的重点永远不是事物,而是人附加在事物上的感情。就蝉而言,树当然既谈不上有情,也谈不上无情,但是呢,就以蝉自比的诗人而言,他所托身的大树,或者说他所寄托希望的有势力者,却可以有情,也应该有情。这些人本来不应该对诗人的撕心裂肺无动于衷,但是,他们居然就那么无动于衷。所谓“世情薄、人情恶”不就体现在这“一树碧无情”之中吗?所以说这“一树碧无情”貌似无理,但是从人情的角度体味,又是那么入情入理。《红楼梦》里头,香菱学诗的时候不是说过嘛:“据我看来,诗的好处,有口里说不出来的意思,想去却是逼真的;有似乎无理的,想去却是有理有情的。”香菱这番体味其实正是对“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的最好注解。
那首联“起”,颔联“承”,都在说蝉的事儿。那颈联呢,颈联该“转”了,转到哪儿呢?从蝉转到人了。“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到这一步,诗人已经抛开咏蝉的外衣,直面自己的人生悲剧了。什么样的悲剧呢?先看“薄宦梗犹泛”,所谓“薄宦”,自然是指官小位卑,那“梗犹泛”是什么意思呢?这里用的是《战国策》的一个典故,说河边有一个泥人和一个桃木做的木偶人,那木偶人又讽刺泥人说:“你本来不过是河西岸的土嘛,被人捏成一个泥人而已。到八月份的时候,天降大雨,河水暴涨,那你可就被冲没喽。”这时候呢,泥人就反唇相讥,他说:“我本来就是河西岸的土,河水一来我还是回到西岸当土,这有什么了不起呢?而你呢,你本来是东方的一根桃木枝啊,人们把你雕成一个人形,到八月大水下来的时候,我倒要看看你漂到哪去?”什么意思呢?泥人还有来路,也有去向,而桃树枝也就是桃梗儿,却只能随波逐流,漂泊不定。在这里呀,诗人用“桃梗”这个典故,真是无限感慨:自己当了一个小官儿,每天装模作样,何尝不像那个桃梗雕成的木偶人儿啊;自己为了衣食东奔西走、前途渺茫,又何尝不像那个漂泊无依的桃梗啊。那既然如此不堪,为什么不弃官回家呢?陶渊明当年做官不得志,不就吟诵着:“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然后不就辞官归隐了嘛。可是啊,诗人既然自比桃梗,就说明已经无家可归了。为什么呢?因为“故园芜已平”,田园早已荒废,家业早已荡然。一根已经砍下来的树枝,本来就没有办法再回到桃树,何况是连桃树也早就被连根拔起了呢。“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官固然是难做下去,家呢更是回不去了,这样的人生是何等的悲凉啊!要知道,这不是李商隐一个人的悲凉啊,这是唐朝千千万万平民知识分子的普遍悲剧。他们不像魏晋南北朝时期的那些贵族文人,在朝廷里有势力,在家乡还有产业,进可攻,退可守,人生可以活得潇潇洒洒。他们出自于寒门小户,做官没有背景,生活没有保障。他们有才华,就像蝉有歌声;他们渴望得到有力者的庇护,就像寒蝉依赖大树。但是呢,他们往往又清高,低不下头、放不下身段、撇不开原则,所以又会被有力者最终抛弃。他们痛恨“一树碧无情”,但是又没有退路,无可奈何。“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这进退失措的背后有多少时代和人生的辛酸呢?
那全诗由蝉到人,写尽了不堪,怎么结尾呢?看尾联:“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尾联的作用是“合”嘛,合到哪儿呢?还合到蝉上去。但这蝉已经不是自然之蝉,而是拟人之蝉了,是“君”,以君对我,是同病相怜,更是同声相应。蝉之难保,恰如我之薄宦;蝉之面对无情碧树,恰如我之面对凉薄世道,这是同病相怜的部分。但是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什么?重点是蝉明明知道“高难饱”,还是要登高;我明明知道清高会受挫,也还是要清高。这才是真正的物我一体,同声相应啊。既然如此,蝉之嘶鸣就仿佛在提醒我坚守清白、坚守清贫,而我呢,也慨然相应。“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这种困境中的坚守、哀婉中的不屈,不正是诗人的志气和操守吗?
诗写到这,这个境界一下子就升华了。其实很多人都知道,李商隐经历坎坷,潦倒终身。他早年丧父,为了撑持门户,不得不给人抄书度日。但是呢,与此同时他又是个神童,“五岁诵经书,七岁弄笔砚”,十五六岁就名扬天下,这样的才华让他被很多人看好,也让他在有意无意之中就卷入了当时著名的官场内斗——“牛李党争”之中。他跟两派都有关系,其结果不是两派都提携他,而是两派都打击他,而他也最终成为两派斗争的牺牲品,这当然是人生的悲剧。所以李商隐的诗往往笼罩着悲凉色彩,比方说“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但是呢,尽管如此,李商隐也从未失去底线,从未失去士人的风骨。孟子讲:“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所谓“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不就是属于士人的恒心吗?
再读一遍:“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
李商隐和杜牧并称“小李杜”,是晚唐最有成就的诗人之一,他有三类诗都非常出名:一类是咏物诗,代表作就是《蝉》;另外两类呢,分别是咏史诗和无题诗。所以下一首跟大家分享李商隐咏史诗的代表作《马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