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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衣巷》刘禹锡
余少为江南客,而未游秣陵,尝有遗恨。后为历阳守,跂而望之。适有客以《金陵五题》相示,逌尔生思,欻然有得。他日友人白乐天掉头苦吟,叹赏良久,且曰《石头》诗云“潮打空城寂寞回”,吾知后之诗人,不复措词矣。余四咏虽不及此,亦不孤乐天之言耳”。
乌衣巷
作者:刘禹锡
朗诵:雅坤 卫东
朱雀桥边野草花, 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 飞入寻常百姓家。
这首《乌衣巷》其实是刘禹锡《金陵五题》中的一首。所谓“金陵”就是今天的南京嘛,古代还叫建业、建康,也叫过秣陵,是大名鼎鼎的六朝古都啊!《金陵五题》自然就是有关金陵的五首诗:第一首是《石头城》、第二首是这首《乌衣巷》、第三首叫《台城》、第四首《生公讲堂》、第五首《江令宅》。关于这五首诗,刘禹锡自己写过一个序,说“余少为江南客,而未游秣陵,尝有遗恨。后为历阳守,跂而望之。适有客以《金陵五题》相示,逌尔生思,欻然有得。他日友人白乐天掉头苦吟,叹赏良久,且曰《石头》诗云“潮打空城寂寞回”,吾知后之诗人,不复措词矣。余四咏虽不及此,亦不孤乐天之言耳”。什么意思呢?刘禹锡是说呀,我从小就浪迹江南,却一直没有游览过金陵古城,总是觉得非常遗憾,后来呢,当和州刺史离金陵那么近,更是翘首眺望,正好有人给我看他写的金陵五题,我看了之后感慨万千,忽然有了灵感,也就写了这么五首《金陵五题》。那我的好朋友白居易看到了,赞叹了很久,还说石头城那一首“潮打空城寂寞回”一句话最好,以后的诗人都没法再写了,我觉得呢,其余四首虽然不及石头城,但也相当不错,当得起白居易的夸奖。这篇序言哪写的真好,把诗的来龙去脉交代得清清楚楚,让我们知道两个重要信息。什么信息呢?第一,刘禹锡本人根本没去过金陵,因此这首《乌衣巷》也罢、这组金陵怀古也罢,都是凭空之作,是想象中的金陵。第二,这组诗一出来之后马上大受追捧,白居易最推崇第一首的“潮打空城寂寞回”,刘禹锡呢,原则上也同意,但认为其它的诗也不错呀。那我为什么特别要讲这个序、讲这两个重要信息呢?因为这两个信息直接关系到我们对这首《乌衣巷》的理解。先说第一个信息,刘禹锡根本没去过金陵,没去过为什么能写金陵五首呢?因为金陵在唐朝的诗文里早已成了一个固定的意象。什么意象呢?六朝如梦、金粉成灰。怎么叫六朝如梦啊?我们刚说过,金陵是个古都,唐朝之前有六个王朝定都金陵,三国的吴、南迁后的东晋、还有紧接着东晋的南朝宋齐梁陈四朝嘛。这六个王朝最长的刚过百年,最短的不过二十多年,都是短命王朝,如同走马灯一般,“城头变幻大王旗”。就像《金刚经》里所说的呀,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这就是所谓“六朝如梦”啊。那什么又叫“金粉成灰”呢?六朝时期,正是中国北方大动荡南方大发展的时期,烟水明媚的秦淮河孕育出数不清的佳人才子啊,书法,绘画、诗文、清谈,凡是属于文人的艺术没有一个不达到精致绝伦的程度。再加上经济繁荣、社会安定,让金陵就有了一种特别的、属于文人的、还带着点女性气质的风流富贵之气,这就是所谓的“六朝金粉”哪。可惜的是啊,金陵的繁华只能属于江南小朝廷,到隋文帝平定江南,因为金陵是六朝古都嘛,又是形胜之地,号称有王者之气。所以呢,隋文帝下令把金陵夷为平地、种上庄稼,金粉楼台一下子变成了竹篱茅舍。这是怎样的沧桑巨变哪!所谓“霸气尽而江山空,皇风清而市朝改”。到了大唐盛世,原本富贵的金陵反倒是繁华落尽、金粉成灰。所以呢,唐朝诗人再写金陵,就不再是意气风发的“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出自谢朓的《入朝曲》,“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逶迤带绿水,迢递起朱楼。飞甍夹驰道,垂杨荫御沟。凝笳翼高盖,叠鼓送华辀。献纳云台表,功名良可收。”),而成了“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那这样的意象一旦形成,就成了固定的思维模式了,所以刘禹锡根本不用到金陵,也可以写金陵,而且写得出陵谷沧桑、一腔感慨,这是第一个信息。再说第二个信息,白居易认为第一首《石头城》最好,那《石头城》怎么写的呢?“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这首诗好不好?真是非常好。一种冷寂、荒凉的废墟之美扑面而来,我们以后要是有机会也可以讲。但是呢,我个人还是更喜欢第二首《乌衣巷》,为什么?咱们一起来看看这首诗吧。先看题目,《乌衣巷》,这可是整个中国古往今来名气最大的巷子了,乌衣巷在哪啊?就在南京秦淮河的南岸哪。最早是个兵营,三国的时候,孙吴在这里修建营房,驻扎水军,因为中国古代的军人都穿黑衣服,所以这条巷子也就叫成了乌衣巷。那后来五胡入华、西晋渡江之后变成东晋,这里头又成了王、谢两大家族的聚居之地。王家的领头人是王导啊,他也是东晋政权得以维持的擎天大柱,当年号称“王与马共天下”嘛。谢家的代表人物呢是谢安,当年“淝水之战”若不是谢安指挥若定、以少胜多,东晋连半壁江山也保不住啊,那整个中国就成了北方胡人的天下呀,可以说没有王导、谢安就没有东晋、南朝。这还不算,王、谢两家可不是只有这两个人厉害,而是代有才人出、辈辈出英贤哪。王家有谁呀?王家有王羲之、王献之,谢家有谢灵运、谢朓,号称“王家书法谢家诗”嘛。这样的英雄才子都是从乌衣巷里走出来的,真是“一条乌衣巷,半部六朝史”啊!可是呢,风水轮流转哪,到了隋唐时代,随着整个金陵的没落、贵族时代的结束,王、谢两族都是气数已尽,再也没出什么重量级的人物了,乌衣巷啊也早就换了主人。盛衰无常,陵谷变迁,这样的题目该怎么写呢?看前两句,“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这两句诗写的真好,好在哪?先说对仗吧,这两句诗对的是浑然天成。“朱雀桥”对“乌衣巷”,本来全是地名,拿地名对地名已经没有任何问题了。更妙的是什么呀?这两个地名,天生一个红、一个黑,颜色还能对的上,这就叫偶对天成啊,一点儿不费力气。其实不光是“朱雀桥边”和“乌衣巷口”两两相对,“野草花”和”夕阳斜”也对的上啊,那可能有人会说野草和夕阳都是偏正结构还可以对,花和斜怎么对啊?大家一定要知道这里的花可不是名词“花朵”,而是动词“开花”啊,草花开而夕阳斜,这不就对上了嘛。美而不俗,浑然天成,这是文字好。仅仅文字好还不够,这两句诗意境也好,“朱雀桥边野草花”,朱雀桥横跨秦淮河,是秦淮河二十四座浮桥之中最大的一座,是整个金陵城的交通枢纽啊,也是城中心通往乌衣巷的必经之路。那想当年王谢大族都在的时候,这桥上自然是“车如流水马如龙”。那当时的朱雀桥是什么样啊?我们可以想象啊,要么被踩得寸草不生,那表示人多嘛,要么就是装饰的花团锦簇,那表示重视啊。但是到了唐朝,金陵都衰落了,王谢也衰落了,刘禹锡怎么写这时候的朱雀桥呢?他说“朱雀桥边野草花”,既不是寸草不生、也不是花团锦簇,而是长着野草、开着野花,这表明什么呀?这明显是长久无人走动,所以已经荒废了。这还不够,草长、花开本来是春天的象征吧?春天应该让人觉得欣欣向荣才是吧,但是你看诗人写的既不是瑶草奇花、也不是芳草碧桃,而是野花野草。一个“野”字,一下子整个春天都黯然失色了,朱雀桥冷落、荒凉的样子也就跃然纸上了。那“乌衣巷口夕阳斜”呢,所谓夕阳已经是日落西山哪,还要再加上一个“斜”字,更显得光景惨淡吧。当年衣冠簇簇、车马喧喧的乌衣巷早已不见了行人,只是映衬在荒凉冷落的古桥边,笼罩在惨淡寂寥的斜阳下,这是何等惊人的对照,何等巨大的落差呀!那有了这两句景物描写、气氛渲染,接下来该怎么写呀?一般说来,应该由景物写到人了吧,但是如果真那样写,那就是一般人,不是刘禹锡了,刘禹锡怎么写呀?看下两句,“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他根本没写人哪,没写王、也没写谢、没写兴衰、没写感慨,而是出人意料的把笔触转向了乌衣巷上空归巢的燕子。“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这些飞来飞去的燕子呀,就是当年在王谢豪门的堂前筑巢的燕子呀。如今它们又回来了,它们飞进的仍然是当年的宅院,但是呢,宅院的主人却早就换成平头百姓。大家想这一笔写得多漂亮啊,燕子本来是无知的候鸟,他们回到旧宅只是出于天性,但是呢,在这儿,诗人却赋予它们历史见证人的角色,它们眼见着这宅院的主人由峨冠博带的公卿变成了布衣短褐的小民、眼见它起高楼,眼见它宴宾客、眼见它楼塌了啊。几百年的风云际会,几百年的沧海桑田,就在这燕子的一来一回之间翻转变换,这是何等举重若轻啊!其实我想谁都知道,从王谢称雄的东晋到刘禹锡生活的中唐,时间已经过去了四百年,就算再老的燕子,也不可能从王谢堂前直接穿越到寻常百姓家吧,但是呢,我们看诗的人谁也不会这么较劲,谁都能读懂那一份今昔对比的感慨、苍凉,而且谁都会接着思考,如果说王谢这样的巨室豪门都难免败落,那繁华的唐朝又如何?或者说,世上的一切又如何呢?可是啊,无论怎样感慨,你看诗人却什么都没有说呀,他只写了几棵野草、一抹斜阳、还有几只来来回回的燕子,就让一切尽在不言中了,这是何等的含蓄蕴藉呀!所谓于细微处见精神,这首诗就是代表,所以我个人认为这首《乌衣巷》才是《金陵五题》中的王者。再读一遍,“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下一首,本来还是接着要讲怀古诗哪,可是一看日历呢,再过两天就是夏至了,咱们还是先应应节气,讲一首属于夏天的诗吧,讲高骈的《山亭夏日》,这可是一首武将写出来的好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