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杨炼的杭州:逆风欢笑

2015-07-22 智岚 智岚JASON视文采风


2015年7月7日晚,迎着海上袭来的“灿戎”、“莲花”诸台风,杨炼从柏林飞抵杭州,作为学术主持参加8日画家朋友晨晓的画展开幕式,并于10日在杭州图书馆举行首次杭州诗歌朗诵会。



诗人杨炼与画家晨晓(摄影:干登荣)


8日下午,晨晓画展隆重开幕,杨炼文章《像大海一样欢笑——晨晓绘画的生命美学》在画册封底、内文刊出。



诗人杨炼在画家晨晓《晨晓的色彩世界——像大海一样欢笑》画展开幕式致辞(摄影:干登荣)


像大海那样欢笑

——晨晓绘画的生命美学

(杨炼)


阔别祖国后,晨晓带回了他绚丽夺目的生命美学。他的绘画和装置,汲取新西兰的野性鲜活、江南经典的文气秀雅、当代中国的实验活力,既外师造化,去感受天地万物的灵启,又中得心源,抵达自我的精神境界,拉开与群体印象的距离,他画自己的画,并带给我们独一无二的冲击力——“晨晓式的美学冲击力”


晨晓绘画的生命美学,其特征是一种强力,贯穿炫目的色彩、大块面的构图、突出而处理独特的主题,每一笔触,都在建构生命的极度欢愉,同时揭示生命的敏感和微妙。晨晓创作与传统的关系,与其说是颠覆,不如说是挣脱,跳出已成套路的判断系统,全新地处理自己眼前的经验。艺术家释放内心的自由,才是真正的出淤泥而不染”。


晨晓拥有一部自己的美学词典。他既不落入旧形式窠臼,更非无形式,他的极端,是为每件作品发明一个形式。生命美学,落点在三个字:深,力,美。深:每个生命盛载着亿万年的记忆。力:活下去是一场永恒的搏斗。美:创造一个人的内美,由此倾出作品,这是艺术的本质。面对全球化的精神困境,晨晓用生命美学发出呼唤:把真生命、真灵魂重新还给艺术!


犹如读一株新西兰扎根石缝间的生命树,狂风抽打中,遍体披挂苍苔,却又朝向碧空,傲然奋力地伸展,其灿烂恰反证黑暗,其茁壮正对抗胁迫,其欢笑定内含眼泪。晨晓雅野为艳的艺术,以故土文化性之雅,结合民间性的原创力之野,合为——美学和思想汇合的杰作。生命美学,聚焦了从个体再出发的能量。这仅仅是艺术观吗?或正是一个艺术家的世界观?!


带着中国思想词典闯世界,带着世界思想词典闯中国,归根结底是同一回事:所有历程,都在一个人之内。这个个性传统——自我传统,独立思考为体,古今中外为用。没什么能限定他,而他重新界定一切。画幅深处,大海起伏。住在奥克兰海边的晨晓,正像一个孩子,重重暴风雨,没毁灭他的生命力,反而激发了它。生命美学,照亮了生命——它,教给我们像大海那样欢笑。


2015年6月17日柏林


(杨炼论晨晓绘画前言(浓缩版)全文见后)


开幕式(摄影:干登荣)


诗人杨炼与诗友蔡天新合影(摄影:干登荣)


“峭崖尽头 满月仍为激情空着”——杨炼把他的“生命美学”概括为人生、思想、艺术的最佳衔接点,并以自己2014年接收卡普里国际诗歌奖时创作的短诗《卡普里》为其发言结束语。

杭州市图书馆的招贴画

10日下午3点,台风逼近,时雨时晴。杨炼杭州首场诗歌朗诵会如期举行。不仅杨炼,众多诗友也逆风而动,会场上观众从3点的60人,不停增加,直到朗诵开始一会儿后,增至150人或更多。


朗诵会会场(摄影:干登荣)

朗诵会以晨晓、杭州诗歌沙龙女主人舒羽介绍杨炼开始。杨炼继之以倒读——反观旧作《诺日朗·日潮》,踢开创意朗诵的大门。


晨晓、舒羽介绍诗人(摄影:干登荣 智岚)

诗人倒读旧作《诺日朗·日潮》(摄影:智岚)


其后,杨炼诗作排闼而至:《母亲》、《格拉夫顿桥》、《谒草堂》、《大海停止之处》、《一条良渚玉琮上的线》、《落:肖像》、《奶奶的船》、《蝴蝶——纳博科夫》、《蝴蝶——柏林》、《蝴蝶——老年》,最后以一首艳诗《紫郁金宫: 慢板的一夜》结尾。

正朗诵杭州之诗《一条良渚玉琮上的线》,有从扬州赶来热情诗歌读者携花而至。

(摄影:干登荣)


观众越来越多,杭州诗人舒羽、潘维在朗诵会现场。

(摄影:干登荣)

人生之漂泊,诗句之唯美,不仅不冲突,反而彼此生发,互为启示。朗诵后的提问、回答也气氛热烈。

朗诵会现场问答环节(文本):


问题一:杨炼老师从您那个年代走过来的诗人,怎样看待我们现在80、90后的年轻人写诗歌的?

杨炼:和三十年前比,现在写诗的环境比较平和,空间大多了,但是,如果我们把诗歌的语境关系不仅定位于政治,而是定位于“生存”,那么对不起,我恰恰认为今天青年人面对的生存和精神处境恐怕比当年更深刻、更严酷。因为今天,没有一个表面的意识形态说辞,能让你简单解读自己的生活。今天我们面对的全球化,是一个排斥诗歌精神、甚至所有精神的世界。全球经济化、利润化,意味商业大一统。而这种处境,令人类成为泡沫化的人类,文化成为泡沫文化。因此,如果说我们开始写作时曾面对政治压力,却反而因此获得了一种英雄主义的幻觉,可能非常虚幻,但是也有它的价值,也支撑过一个时期。那么,今天的年轻人就没那么幸运了,你们自考进大学开始,头脑就锁定在未来的职业、工资、存款、乃至退休金等等……我在南非这样说,在亚美尼亚这样说,在欧洲、在美国都这样说:对不起,年轻人,你们的一生已经过完了。你们这么年轻,可已经看到了人生的尽头。那生活还有什么意义?自己的生命眼睁睁被抹去,这处境不逼人吗?所以,对我们,面对社会压力,问题是:“我是谁?”对你们,面对生存意义的缺失,问题是:“我存在吗?”换句话说,在这个世界上,能不能、怎么样找到一个自己精神的安身立命之处?你们没办法靠群体、没办法靠别人,如果你写诗,真是大大的幸运!因为写诗让你意识到自己。你在探索每个诗句时,就在探寻当下的自我。我想说:诗,对你们生命的必要性,比对我那个时代严肃多了、严重多了。从这个角度,来给自己的写作定位,你就会找到诗歌活生生的、永远丰沛的血缘。

问题二:杨老师,今天真高兴。1981年时我们刚刚认识您,我记得那时在国关你背个军用书包。多少年过去了,今天有个北京的同学,特地叫我来听你的诗歌朗诵会,我们很荣幸那么早认识您。你的《诺日朗》令我们印象深刻。当时我们读舒婷的诗,读北岛、顾城、西川的诗,突然,你一个“高原如猛虎”般的《诺日朗》,把我们脑袋都打晕了。好不容易等到我们读懂,没想到今天你又用倒念的形式读了《诺日朗》第一段,而且说这是你穿开裆裤的作品,因此只能逆着时间读。我读过你的《大海的第三岸》以及《唯一的母语》,我们能不能这样理解:您曾走向黄土高原,也曾“眺望自己出海”,您是不是感觉到、呼唤着我们这只有一百多年历史的现代汉语也该“出海”?像俄罗斯语、像英语、像法语一样的“出海”,去汇合某个彼岸?

杨炼:非常好、非常美而且有深度的问题。确实如此,我认为:今天中文诗的意义,远远不只限于中文。就像我给晨晓写的文章中,引用我去年在获得意大利卡普里国际诗歌奖受奖词中的话:我们的海外经历,就是带着一部中国思想辞典闯世界,用我们对自己文化历史和现实的多层次反思,去和世界对话。现在我们来中国,也是带着一部世界思想辞典,来参与和推动全球化语境下中国的独立思考和创造性的思维。最终,不管中国和外国,我其实一直在进行同一个内在的精神之旅。在这个意义上,当年我去黄土高原,摸到了我身体里面黄土的深厚积存,那种历史的厚度、死亡的份量,同样,在海外经过漫长的漂泊,我也在我身体里,摸到了大海。惊涛拍打间,每天都像尽头,而尽头本身又无穷无尽。当大地和海洋,在我里面真正融合起来的一刹那,我感到获得了超强的能量。这个能量,实际上比我个人的写作更重要。或者说,它把这个急速变幻的世界,变成了一首“大诗”!我在各国文学活动中谈到:不理解今天的中国,和它所蕴涵的社会文化深度与丰富性,你就不可能懂得什么叫做全球化;同样,不理解全球化的世界提出的新问题,你又读不懂中国自己这本书。这是个一而二,二而一的过程,我们很幸运的生存在这个汇合点上。如果我们通过自己的思考和创作,能够激发出这样一种双向的深度,把它变成一部诗作,呈现给世界,那不仅对中国文化,而且也对世界文化也是一个极有分量的贡献。就像坐在这里的诗人炎子,他很了解我们的北京文艺网国际华文诗歌奖,通过这个论坛,我们汇集了相当多的诗作,打开了我们过去从未听说过的世界,例如中国农民工诗人和他们的作品。他们令我们震惊,原来三亿农民工的大海,不是无声的,这里有两千万人在写,在表达!农民工诗歌对精神危机中的全球化更充满了意义。当那些诗被介绍出去,也自然引起了震动。《纽约时报》报道了农民工诗人郭金牛和北京文艺网诗歌奖之后,第一个读者贴来帖子,开篇就问:有几个美国工人能用够格的诗歌表达自己呢?接着他又问:就算有人写了,谁会去读呢?他对美国文化有非常厉害的批评。但我想强调的是,这些从中国这个大海深处产生的诗,在刺激一个没有思想的世界去思考!那个更大的反思,也一定会回馈给我们,包括我自己,让各方面、各层次的世界产生一种精神上、文学上的良性互动。我读郭金牛们的感动,是感到我们古老的诗歌传统,甚至活在这些只读过几天书的人们身上。是真的人生,通过汉语蕴含的诗意气质,在创造一种全新的当代中国文化。和70年代末80年代初我们以文革为背景进行的文化反思很相像,那给诗歌注入了真生命、真力量。当下,是一个商业化腐蚀人类的时代,一些算是出名的诗人,当生活越过越好诗作反而薄弱了,这时诗歌需要再次充电,重新衔接上真生命和真的灵魂。一首诗,一定是对我们的生命拥有必要性的东西。这些农民工诗作就起到了重新接上电源的作用。当然,我更提出:将来,我希望他们不需要顶着什么农民工的帽子,他们每一个就叫“诗人”——独立的、独一无二的,有生命有生活有精神的——诗人,以这样的独一无二去继续他们的创作。如果能这样,我觉得那将是一个当代中文诗歌的全新阶段。(掌声)

2015.07.10(录制、文字转换/智岚 文字审核/杨炼)

会后,书店带来的杨炼新书《周年之雪》被一抢而光。当晚,钱江晚报的报道标题,抓住了现场气氛:《台风到来之前,听诗,忘记回家》!


朗诵会后杨炼新作《周年之雪》签名售书场面(摄影:干登荣)

《都市快报》朗诵会前的采访

(摄影:干登荣 智岚)



《钱江晚报》报道文章《台风到来之前,听诗,忘记回家》


杨炼逗留杭州期间,与杭州诗友多次聚会,龙井浅斟、黄酒深酌、傍运河、听风雨,长夜不足论诗,江南何缺风雅,不亦乐乎,不亦快哉!


杨炼与杭州诗人王自亮、余刚、郁雯等友人合影。

这一天的终曲,是到杭州著名的舒羽咖啡与诗友江弱水、潘维、蔡天新等欢聚。潘维亮了一手:背诵《诺日朗》全诗,与舒羽挖出的那坛黄酒一样,愈旧愈难,愈难愈醇——震了醉了全场! 诗人都是《乡党》啊!


诗人杨炼留影杭城古运河畔(摄影:干登荣)


古运河畔与杭州诗友干登荣先生合影


与杭州诗人舒羽合影于运河畔


与诗人舒羽、江弱水、潘维、颜炼君、晏榕、许春樵、赵思运、泉子等在舒羽咖啡的晚宴。


7月11日,台风撼城,杨炼告别杭州,相约下次再来。


诗人杨炼 (摄影:金刚)

像大海那样欢笑

——晨晓绘画的生命美学

新西兰,在本土毛利人的语言里,被叫做“长白云岛”。远远眺望,那个孤零零的国度,嵌在浩瀚的南太平洋中,给人们的印象是遥远、美丽、宁静。大海的“蓝洞”,有巨大的吸力,把一切吸进死寂。谁,落入那深处,还能生还。

结识晨晓26年后,我在柏林,接到他的电话,看到他发来的作品,我发现:晨晓生还了,而且是人和艺术的双重生还——他带回了自己,和他绚丽夺目的“生命美学”。

2014年,在接受意大利卡普里国际诗歌奖的受奖辞中,我说:“我曾带着一部中国思想词典上路,以多层次的文化反思与世界对话;现在,又带着一部世界思想词典去中国,激发那里新困境中独立思考的更强活力。”这段话,同样适用于晨晓,甚至每个主动自我放逐的案例。我们跳出中国局限,去加入一个更广阔、更深刻的对话语境,在全球范围检验自己思想的有效性,最终,目标清晰:追求做一个“全球意义的中文诗人(艺术家)”。

晨晓的画,已经获得了诸多佳评,艺术教父栗宪庭直接定性为“简单快乐”;另一位评论家夏彦国则强调他的“自足,无拘无束”;甚至晨晓本人,也把自己的绘画定位在“大众式的、非精英艺术家,希望大众喜欢我的画,仅此而已”。大家都强调,晨晓的灵感,得自新西兰的纯净美丽。

那当然没错,但,新西兰并非一本人人读来相同的书。谁看过电影《钢琴》,或许会记得那震撼:千万排碧蓝的巨浪,奔腾砸在火山灰染成的漆黑沙滩上,一种力,从自然和艺术丰沛涌出。谁到过奥克兰,不会忘记窄窄的海峡对面,那座弧形完美的巨大休眠火山,八百年前,它曾大肆喷发,滚滚岩浆,凝定成整座嶙峋乌黑的火山岩岛。仅仅奥克兰一城,就有四十余座死火山(我曾戏称“每家后院有一座”),如果你驱车漫游该国,远望空中一抹洁白,那很可能不是白云,而是远处山顶的白雪,悬浮在浸透山体和天空的蔚蓝之上。这座“长白云岛”,内涵深刻:在那里,我和晨晓都经历过人生的巨大转折,一九八九年,我坐在写诗的桌前,整日凝望窗口,白云飞速掠过中,恍如房子被扔向相反的方向。诗,就逆着那个绝境,一首首诞生。所以,艺术可以“单纯”,却没有“简单”可言。“单纯”基于内在的丰富,“简单”却可能流于空洞。借用中国传统的说法,晨晓既外师造化,去感受新西兰的天启,他也还必须中得心源,抵达一种精神境界,拉开与群体印象的距离,画出自己的画,带给我们一种独一无二的冲击力——“晨晓式的”美学冲击力。

我把这冲击力称为“晨晓绘画的生命美学”。其特征是一种强力,贯穿炫目的色彩、大块面的构图、突出而处理独特的主题,每一笔触,都在建构生命的极度欢愉,同时揭示生命的敏感和微妙。这也可能得益于新西兰:奥克兰博物馆里,有全世界最精彩的南太平洋岛国艺术收藏,其中,巴布亚新几内亚面具恐怖的超现实之力、西萨摩威亚草编绘画的细腻精雅,毛利民族海洋性的强悍——请与澳大利亚土著温和的大陆性对比——那独木舟船头上圆瞪的珍珠母眼珠,那遍布船身的暗红浮雕,那刺满男女的青黑纹身,那神庙、玉雕、权杖上,瞪眼、吐舌、马步、呼啸的形象,在在凸显出该民族的生命之美,面对大海的凶险挑战,他们只能个体强壮、通力合作,与大海殊死搏斗,也获得大海的性格!毛利人曾以此力量,迫使欧洲殖民者和谈,共建新国。在今天世界橄榄球大赛中,也仍以这雄壮体魄先声夺人。晨晓的艺术,莫非获此真传?

是,但不止于此。晨晓的生命美学深处,还得包含中国那个大海。它不止在外部汹涌,更来自一个民族曾极度扭曲的历史,一个文化曾错乱到认不出自己的内心。晨晓视觉上的障碍,尚属生理局限,但他不能学艺术,却更因为他的政治出身,一种以革命名义实施的种姓歧视。他出走新西兰,已可以视为生命对死亡的一次宣战。选择“洋插队”,在日日生存的刀锋上,体悟“何为自我”的真含义,磨练承担生命的意志。对晨晓和我,这种主动选择的流亡,都是精神成熟的必备前提。他刚到新西兰不久的日子(我和顾城连夜写《悼词》的日子),“祖国”的概念彻底改变了。它从外在归属,返回一个人的抉择:它不是符号,而只从属于个人的精神世界。这抉择是疼痛的,但因此有超强的亮度。中国的噩梦灵感,常常是反作用力,置之死地而后生,生命之创造由此勃发。我读晨晓的画,犹如读一株新西兰扎根石缝间的“生命树”,狂风抽打中,遍体披挂苍苔,却又朝向碧空,傲然奋力地伸展。由是,其灿烂恰反证黑暗,其茁壮正对抗胁迫,其欢笑定内含眼泪——和比眼泪更深的隐痛。画幅深处,大海起伏,每个波浪在高呼那个把深度和难度推至极端的词:“活着——活下去”!

晨晓活下来了,活在他生机无穷的艺术世界里。

看他的《荷》,将近四米长的大画,一反中国传统“墨荷”、“残荷”的病态美风范,却汪洋恣肆地挥霍红黄蓝绿,把三原色这部色彩词典,直接转换为晨晓自己的绘画词典。那群肥硕张扬的“荷”,为什么不能叫牡丹?叫芍药?或更简单,叫晨晓造物?它们与传统的关系,与其说是“颠覆”,不如说是“挣脱”,跳出已成套路的判断系统,全新地处理自己眼前的经验。这艺术家内心释放的自由,也该称为一种“出淤泥而不染”吧?

看他的《林中海湾》,又是三原色主调(这次加入了玄妙的紫和绿)打破西方印象派和中国传统“写意”的外在依据,那大自然的纷繁色彩,不是晨晓追逐的模特,而是被他反抗的对象。他浓缩、重构它们。请注意那对比:树干描绘之细,与丛林、海湾勾勒之简;空旷无人之静,与色彩浓艳之动,在一束夺目、奇异的光照射下,让我们的眼睛获得了灵视,看见了一个隐藏着的世界。色彩都是音符,天籁源自内心。画面上无人,而艺术中又处处有“人”——创造出一个晨晓独有的众声喧哗的世界。顺便一提,这样揭示“无人之人”的方式,也是绝大多数晨晓风景画的特点。

看他的《新西兰林子》,这幅作品美艳撩人。晨晓在此,又打破自己黄钟大吕、灼热表现的“三原色”套路,一变而为弦乐作曲家,这首用淡黄、淡蓝、淡绿、淡紫配器的弦乐,鲜嫩优雅,而红的小精灵,在画面间腾挪跳跃,如点点拨弦、滴滴鸟鸣。林子还是艺术,如此养眼养心?它用新西兰春野的俏丽之神,对比所有都市人的烦躁内心,指出当代人生命中的缺憾。难怪这幅画要被杭州选中,制作成18米x 2.4米的陶瓷版画,安装在杭州地铁中心站里,但愿新西兰林子,也能带给雾霾重重的苏杭园林若干启示吧?

晨晓有一大批都市风景的作品,如《中国印象:北京》、《中国印象:上海》那些都市景象,充满突兀、生硬、尖锐的棱角,倾斜的构图,凌乱的视线,一抹血红,浸透(淌出?)建筑与天空。这里全没了他眺望大自然时的柔和,我们仿佛听见,他心里一堆铁器在撞击。那声响粗糙、凶猛,它们由人类造出,又如此非人地挟持了人类。这让我想起他早期一幅绘画《奥克兰博物馆》,那是晨晓罕见的黑色绘画,天空、大厦、土地(那可是奥克兰最娇美的一片草地!),统一于阴沉压抑的黑灰色,把博物馆变成一座鬼府!当年的黑灰和当下的血红之间,有关系吗?死、生之间,有关系吗?我们该问:发生于内心方寸之间的一切,能没关系吗?当我们和自身欲望绞缠、冲突,在那片更残酷的荒野中左冲右突、支离破碎,哪儿是出路?人类张望蓝天,因为身陷幽冥——未知死,焉知生?

晨晓的生命美学,也展示在他的装置作品中,其代表者,是耸立在奥克兰中国城的56根图腾柱。图腾,本身就是生命的象征。新西兰毛利人的图腾柱,集生命、神灵、艺术为一身,是世界原始艺术的瑰宝。对我来说,对56数字的解读可有可无,而那群大红(正红)色柱子,突兀站出奥克兰蓝天碧海的背景,已足具美学意义。那色彩、形象的强烈对比,正是生命倔强自强的象征。它们超越了任何国族局限,直接上溯人类源头,充溢着生命不可掩饰的能量。这装置,确实是大地艺术——艺术切入大地,使其扭转成人类创造的一部分。我能想象,不必非“中国人”,而是任何人,当他/她的目光沿着那群图腾柱向上升起,都会直接领悟,那是一首首生命赞美诗。

晨晓的作品,被戴上过各种“主义”的帽子:极简,表现,新表现(新新表现!),稚拙,甚至超现实等等。关注他自然题材的,会联想到西方印象派,喜欢他追求神似的,又扯上中国文人写意传统。反而是晨晓自己,在各种访谈中常自谦:不懂学术,或更低调的“民间”、“大众喜欢就好”。在我看来,且不说那些“主义”充满自相矛盾,最糟糕的是,它们无一不在“缩小”艺术作品,把活生生的创作,塞进定做的理论框子。相比而言,我更喜欢晨晓的“民间”定位。“民间”,在社会语境中,有非官方义。在文化语境中,有原生态义。突破框架,回到生命之本,不停从血肉中再次起源。这,不正是一个文化(一个人)的再生之途?甚至“文人画”概念,也恰是元代汉族文人被权力拒斥,推回民间的产物。我见过一位一辈子坐在炕上剪纸的陕西大娘,剪刀下果树、驴驹、男女、花朵、鸟儿喷薄而出,我问“花儿怎么开在肩上?”她说“美呀,美,就要开花呀!”民间性,意味着不理睬理论说辞,却全力以赴去追求这个字:美。美感,是自然、人性和文化的最佳衔接点。它修炼艺术家人格和品味之“内美”(屈原语),更将其倾出,成为人类共享的艺术。外师造化,中得心源。“源”字,指明了内美的意义。二十世纪中国历史是个教训:一个有美感的民族不会出错,可一个被时髦“理论”裹挟的民族常大错特错,时代变迁,我们的悔恨还少吗?

我的格言:雅野为艳。用在晨晓身上,颇为合适。他的民间性,给他注入了创造原动力——这是野;他出生、成长的浙江,又给他注入了文化性——一种雅。只野不雅,是粗俗。只雅不野,是文弱。雅野合一,方能为“艳”——杰作的价值,一定是美学和思想的汇合。

那么,什么是生命美学?我想把它归纳为三个字:深,力,美。深:亿万年前起源的生命,绵远曲折,延伸到今天每个个体身上,我们的基因,满载天地开创以来的沧桑记忆,还不深吗?力:生命从不一帆风顺,而是一路挣扎搏斗,“活着”的图腾柱,站在层层叠叠堆积的尸骨上,没有力行吗?美:由是,一个人创造的美,不是浮泛装饰之美,而是天地精华、命运悟性凝结为一的内美——大美。这是艺术的本质,作品自此倾出,焉能不美?

晨晓已拥有了一部自己的美学词典:他的色彩词汇充满感性,那些大胆拼贴的纯色“词根”,无所顾忌堪比农民画。他的构图逻辑渗透理性,那些对外在形象的变形组合,贯穿了一种比现实更真实的艺术“语法”。他的技巧呢?那些心手合一、圆融自如的表现,“演奏出”艺术内涵,那是技巧的真成熟,远胜堆满了教科书、能被重复回收的“技术”。晨晓的每幅画都有音乐般的鲜明主题,又以独特的音乐程式、结构支撑它,发展它,直到整幅画获得最高完成度。一如好的当代诗,既不能落入旧形式窠臼,更非无形式,我们的极端,是为每件作品发明一个形式,且经由那形式意识,建立个人的艺术美学。我看到,晨晓汲取新西兰的野性鲜活、江南古典的文气秀雅、当代中国的实验活力,锻造出他的个性传统——自我传统!独立思考为体,古今中外为用。没有什么能限定他,而他却重新界定一切。生命美学,聚焦了从个体再出发的能量。这仅仅是艺术观吗?或正是一个艺术家的世界观?!

全球化的生存处境,赋予生命美学一种全新的世界意义:走出新路,把生命和灵魂重新还给艺术。

如果没有思想,所谓“全球化”,就只剩金钱交易,和一个被商业缔造出的“泡沫化人类”。画它的肖像,只需要自私、玩世、冷漠三个词。作为其标志,当今批量生产的“艺术”,也大多可有可无,无非在装饰那空洞。此时此刻,是随波逐流,还是执着追寻真艺术的意义?我很高兴,晨晓的每幅作品上,真生命、真灵魂的力量和美,都在熠熠生辉。恰恰置于全球化利益无远弗届的幽暗,他对人性和美的肯定,像一声微微呼喊,才清晰震撼了我们的耳鼓。当年,晨晓为反抗中国大一统专制而出走,如今,面对人类心灵荒芜的大一统,他得继续出走,以“心灵环保”推动自然环保,对抗比经济危机更深的精神危机。这区区“一介新西兰乡野人士”(晨晓语)的抗争,能有结果吗?回到他文人血脉的源头,一个词组“诗言志”、一个短句“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不是早已把表面的“成功”置之度外了吗?他仍在做,这就是一切。

1982年初,我还是个年轻幼稚的诗人,并没接触过多少大海,但写下一部散文诗集《海边的孩子》,又给它写了一首同名小诗作为序言,结尾处有这样的句子:

可即使远处有暴风雨又怎样呢?

世界依然是值得孩子们笑的

我不知道那个孩子是谁……

这世界上,只有一个大海。带着中国思想词典闯世界,带着世界思想词典闯中国,归根结底是同一回事:所有历程,都在一个人之内。美,首先是他/她自己的。住在奥克兰海边的晨晓,正是无数和唯一的那个孩子,重重暴风雨,没毁灭他的生命力,反而激发了它。生命美学,照亮了 70 44921 70 31615 0 0 5567 0 0:00:08 0:00:05 0:00:03 6177生命——它,教给我们像大海那样欢笑。


杨炼 2015年6月15日



1.以上文字为诗人杨炼原创作品,图片为干登荣先生摄影,版权所有,授权刊发。文字图片转载请注明出处、作品所有人,使用请联络微信公众号W13916033760。

2.版权著作权事宜授权:上海浩信律师事务所邱世枝律师。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