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冈 II 上海，驱巫的版图（节选）
古冈，上海人。诗人和自由撰稿人，现为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六点分社文学编辑。
获2012年度美国DJS艺术基金会诗集奖，2016年首届上海国际诗歌节诗歌创作大赛奖，北京文艺网第三届国际华文诗歌奖。在国内外及香港、台湾诗刊发表诗作，另在诸多民刊发表作品。存有诗作千余首。
著有诗集：
《正在写作的一只手的正反面曝光》（1988年自印）
《朝圣者》（1990年自印）
《古冈短诗选》（中英对照，香港银河出版社，2003年）
《尘世的重负——1987－2011诗选》 （Red Hen Press ,Pasadena, CaliforniaUSA出版社，2013）
《零度写作》文学杂志编辑和《零度写作》论坛版主。曾任美国《一行》诗刊上海地区代理人。在《书城》等报刊杂志发表随笔文论。
第一辑 四马路
老城厢
抽紧的绳子，晾满
垂下的袖管。
两手清风，
脱底的盘儿
没地方盛满这世。
老街噪音大，
扫地、倒马桶。
晚清的暗探，
一路世袭，躲门后。
马车、独轮
逼仄城厢的弄道。
44弄
绕小路回家，
一飘一眨，锈井。
弯曲，不高的墙
落了块水泥，
那儿绰号闪出。
搭肩，下军棋。
空巷驱风
民女浣衣
洗头的冲水，
憋足了站公厕。
乱布线的电表，
黝黑楼底，无顶
漏缕细光，旧的
翻墙一样翻人脸。
老北门
一
小地方不像九州
轰然而至的祖籍，
围墙围起一圈皮肤。
地址的没落已现，
诚意的朽木，可雕也。
扼腕的、顿足。
车马携我，
月桂
非灯笼四肢，
拖着照亮沪剧。
二
他们朝我请假，
半生绳梯
来不到后世，
洋泾桥上的熠熠
去了哪家戏馆子。
花园弄外族的清洁
满人、租地的洋人，
一路带来的不止
那个祖先的辈分，
像烧冥币烧现世。
三
肇嘉浜流过城中：
小马路、旧围城拆空了。
旧空巷
女生作伴。
大路朝东，
西的归土。
谁去华界、租界
冥界。城头整夜
哄抬小刀会的粮。
东正教堂
洋葱尖顶
暗蓝，涂新。
民国初
恹恹的暗空，
在它前面流
臭味的小河浜。
黑衣僧
租界偏僻处，
俄语清洁着空穴，
拆了的沈家木桥。
胜似那时
浆搁那儿，洋泾浜
台阶上了岸，
渡船的阴天，
爷爷六岁
飘零
的绸缎里子，及烟壳。
外洋泾桥上的木头人。
一头栽进早晨
一早天凉了些，
手戴进手套的凉意，
僵直的手指变直。
排烟管噗噗响着，
里面的行走慢半拍，
橡皮筋时而绷紧，
伴随片子转动声。
活着的小事儿，
如逼视的映照，
如噩梦颓唐时。
无从把握一滴光，
我没的那部分，
暗中伸缩，镜中，
宛如一阵风掠过，
枯叶牙状的边。
黄浦江高挂的灯，
江边码头，
走在昔日的人，
关乎破衣，烂枕头，
盖被子似的，
覆在趋平的波纹。
大道
基准线朝零，弱小
驱巫的版图，
痉挛像胃衰落，
帝国之眼的漩涡。
街巷，忍着发展
通天的水泥叫嚷，
条条大道朝西，
归于零的一，好似无。
第二辑 来自审判的早晨
出走
日日忙的同事和机关
上级的上级，吐纳，像花蕾的屎。
落下或鸟儿飞过，
我不用“驶”的美意，它无损花之脆弱。
比之于钢筋水泥，
摞他们的置放地，安抚的深睡。
起而奔走，夜是我们白日，
飞着，儿戏颠倒的事业心。
小巧的官僚，
会议桌便是世界方圆。
脆的木易朽，
几乎是偶尔的宇宙尸骨。
飘的星云，点亮了骨磷，
以我们身体的代价出走。
假寐
飘雪了，老地方尚在，
路面修过，汽车开人行
无法避让的道。
捂雪，零星的落，
棉花撕碎的片儿。
一年， 百年就过了。
二年， 不老的人没了影儿。
三年， 年份数的酱紫。
堆扎那儿，
公用沐浴，让事业尖声
叫喊着而起，
一捆声音、舌苔尖。
我就是他人
新郎官那儿
穿公众衣裳，
千篇口哨声，
我的憎恶一个样。
窒息换钱币包裹，
无耻应付围巾
戴帽的上级：嘿：撕开。
除了喉结假的核，
凸出的骸骨。
今早，或今世
醒来看窗，天阴，
不落雨，温度低七八度。
温存的东西咯噔，
善意在它嘴边。
飞走几个叽喳的鸟，
集体地俯视，自在啄食。
罩在笼中的机关，
我们打湿了翅膀。
明个是周日，下雨，
一天天捱的种族链。
泡杯茶，窗外高架，
淡汁云絮，露白光。
想着扮演和即将演，
抽搐的肌肉，脸儿诡秘的笑。
一会儿我就站起，
低斜掠过这阴空。
进取心
睡过头，感冒或迟到，
竹席凉爽，隔层皮。
感受温度、气概，
攸关的工资阀门。
人事的里屋开启，
头儿谆谆教导，见怪
非怪。陈词，我不说，
卸了皮的官吏。
道理的纽扣，流光一刻，
官员的脸上写满整世
文凭和马屁的调味品。
憨厚的城府，
着眼于爬坡，美曰高度：
年轻啊，要有事业心哦！
（二十年前副科长，
振振有词说一大通。
点一根香烟，发黄手指，
粗俗道理，嘴皮子干枯）
领导张开报纸，
干瘪瘪的进取心，爬虫尾巴
晋级的庞大木梯，吱吱发响。
烂布头拆下一堆绞痛，
践踏他们左右的身躯，
邻舍游街的蛀虫招牌。
冷暖
出地铁站，潮湿、带棕榈
散淡的南方味。热的毛孔。
遇着冷的街气，
打烊店铺铐的环形锁。
上班不是自己的身，
莫名、厌倦的套话。
钱和糊口，
使得休假成了自欺。
割了脐带的痛，
绕紧儒家的器官。
偏头痛
头痛，四方局限
脑神经密布，水乡泛恶心的渣。
穿梭的针自顾自，
引线勾起的泥浆。
要逃，脑壳大小，
正是感受的羁绊。
我穿紧身的思想，启蒙新政；
我吃污浊空气，推波换朝代。
钱反过来捆我，上班的猪被惯养；
纪律反过来吞我，升职的囚笼禁闭着灰。
制服的中山装，商业却翻时尚
创意裹易朽的，骨骼和烂的肉。
人是天下的灰，
纸鸢的日头：痛是不痛的天堑。
真不在乎
制度化兔子，允许上
机械发条，6点半醒。
啄米的铁壳鸡，
细铁皮脚趾，抖着乱走。
列车在天上
睡的云朵里。
谜团掖着，像魔术
一把抽出年轮发丝。
不在乎
尘世皆数百年
锈浊的文物苍穹。
变丑、骇人的事儿一样
鸟儿衔片，轻的薄天空。
第三辑 海妖的歌
初春
市政的阴沟，
这城的阴霾。
这脚下的鞋水洼里淌，
这早起潮湿，
气压人头，
这初春响雷，
猫咪似弓着背
窜了过去。
铁丝的围栏
斜上方一跃，
这地域的海骇然：
晨起，妻喃喃
窗下桃花开了。
这蒙阴背面仍以
凉的、虚无为生。
邻里
其一
灶台朝外，里朝着灯，
那时，不久递来的
今儿仍亮着。
操起油烟味，排气管，
从烟中散了的，脑子
晃着阿婆的碎嘴。
其二
有一年装修，坐小板凳
领受邻里检阅。
她那时，
那夕，黄暗的天日，
恍然中构想
相关的聊天
进愈暗的室内。
出入烟花，时而传闻
绕她旧时，得体衣着。
一年之晨，
（老“克腊”
瘸腿，斜拄一根
左右逢源的拐棍）
夫人对窗吆喝，
老“克腊”风衣
弯下妥协的腰。
骨子踱步，
心中那盏
枯竭的冷冻品。
不就哪一场雪，
楼屋落了一层。
旧灶间
一窝粥
焦糊味。
黑灰一层
围兜甩两下，挤着做，
胖了一圈，烟熏余年。
锅碗胡乱一排
并排黑漆漆煤灶，
积淀黑的黏焦油。
此时，灯灭，
她脸儿，微光一闪。
灯芯乱窜，亮了
嘎吱，木梯脆裂。
搬家的，拆迁。或移居
城郊结合部。
皮鞋后跟，噔噔长层毛，
轻风一吹，松开的黏土。
海妖的歌
话外的含义，猜测狡诈
挂雀斑脸，与放荡的笑
一种缠绵的
不规则糖块。
横在当中，做秀般的举止
不会有确切
真实的场景：
他把右手
搭她肩头？一边唱，
流行的调胃里作梗，
水果，金属话筒搁到
玻璃板。
冷街头，车子一辆接
一辆，舔金属的屁股。
尾气叫出了环保小姐
黄的、更黄。
直到一声尖叫
从教育的胸腔
不成调的升上去。
山区更野
祖先们踏夜的山岗，
走到城里泥泞的脚。
轮子：皮卡车
的胸部广场，脚手架
高架桥，眼前的歌
放肆的想象力
刺穿女人娇嫩的皮。
什么在当时，说着
脸也笑开了，贴着
存在变成
存在的空白点，
真就是假的额外奖励。
看星星在布景
这叵测的路灯，站着
听海妖的歌飘了过来。
快乐
“又是一天！”
尾调中带欢喜
惯性的美。
盘踞心里，
自认为的居所，
我住着丢失的那部分。
清光照词尾，
像团暖意，
像白痴无谓的快乐。
合掌吹不灭的灯芯。
居所
天气、小区围墙，
栏杆。一个日晨，
万物光洁，瓷砖
落地玻璃，客厅的宽度，
圈起我们地界，
陷入的
一个套。
一个时价，
与市中心距离，
不同格子的预制板。
不同年龄段，哀苦
蹊跷的出口。
洞口大开，来者飞速，
全涨价了，除外墙面。
砖砌的，
长城外。眼球在
大漠之颠的幻觉，
患得患失的身外，
人的一截，一块
速朽的滞留。
身后榨干，
围堵的阴影，
小胡同吆喝的西北风。
格子笼居所，绿荫伸出，
北面之北，编号的穴位。
或朝一方耸立，
矮小孩的碑林，呆立。
风在动，海的绸丝缎，
线头处几艘
小舢板：听
空中袅绕，
便是无限
成双的情欲。
无从来，无从去，
自身回到的天井。
辽阔的酒精度
站在全部高度：
石笋般的高楼；衔接
城头高挂，墓碑林里
言说者哑语。手势，
空中连痕
安谧地卷曲。
肉食的标记，
上下，坠入来去，
我们睡的、吃的
牙关的木材声，
装修、装修，空寂撑的杆子，
钉子出格，内脏翻转，
来和去的
道上，飞蚊在游弋，
一长串气泡的居所。
（古冈 写于2003—2010年）
诗人古冈在北京文艺网第三届国际华文诗歌奖颁奖典礼上
古冈组诗《上海，驱巫的版图》授奖词
古冈组诗《上海，驱巫的版图》对1980年代以来城市诗的发展作了进一步拓展，不仅描绘大都市之外的另一个上海——它的环境色调更黯淡，生存样态更市井——也在书写的层面上创作出一种诗学上的逼仄和枯涩风格。古冈笔下的诗歌场景游走于现实与超现实之间，既出人意表又一针见血，在都市上海的现代性中拼贴和揭示出前现代和后现代的种种真实和幻影。但古冈的批判视角并没有站在历史的制高点构建起一个至上的抒情主体，而是始终置身于草根与边缘的层面上，并以一种创伤性的言辞模式艰难的发声。在貌似平淡却又饱含奇崛的语言实践中，古冈精妙地呼应了生活经验的扭曲和怪诞，惊人地铺展出当代时空地独特视野。（杨小滨）
诗人获奖感言
尊敬的各位评委，各位来宾下午好！
首先我衷心地感谢评委们授予我这个荣誉，也感谢在座的许多朋友的鼓励和支持，没有他们我就会跟这个奖项失之交臂。
我一直生活在上海的一栋老房子里，那是爷爷奶奶留下的旧屋。他们在一百零五年以前，即1911年来到了上海，最初住在孟纳拉路，就是现在的延安中路。那时的房子现在已经变成了高架桥的地基。这么多年，我每天早晨上班，出门看到川流不息的铁皮汽车好似河流的波浪，马路上低头不语的上班族好似漫山遍野的野草，弄堂和街道组成了我的水泥故乡。我几乎很少出远门，每天我“流亡”的尽头就是写字楼里的鸽子笼。
于是，我在三十多年前把自己的“胡”姓去掉了“月”字偏旁，变成了后来的笔名古冈。因为从一开始我就抵御风花雪月的浪漫主义风格，在现代主义的影响下，后来我又作了许多风格上的摸索，写了千余首诗，但很少拿出来，似乎想锻炼一种能处理不同材质和情境的能力，同时也想象写那种普世的形而上诗歌，所谓世界诗歌的臆想，“五四”新诗以降，尤其七八十年代诗歌新启蒙以来多少才俊深信不疑地做着类似的建设。直到有一天，当下的全球化缠绕着我们醒来，何谓传统和现代？不应回避的中西以及古今问题意识，成了绕不开的语言的穿透物，空洞的美学修辞和诗意上的政治正确都无济于事。
我回到了本土的变迁和自身的异化遭遇。这次获奖的诗集《上海，驱巫的版图》便是秉着这个主题先找到一个历史概貌和地理玄秘的结合点，时而从我祖辈的清末眼光打量周遭与洋人的冲突以及河道被填平的现代化进程；时而是感伤的个人流变和非个人化诗歌铁律之间的博弈，身体的传感和理念的对峙悬空了。关键是，词和句法的破碎不一定代表启蒙后的破碎，反之更不尽然，那我们如何应对所谓自然和陡峭断裂的诗句？形式和内容的两分法可以分开谈，但不能分开理解，因为我们写的是当代诗，我经常告诫自己，神圣和高贵永远不要轻易地超越本土和自身的历史语境，否则它在诗学的意义上是很难真正成立的。
谢谢大家！
古冈 2016年12月13日 北京
【后记】
结识诗人、编辑古冈得益于多年前诗人杨炼的推荐，为完善诗集《饕餮之问》链接图片资料。一直微信有互动，也比较聊得来，感觉他人低调谦和、内敛和善，却从未曾见过面，相互约了几次茶聚都没成行。
去年6月参加诗人孟明诗集《细色》作者见面会，是临时路过现场的决定。
后排，他就在坐我左手边的座位，但350度近视的我从不戴眼镜，不太记得人，因此遭遇朋友误解也颇多，参加活动还不太习惯主动与人交流；一直不知道那个帮赵霞照顾baby，递咖啡给一枚，关注现场每一位嘉宾需要，文雅、柔和的先生就是诗集的责编、诗会的召集人诗人古冈... ...，整场也没交流。回来看微信朋友圈才把人对上号，两人微聊，一笑，性情如此相似！
至此，友人已在心里！不赘言，来：听一下诗人的朗诵吧！
（智岚 2016.12.18）
说明：1.以上文字为诗人古冈、诗人杨小滨原创文字作品，作者版权所有、授权刊发。文字、图片转载请注明出处、作品所有人。2.版权著作权事宜授权：上海浩信律师事务所邱世枝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