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炼:相逢在历史哀歌的岸边
相逢在历史哀歌的岸边
——简谈阿尔丁夫.翼人的长诗《沉船》
相逢在岸边,在多雨的季节
默认刻骨铭心的时间
是河流的走向
是盛夏残酷的意念
2015年9月,我到青海省海西州领取《大昆仑》杂志颁发的“大昆仑文化奖· 诗歌杰出成就奖”,见到互通邮件已久的诗人翼人,读到了他的长诗《沉船》,上面所引四行,就是这部大作的开头。短短一节,如一部乐曲的主题动机,呈示出若干重要的信息,乃至诗学特征。它引领着这首长诗,和阅读长诗的我们,踏上了一首历史哀歌的茫茫长途。
这里,首先打眼的,是那个无人称句式:“相逢在岸边”。“谁”相逢?在哪个“岸边”?主语的缺席,造成一个悬念,也因此包括了许多可能的答案。
相逢者不清晰,但相逢的场景并不模糊:在“多雨的季节”。我怎么油然想到艾略特《荒原》的起首:“荒地上长着丁香”?无人称句式在继续:某人隐身相逢的季节,本身是时间一部分,却又不得不强调“默认”这时间,且为此默认“铭心刻骨”!某人眼中,岸和雨,都是河。而消失,是这时间之河的唯一流向。哦,原来,某人默认的,是一个“盛夏残酷的意念”!我们不知道,那是哪个盛夏?每个盛夏?那个盛夏!借助汉语动词的无人称、非时态,翼人指给我们一个不停流去、更一动不动的“盛夏”。
无独有偶,我写于2005至2010年的自传体长诗《叙事诗》中,在构成第二部的五首哀歌里,有《故乡哀歌》在。其第二节,也恰恰名为《雪:另一个夏天的挽诗》。那首诗,写一个从南半球新西兰眺望的“夏天”,够冷也够黑:
“供桌似的雪山/万匹素白 无鸟的天空满目烟黑”、“千年之雪 一把抓起多少时空/裹着白绸不愿醒来 每天裹着灰烬/活算什么 梦更难忍”……
两首长诗,书写之处远隔万里,书写的诗人素昧平生,作品却构成了互文性。好像冥冥中真有个“相逢”:翼人的黄河、我的新西兰,都未离开人生的岸边,都有一个刻骨铭心的记忆,在我们内心深处,像同一个震中,辐射出同一场地震波,让诗人之心遥相呼应。
翼人是青海撒拉族诗人,他这首长诗《沉船》,写得悲怆而不声嘶力竭,哀痛却更力道沉雄。究其因,或许由于撒拉族一如整个中国,绝不缺乏悲剧经验,相反,它们或许实在太过盛了,尤其二十世纪以来,复杂的历史、文化冲突,让无数“事件”,不仅在岁月水波间载沉载浮,更层层叠叠积压进内心,把每个民族、每个人书写成一种“处境”。历史,令现实变得无比深厚。借助它,我们增强了视力,更铸造了定力。
《沉船》开头定下的调子,在整首长诗中贯穿始终。阅读这首共五十六节的长诗,常常让我眼前浮出一幅图景:一个孤独的骑马人,身披斗篷,沿着起伏的河岸,傍着一道浩浩逝水,颠簸着,沉思着,吟唱着。这首长歌,自那个“盛夏残酷的意念”引出,河流的走向就是岁月的走向,那“忧郁的眼睛正在穿越/远古的传说 久远的往事”(5);生死轮回的人群,如“一颗头颅替换另一颗头颅/去追赶一只受伤的黑鹰”(7);无垠绵亘的黄土地,“它纵然生生死死/却依然长啸嘶鸣//依然呼唤 山的主人 河的主人”(20);当盛夏变得残酷,我们的意志反而清晰:“我们便拥有更多的冬天……奇迹般载负着日月星辰/并将注视着另一个冬天的到来”(24);当周遭世界凄凉如许,我的思绪反而深沉:“我便叉开双脚站立于岸边/遥望着盛秋的麦穗低下头颅/疏朗地滚过大片荒芜的土地/却不知竟有几多忧伤/几多梦幻与我同在”(27);这场处境与内心的搏斗,越直面绝境,越激发出能量,我们“顿足于河岸/丈量滴血的头颅/使它高出水面站立一种姿态”(31);一个声音:“水的汹涌怎及得上血的汹涌……如千吨熊熊铁浆从喉管迸出”(33);一种审视:“我被突然吵醒……悬挂在半空/站立成一幅活人的眼睛”(38);受难的经历并非虚无,它毋宁说在重建一个精神血缘,“如果说行动是一部情书/……在以后的日子里 我们更加相依为命”(42);受难,其实是自己体内举行的一场祭祀:“那个涉过河滩的影子/在肉浆中为谁哭泣”(10);并由此获得一次顿悟:“……而我们/短暂的一生 只不过是这存在的/一种例外……”(11);直到超越终于来到:“精神的内海 趋于平静和安宁”(45);死者或许是真的生者,“让那些在黑暗中站立的人们看个够”(46);他们并未远离,那道“对岸的黑色绝壁……常以泪水拍打胸膛与河流默默相许”(51);他们“化生命为流浪的歌谣”(50);助我坚信,要“毁坏眼前罪恶的长城/重新用鲜血和泪水/选择自我/选择黑夜的祷告”(52);也令我反省,是否在“迫使自己默认一个时间的概念/为存在而存在”(53);河水蜿蜒,歌声幽咽,“宛如我们的船队吟着古歌/不如漆黑的夜晚/永远是黎明的前夕”(54);悲怆而不颓丧,“谁能料到这悲壮的一幕/闪耀着灿烂的幸福之源”(55);最终,它所返回之处,是一片兼具人性和神性、历史与当下的“内陆”:“幽幽的灵魂深处——/叩伏于母亲的营地/在旭光中向内陆挺进”(56);《沉船》向内漫漫跋涉,领我们抵达了一种豁然开阔。
《沉船》是一首史诗。但同时,它又超越线性“诗述史”的凡俗史诗概念,而把自己纳入屈原开创的“史入诗”空间史诗传统(想想《离骚》中现实——历史——神话——现实的追寻吧),通过一个抒情声音的穿针引线,《沉船》营造出多层次的有机思想结构,以诗歌空间,不停吸纳、转化时间主题,最终,让这首诗比某个“盛夏”、比撒拉族人的记忆、甚至比任何塞满沉船的历史河流更深。一次“相逢”,恰恰因为无人称,才适用于所有人;“相逢”的非时态,不是没有时间,而是一举相逢于所有时间。翼人无须重复套话“子在川上曰”,因为他在自己深处,摸到了那条巨“川”。他深夜扪心,就在沿“川”漂流,甚至就成为了一个无尽加深的川底。用《沉船》,诗人从幽幽深渊向上“俯瞰”,目力所及,能认出到处的沉船,过往的、此刻的、将来的。而且,沉船们还在继续向这首诗中沉没,加入翼人为《沉船》找到的处变不惊、沉思默想的语调,且让这当代汉语诗歌中罕见的思想音色一贯到底。
《沉船》这首诗,堪称河汉之歌、草原之歌、旷野之歌。听它,能听出民歌的质朴、牧歌的苍凉、情歌的优美。我要说:它兼具现代心理的纠结,与茫茫地平线的超越。我数次谈到过:是“诗生成风格”,而非相反。所以,尽管《沉船》从开头就不否认“刻骨铭心的时间”、“盛夏残酷的意念”,但它的落点,却并非历时性的简单呻吟,而回归了对倔强生命的赞美。翼人最终向其挺进的那片“内陆”,当然是一片精神境界的内陆。诗,一如古老传唱的民歌,始终在吸纳艰辛,提纯内美,以此支撑着文明的传承。稚嫩如插队三年后、写作《诺日朗》时的我,也已认出:“活下去——/天地开创了。鸟儿啼叫着。一切,仅仅是启示”;而环球漂泊后写《谒草堂》时的我,更能识别:“一个夏天读出一千个夏天的寒意”;“一行没有尽头的诗用尽了漂泊一词”。这指向了一个更大的话题:诗之境界,在处理激烈的历史经验时,体现得尤为清晰。或者说,恰恰因为历史严峻,诗歌形式的自律(乃至对其形式主义式的强调),才体现出诗人作为文化之根的自觉。请注意,诗是文化之根,而非某种宣传口号(它们从来没有“根”)。这个意义上,形式最专业者如屈原、但丁、杜甫,同时也最质朴、本色、人性。我该说:甚至最道德!倘若我们再问深一点儿:历史有悲喜之别吗?历史的存在,这条大河,携着一切人类记忆,浑浑浊浊、莽莽苍苍流淌到今天。它本来就既构成我们的苦难,更赠予给我们财富。因此,函括历史之诗,特别是“史诗”、长诗,正是承载思想深度的极端形式,选择它,已经本质上在肯定生命力。时间大河里堆满沉船的残骸,可《沉船》之诗恰恰是不沉的。磨难,验证了这首赞美诗不停“挺进”,无论那磨难来自大自然或人类。
那么,返回本文开头,激发翼人创作《沉船》的那个“盛夏”,让我们领略噩梦的灵感的那个“盛夏”,它在哪个具体日期,有关系么?只要我们大睁灵魂的眼睛,哪个盛夏不是那个盛夏?哪个地点不在处境脚下?哪一天不曾标明河流的走向,因而令我们刻骨铭心?“这无非是普普通通的一年”,我这个貌似无情、甚至残忍的句子,写于新西兰,当我从漏雨的小屋里,眺望着窗外白云无尽驰过之时——但,这难道不是对那种涕泗横流的深层追问?我们曾一次次“刻骨铭心”,但对它们记住了多少?是否正因为遗忘如此彻底,我们反而能虚伪的表演悲伤?“时间”的最佳暗示,正指出了时间(和人)的虚无!
翼人的《沉船》,是我读到的当代中国最好的哀歌之一。我特意选用这个专业词汇:哀歌(Elegy)。因为这个源出西方的诗歌形式,其实深切吻合了我们的中国经验,或者说,没有什么“中国”经验,有的只是“诗歌”经验:只要它能配得上这徐缓、深沉、一唱三叹的形式,能承载得起这形式已然蕴含其内的经验深度、精神深度,诗,就在重铸人的质地。它能哀,只因为它能歌,且在歌中,还原了美。我们共同吟唱存在之大悲,也最有力地赞颂了共同的灵魂之大喜。
至此,翼人留在长诗起首处那个悬念式的无人称“相逢”,找到了很好的回答,那里相逢的其实是每个人、所有人。他们——我们相逢在历史的岸边、哀歌的岸边,相逢于这个独一无二的时代,是一种命定、一种幸运。我们都是《沉船》上的水手,见证过惊涛骇浪,见证过沉船刹那间,人性暴露的优美或丑陋,但什么也压不倒诗歌。大河汩汩流淌,我们始终在凝视它、聆听它,辨认着历史哀歌的音色,直到,用我们的歌声加入历史雄浑的合唱。
杨 炼
作于2015年11月30日,汕头大学旅次
【点评】
在中国1990年代以来的“长诗”写作版图上,阿尔丁夫·翼人的长诗写作具有启示录的价值和意义。但似乎有很多专业研究者对他以及他多年来的长诗写作缺乏必备的了解。在后社会主义时代的今天,阿尔丁夫·翼人大量的长诗写作,如《沉船》、《神秘的光环》、《错开的花装饰你无眠的星辰》以及《漂浮在渊面上的鹰啸》、《放浪之歌》、《古栈道上的魂》、《西部:我的绿色庄园》、《撒拉尔:情系黑色的河流》、《蜃景:题在历史的悬崖上》、《遥望:盛秋的麦穗》等都秉承了一以贯之的对宗教、语言、传统、民族、人性、时间、生命以及时代的神秘而伟大元素的纯粹的致敬和对话,这种致敬和对话方式在当下暧昧而又强横的后工业时代无疑是重要的也是令人敬畏的。
——霍俊明
无论在现代诗的主题,还是在现代诗形的创造上,阿尔丁夫·翼人都是卓越独异的探索者。他钟情于长诗,他的长诗犹如屹立的长城、流动的黄河,涌动着一个中国民族诗人身上的史诗血脉。他的诗歌浩瀚辽远,波谲云诡,通过整体的象征造成一种诗歌意象与意境上的神秘和尊贵,这使他的诗篇犹如面对人间的“神示”,散布着宗教般的光芒,照亮了世界的此岸与彼岸。在翼人那里,时间和空间、存在和哲理、生命和死亡、瞬间与永恒、自我与他者……所有这一切交织在他的诗歌里,构成了一幅原始与现代、颓废与新生、激情与忧郁、敞开与内敛、明亮与晦暗……不同元素对抗着的充满张力的画面。在他的诗歌里,至今充溢着罕见的诗歌热情。是的,他是一位足以令我们感到骄傲的诗人,但他更属于整个人类。
——高亚斌
作者简介:
杨炼,1955年生于瑞士,文革中开始写作,朦胧诗最早作者之一,1988年后环球漂泊,追求建立“诗意的他者”之自觉。其诗作13部,散文集2部,文论集1部,被翻译成30余种外语。他的作品被评论为“像麦克迪尔米德遇见了里尔克,还有一把出鞘的武士刀!”也被誉为世界上当代中国最有代表性的声音之一。
杨炼2012年获诺尼诺国际文学奖(Nonino International LiteraturePrize),2013年杨炼作品《同心圆三部曲》获中国首届“天铎”长诗奖,2014年获卡普里国际诗歌奖(TheInternational Capri Prize 2014)。2013年应邀成为挪威文学暨自由表达学院院士。2008年和2011年两次被选为国际笔会理事。自2014年起,杨炼任汕头大学驻校作家暨讲座教授。他现在的主要居住地为柏林与伦敦。2015年出版《杨炼创作总集1978--2015(九卷本)》(现已出版4卷)。
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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