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筹,撤资,跳票,12年国漫与《大鱼海棠》的漫漫成长史丨专访
2004年的一天,清华大学大四热能专业学生梁旋躺在床上做了一个梦,他梦到一个小女孩偶然得到一条鱼,鱼开始养在玻璃缸中,慢慢鱼越长越大,最后大到只能把它养到大海里。醒来后,他兴奋地把这个梦告诉了他的朋友张春,最后这个梦成为一个7分钟的flash短片,并拿到当时163邮箱广告大赛的头等奖。梁旋和张春并没有想到,之后他们漫长的人生都跟这个梦紧紧联系在一起,他们更没有想到的是,把这个7分钟的短片变成大荧幕上的动画电影,则是在更加漫长的12年之后。
2016年六月,炎热的上海。在上海电影节上,我第一次见到梁旋和张春,他们导演的动画电影《大鱼海棠》请来陈奕迅演唱推广曲,这是《大鱼海棠》第一次在正式场合面世。灯光暗下,大荧幕上开始播放《大鱼海棠》预告片:成群的大鱼从海底飞向天空,穿着红衣的女主角椿、青梅竹马的白头发湫、展开翅膀的红色大鱼依次出现,圆形土楼、双头蛇、无脸怪、从天而降的洪水,这些带着东方元素的画面已经完全有别于2004年的那个flash短片。34岁的梁旋穿着黑色T恤上台,T恤上是一群白色的小鱼,他并没有讲到制作中的艰辛,也丝毫没有提及到票房的期待,他简短地说了一句非常文艺的话:“我觉得我们上辈子都是一条鱼,从此岸到彼岸。”
(左:梁旋,右:张春)
2016年7月8日,《大鱼海棠》上映,这部投资3000万的电影截止目前已经拿到超过7000万票房,并获得了院线19%的排片。在2015年《大圣归来》取得了9.5亿高票房后,这部同样带着浓厚中国元素的动画电影背负着“国漫崛起”的期待。在豆瓣上,《大鱼海棠》条目下有3万9千多人标记想看,这种期待既来自于从2004年开始流传到网络上的flash动画到2013年众筹积累起的粉丝的期待,也来自动画界和资本方对做原创长片动画到底是不是个好生意的市场验证的期待。“我肯定会去电影院贡献一张票。”青青树前CEO王琦对我说,作为一家23年的老牌动画公司,青青树曾经出品的三部动画电影《魁拔》,口碑良好,但票房失利。
从创作上来说,把7分钟的flash变成90分钟的长片,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真正让《大鱼海棠》如此“难产”的原因是“找不到钱”。2005年3月,梁旋和张春创立的彼岸天公司的初衷就是要做《大鱼海棠》这部动画长片,此后他们为这部动画“找过三次钱”,彼岸天原本可以变成一家通过创立动画品牌授权模式和商业广告赚钱的公司,并且能“活得还不错”,但梁旋和张春牢牢把握住了这艘小船的航向,并朝着最开始设定的方向驶去,只是这趟旅程的曲折程度完全不在预料中。
彼岸天在2013年才在拿到光线的投资后,真正进入到中期制作。前期剧本和设定从2008年开始花了三年多:故事发生在两个平行世界,另一个平行世界中的人们控制着人类世界的自然规律,有掌控风云变幻的,有掌控人心险恶的,还有控制时间的。女主角椿为了报答大鱼鲲的救命之恩,不惜触犯天规。剧情有关于生死轮回和牺牲报恩。
椿的形象仍然是以前FLASH里的小女孩,张春希望这是一个不那么娇气的角色,她的行动推进着整个剧情,张春给女主角画上了特别粗黑的眉毛,“她不是那种特别温婉的感觉,性格有点男孩子气”。男一号鲲是个在海边长大的男孩,有健硕的肌肉,古铜色肌肤,男二则被设计成白白瘦瘦用情极深的形象。故事发生在三人之间,影片已上映一天,有些观众觉得剧情“太玛丽苏”,在张春看来,《大鱼海棠》本来就是“女性向”动画。
最早样片中的出现的土楼得以保存。张春和梁旋曾两次去福建永定采风,在去之前,张春对土楼的想象是“外星人的堡垒”,但没想到“里面住满了人”。他们在土楼里过了一次春节,张春感受到了很质朴的人情味,这种感觉也被移情到动画里椿和家人吃饭的场景中。
张春在翻阅《山海经》时发现,这里藏着一座有关神怪的宝库。在《山海经》中,“有一种怪物没头没脸没五官,前后都是像两个屁股一样的东西,只有四个翅膀”,这只怪物最后变成了《大鱼海棠》里的“帝江”。
男女三位主角椿、湫、鲲的名字来自《庄子》中“上古有大椿者,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和“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大鱼海棠》中还出现了很多神话人物,如祝融、嫘祖、赤松子,对传统神话的借鉴让《大鱼海棠》带着一股浓郁的中国古风。
在一场成人礼戏里,土楼上同时出现了五十多个角色,有些人在摇扇子,有些人在跟宝宝说话,天上还悬浮着灯笼。这个场景耗费了一个动画师大概一周的时间,然后交由张春修改三四天。像这样的场景有1300多处,每一张图张春都亲自修过。
有场戏是四个妖怪打麻将,张春找来团队里唯一会打麻将的女孩打了一副麻将,“什么时候要胡牌,什么时候要抽牌”,完全按剧本设定一模一样地打,拍下视频给原画师参考。张春为了表现织布机是如何织布的过程,特地跑了一趟成都博物馆找原型研究轴承。
动画中期的工作量非常大,在国内无法凑齐需要的原画师团队。王琦介绍说“好的原画师非常有限,而且还要看项目和他们的档期、画风是否匹配。”张春考察了很多动画团队,最后选择了韩国的 Studio Mir和上海震雷动画。
张春团队做好分镜,画出人物设计和动画草稿,再交给Studio Mir,但这种合作是反复修改的结果,“夸张的是17场将近有200个镜头,有160个镜头要返修的,他们又会从160个镜头里面筛选100个镜头他们愿意改,剩下我们再拿过来自己改。”张春笑称团队内部有个“擦屁股”小组,解决一切返回过来的所有问题,“后期合帧之前必须要把所有问题都解决掉,才可以进入到最终的合成,中后期全公司最大的一个部门。”最后张春统计手稿,他用手比划了下屋子,“几十万张,能把这间屋子填满”。
梁旋和张春的动画之路始于一部叫《女孩日记》的短片。当时正在上清华热能专业大三的梁旋几乎一半的时间在打游戏,他对本专业毫无兴趣,果断选择了退学。他在水木清华BBS上认识了正在读设计的大二学生张春。张春对画画非常着迷,独来独往的个性让他很难跟同系人交流。“第一次见面就觉得跟我想象中理工男生不太一样,我们慢慢聊,其实他对自己的专业是不喜欢的,我们就有了些共同话题。”坐在光线传媒的办公室里,张春跟我回忆第一次见到梁旋的场景。
当时梁旋已经在校外租房,每月4000的房租是最头疼的问题。2003年8月,他们看到电脑报和搜狐举办的动画设计大赛,吸引他们的是5900块奖金和一块不错的显卡。在离报名只剩下10天的时间里,梁旋负责创作故事,张春负责动画,最后做出了一个7分钟的动画短片《女孩日记》,并从300部作品中脱颖而出,拿到了头奖。
奖金让梁旋交上了三个月房租,也是第一次对两人涉足动画领域的鼓励。日后,梁旋在每一次重大选择中表现出的自信,很难说跟次鼓励无关。他从未学过动画,也不会画画,这种甜头让他开始对自己笃定起来。
2004年,梁旋遭遇了那个关于大鱼的梦,两人创作出《大鱼海棠》的前身,一个7分钟的flash,这个关于女孩和鱼的故事帮他们拿到8万元奖金。2005年三月,两人创立了彼岸天公司,并在短时间内从2人发展到20人规模。在此后的一年中,他们陆续做了十多个短片拿奖。在日后复盘时,他们戏言自己是“世界上第一个靠奖金发展的团队。”
梁旋曾用文字回忆过公司初创阶段的情景:在公司成立的第二个月,IDG就来谈融资,但最终没有深入进行下去。他说在2006年和2007年再次接触过IDG,但最后都没有达成任何契约。
“在融资方面我们一向不是十分主动。”梁旋回忆起有一家名为 “建龙国基”的投资公司跟彼岸天谈了3个月,“最后对方希望用1000万人民币获得我们的控股权,而我们并不希望过早地失去控股权。”这是早期彼岸天跟资本接触的故事。
彼岸天迅速做出了一个名为BOBOTOTO的原创动画,“每年品牌授权收入有一百万左右,够养活这个公司就不会接项目了,我们就想30%做商业项目,70%做原创项目。”梁旋说,这个十人的团队在北京建外SOHO的一个公寓里工作。
公司要运营下去,就必须接商业单子,这对张春来说,是件痛苦的事。张春和梁旋发生过很多争吵,两人都个性耿直,互不相让。“我觉得更多时候我只是拿他撒气,或者说是情绪的宣泄出口,因为那时候也没有别人可以(这样)。”张春回忆,对于这些商业活儿,他也试图去改造它,加入一些自己的创意和想法。
他们接到了一个名为《燕尾蝶》MTV的活儿,本来只用做4分钟时长,最后做成了一个20多分钟的故事。正是这个动画为彼岸天带来了第一笔投资,来自联创策源公司冯波的25万美金。罗永浩向冯波推荐了彼岸天,梁旋给冯波看了《燕尾蝶》的样片,这是彼岸天当时做得最精美的一个片子。“他有兴趣,但他合伙人都反对他,我们也费了一番波折(才)说服他。”
梁旋第一次要为这家公司的方向作出选择,他果断地停掉了所有的商业项目,把公司搬离了繁华地带,在偏僻的天通苑租了一层楼。我问他做这样的选择是不是一件艰难的事,梁旋把这个选择归结为“直觉”,当时BOBOTOTO已经是2006年排名前三的动画形象,如果依靠这条路,接商业广告照样可以赚钱,“但是我们觉得人要专注,因为本身你资源有限,资源有限的时候,你要把力气全部用到一个地方才可以。”
梁旋的个性某种程度上决定了这家公司的命运,他的专注总是带着一些任性。在他读清华时,一半的时间用来打游戏,一半用来在图书馆看书,当他决定不想把时间耗费在不感兴趣的专业上时,他选择了退学。在去见客户的地铁上,梁旋都会拿着电影书,如果没有位置坐,他就坐在地上看。他经常跑到影碟店,抱回来一大堆碟片。“我是真正热爱这个东西,我并不是说要达到一个目标做电影,是那些东西都太好,我进入到一个新世界里去。”
25万美金换来的是《大鱼海棠》一个15分钟的样片。钱烧完了,项目陷入停滞状态。当时的动画市场并不理想,2008年由SMG出品的《风云决》,1000万美金的投入只收获了3000万人民币票房。
要做出《大鱼海棠》,彼岸天还需要2000万。在寻找投资的过程中,上海文广找到了梁旋,最后这笔生意“黄了”,因为上海文广在2010年改制,换了一批领导,“他们又跟我们从头开始谈,你们他妈谈一年了,你换一波领导跟我谈,那就不跟你们谈了。”
梁旋那股充满任性的自信再次帮这家公司做出了选择——做一款游戏来赚钱,“不用再去求别人的钱”,他厌倦了一次次面对投资人的冷脸。游戏在梁旋的生活里扮演着非常重要的位置,他痴迷于打《星际争霸》,曾获得过两次高校联赛冠军,提到游戏,梁旋严肃起来:“它是个排兵布阵的游戏,你要控制军队怎么打仗打赢对方,其实它有很多战略思想在里面的,这个不是开玩笑的。”
梁旋回忆当时做游戏公司的决定,“对于张春来说,他很讨厌游戏,很痛恨游戏,有时候我在玩游戏他还不理解,他说为什么你玩游戏那么浪费时间,为什么你不能像我一样学画画做这个?” 现在看来,梁旋仍然觉得理由充足:“我拿出一个冒险的方案来,但是你不能反对一个冒险的方案,因为我又不知道B方案在哪。”
即便张春不情愿,这支游戏团队还是迅速组建起来。2010年底决定开始做,到11年8月份时,“整个社交游戏行业已经完全不是之前那个样子了”,彼岸天做的这款社交游戏在人人网和微博上线测试,后续还需要更多的钱来运营才可能收回成本,但社交游戏最劲的风潮已过,盈利遥遥无期。
“一开始我们也没有游戏基因,就是组建团队时候也遇到不太靠谱的人,为了找一个靠谱做游戏的团队,花了一些成本和时间。”梁旋在我面前复盘当时的状况,但他仍然觉得做游戏这件事并不是一个“错误”,我问他是否“后悔把商业项目停掉?”他的回答是:“不后悔,因为到时候再接回来就好了,商业项目永远都在。”
梁旋遣散了员工,这时已是春节,“本应该给大家发奖金”,游戏开发出来时大家吃了庆功饭,最后离开时并没有吃“散伙饭”,梁旋不是一个愿意在别人面前表露出情绪的人。梁旋跟张春搬到SOHO现代城,把多余的桌子卖掉,把剩下BOBOTOTO的毛绒玩具搬到楼上码放整齐,对梁旋来说“又是新的开始”,但张春选择了离开。
张春坐在我面前,年过三十的他长着一张娃娃脸,谈到这个问题,他情绪有些波动,他告诉我“到现在都没有后悔过这个决定,我只是想我需要改变,因为我不改变的话,我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张春走,梁旋并没有挽留。在梁旋眼中,张春是个艺术家,“艺术家需要包容他,你跟一个人合作肯定要包容他的脾气,我也有我的脾气,我固执起来也是很可怕的,我要做什么事情,他也会需要包容我到最后,需要互相理解,否则不可能合作那么长时间。”
张春和梁旋认识十三年,个性迥异。张春每年都会出去旅游,拍下很多照片,让眼睛沉浸在美景中是他充电放松的方式。但对梁旋来说,“内在的东西不需要去哪儿看什么。”
他想的特别清楚:“刚退学时我会想,我要成为一个最好的导演,还是成为一个最好的职业玩家,我想我要成为一个最好的导演;做公司时,做管理和创作,对我来说也是矛盾,我的目标是要成为一个富有的人,还是想成为一个最好的导演,后来我想明白还是要成为最好的导演。”
不到一年,张春又回来了,他还是想做动画,在游戏公司工作的他每天都如坐针毡。不过,先开口的,是梁旋。梁旋慢慢找到了跟张春的相处模式:“他对创作要求很高,很在一个高度紧张的状态,我现在会选择不出现在他旁边。”
彼岸天的转机来自2013年6月4日,梁旋发了一条众筹微博。Ken在2013年还是个大三学生,他不算个深度动画迷,平时喜欢看《海贼王》,当看到《大鱼海棠》的样片时,“感到很惊喜”,当时捐出了50元。“略后悔,应该多捐一点的。”现在Ken已是武大信管学院的研究生。他的名字将出现在电影片尾3510个众筹者名单中。这次众筹获得了158万资金,对做成一部长片动画是杯水车薪,但它积累了粉丝基础,并引来了光线的注意。
梁旋见到光线老板王长田时,两人一见面就谈剧本,谈到晚上。“完完全全谈内容本身故事本身”,这让梁旋感觉非常好,在以往找投资中,梁旋经常被逼问:“你为什么要两千多万,能不能少一千万,少一千万应该就可以做出来吧”。
光线的投资让《大鱼海棠》进入了一个正常和快速的制作周期中,而且光线的宣发能力也让这部动画拿到了不错的排片。2015年10月,光线成立动画电影部门“彩条屋影业”,并投资包括2D3D电影、IP开发、版权开发引进、漫画早期原创等细分领域的14家动漫公司。
2014年,《熊出没大电影之夺宝熊兵》拿到2.47亿票房。一年后,田晓鹏的《大圣归来》把这个记录推高到9.56亿,资本热钱开始迅速把注意力投向动画领域。王琦回忆:“在《大圣》之前,整个动画企业和资本的互动非常有限,但《大圣》之后,资本的热浪一下就扑向了动画。”
张春从小在沿海城市宁波长大,家附近有个大湖,湖旁边是一座翘角屋檐的藏书楼,他的童年很多时光都在藏书楼里度过,每天跑进跑出,他并没有从小就看《搜神记》《山海经》,这座古代大户人家的藏书楼是他审美的最初来源。
梁旋小时候是个童话迷,“让我爸把所有他能找到的童话书全找过来给我看”,接着“考最好的学校,成为所谓优秀的人”。直到有一天,他发觉这样不对劲,在决定把电影当成人生方向时,梁旋去考过两次电影学院导演系。他并没有复习,进入最后一轮面试,题目是一段麦当娜的MV,老师问他:“为什么这个视频里那么多抽烟的镜头?”梁旋说:“不知道,可能很酷吧。”老师接着问“没考上会做什么”,梁旋回答:“考不上我也会自己努力做成电影。”十二年后,愿望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