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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正非:惶者生存

江岳 首席人物观 2019-06-29


警钟



站在命运的洪流之中,任正非曾经也无能为力。


2001年1月8日,当母亲被撞倒在昆明一家菜市场门口时,他正在伊朗出差,访问刚刚结束,他还没来得及给母亲打一通电话。


以前不管去哪出差,他总要与母亲通话。这次有些特别,再有半个月就是春节,他打算陪母亲去海南好好过节——他刚刚意识到这一生还没好好陪过她。团聚在即,伊朗条件又差,任正非怕母亲在电话里担心,想:算了吧。


不料,那通省掉的电话成为他的终生遗憾。


他匆匆赶回昆明,只见到母亲最后一面。后来他得知,母亲去世前两个月还在跟任正非的妹妹念叨,自己存了几万块钱,以后留着救哥哥,“他总不会永远都好”。


那笔钱没能派上用场,那句话却一语成谶。内外交困的几年呼啸而来。


事实上,糟糕的迹象已经藏在2000年的繁华之中。


这一年,华为实现销售额220亿,利润29亿,任正非位列美国《福布斯》杂志中国富豪榜第三位。但全球互联网泡沫破灭的大环境之下,任正非不敢松懈。毕竟,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居安思危是任正非的习惯,他已经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2000年底,他撰文《华为的冬天》,称“冷得出奇”的冬天即将来临,以此敲打公司盲目乐观的情绪。相传这篇文章被杨元庆转给了公司所有副总裁。


历史验证了这位企业家的精准判断。半年后,通信行业入冬,北电和爱立信大裁员,思科26亿美元大亏损,朗讯行走在被并购的边缘……华为也危机重重,在海外遭遇对手围剿,在国内市场又接连错失CDMA、小灵通、手机等机会,2002年,这家多年高歌猛进的公司首次出现负增长。


坏消息如同寒潮里的暴风雪,不肯停歇。


他承受背叛。他原本想把自己最器重的李一男送到北京搞“内部创业”,为此,华为在深圳五洲宾馆举办了豪华送别宴,众人齐唱“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还挂上“预祝李一男副总裁北上创业成功”的横幅。


图:李一男


但自立门户的李一男很快脱离控制。他成为任正非最强劲的竞争对手之一,2003年时,有“小华为”之称的港湾销售额已经达到10亿元。


很多人也效仿行之,加上资本推波助澜,叛逃者众多,一时间,华为现出摇摇欲坠之态。


他忍受病痛。他自己经历过两场癌症手术,又在2002年把老伙计郑宝送上前往美国治疗脑癌的飞机。此前几年,抑郁症一直试图将他吞噬,顽强如他,也时常被噩梦缠绕深夜落泪,靠给华为董事长孙亚芳打电话,抵抗不断冒出来的自杀念头。


跨国诉讼也找上门来。2003年1月,距离中国农历春节只有9天,思科向华为发起诉讼,起诉其侵犯知识产权,涉及专利、版权、不正当竞争等21项罪名。这是华为成立15年来首次遭遇海外起诉,很快,欧美等海外市场很多客户暂停了与华为的合作。


无人知晓事情走向会是如何。唯一能确定的是,华为的冬天真的来了。



 过冬



一张老照片在16年后被曝光。



与任正非在海滩漫步的三人分别是摩托罗拉首席运营官Mike Zafirovski 、负责中国区业务的Larry Cheng 以及女翻译。


那是2003年年底,照片里的人都穿着沙滩服或者运动衣,打扮随意,他们谈论的却是一笔天价生意——几个星期后,华为和摩托罗拉达成协议,后者打算以75亿美元的价格收购华为。


那大概是任正非距离失去华为最近的时刻。


不过,命运向他关上了这扇门。关键时刻,摩托罗拉换帅,新上任的CEO 最终拒绝了这份协议,理由是董事会认为收购华为这样一家不知名的国外公司,还多数要以现金支付,不划算。


草蛇灰线伏脉千里。事后看来,2003年成为两家公司的命运转折点。


华为在那年7月成立手机业务部,多年后爬上国内市场的龙头宝座。而抵达巅峰的摩托罗拉错过那年圣诞节旺季,后来又错过智能机转型,一步落后,步步落后,最终只能将手机业务打包卖给联想。


回到2003年,任正非没有寻找其他卖家,少壮派也坚决表态不能再卖。


华为继续为生存而战。


安逸之时,任正非总在疾呼“狼来了”。生死攸关之时,他却能变成比狼更凶悍的生物。


他搞定了思科的诉讼。2003年10月,两家和解。此前,几位副总裁领衔带着专家应诉团队在美国奋战数月,一边与美国政府保持沟通,一边在美国媒体发声,消解公众对华为的误解。


“打港办”也在2004年成立,目标就是干掉李一男的港湾,不能让它赚钱,更不能让它上市。


任正非的愤怒变成了”打港办”的种种铁腕措施:宁可不要钱也要抢下港湾中标的单子;对已经购买港湾设备的客户进行回购,买一赠一等等。


2005年,港湾彻底被扼制——它的美国上市梦因为举报数据造假的匿名邮件而破碎,9月,它被华为起诉侵犯知识产权,此后,那些一度有意收购港湾的国际买家纷纷放弃。


这场战争最终以任正非的胜利而告终。2006年6月,港湾并入华为,李一男回归,出任没有什么实权的华为副总裁。他的办公室是任正非安排的,一间没有窗帘的透明玻璃屋,回归第一天,很多同事闻讯前来参观,此后,类似的目光审视也没有间断。


这是失败的代价。任正非与李一男都清楚。



基因



任正非尝过失败的滋味。


他曾经是位被命运戏弄的中年男人:经营被骗200万、被国企南油集团除名、离婚。他一度与父母、侄子挤在十几平米的小房子里,前路茫茫,“我们这种人在社会上,既不懂技术,又不懂商业交易,生存很困难,很边缘化的。”


转机出现在43岁那年,他联合5位朋友集资21000元,在深圳湾附近一处杂草丛生的简易房里创立了华为,自此开启新故事。


对失败的警惕刻入他的基因之中。


他比多数人更能洞见趋势变化。


华为早年做交换机代理生意利润很高,但涌入市场的公司也越来越多,大家代理的都是昂贵的进口产品,稍微便宜点的也是合资公司出品。任正非很快意识到:如果有公司取得技术突破,降低了成本,华为处境会很危险。


他决定自研。1992年的一天,任正非站在5楼会议室的窗边,一字一顿告诉参加动员大会的干部们:“这次研发如果失败了,我只有从楼上跳下去,你们还可以另谋出路。”


富贵险中求,任正非赌赢了。


1993年,华为研制出自己的大型交换机C&C08机,尽管期间一度因为失误损失6000万以上,但存活已经是胜利——国内95%以上的交换机企业都死掉了。


命运的戏剧性在浪潮之中总是格外有张力。早一步海阔天空,迟一步尸骨全无。


而很多决策的作用,要等到多年之后才会彰显。


2004年,走出思科诉讼、摩托罗拉卖身风波的任正非做了一个决定:自己做芯片。当时华为手机业务刚刚启动半年,他发现芯片技术全掌握在西方国家手里,这意味着,命根子也在别人手里。


他找到一直专注芯片研究的何庭波:“给你2万人,每年4亿美金的研发经费,一定要站起来!”当时,整个华为只有3万人,研发经费不到10亿美金。


图:何庭波


“备胎”计划就此展开,默默执行15年后,最近才被公众关注——美国对华为禁令发出的第二天,何庭波发布内部信,宣布备胎全部转正,为华为的正常业务保驾护航。


消息如同冬夜里突然亮起的火把,让人振奋。但十几年的“冷板凳”并不好坐。


海思芯片专家柳春笙曾经在一场座谈会上向任正非发问:海思的定位究竟是什么?他解释,搞技术的都有自恋情节,认为自己做的都是关键技术,都是公司核心竞争力之一,但公司有人瞧不上,说海思就是用来降低成本的。


任正非举了两个例子——


一个例子是高铁建设。最初中标的都是德国、法国、日本等合资工厂,在外界看来这并不合理:合资厂背景大多是国外公司与差的国产机车厂联姻,株洲机车厂明明当时最先进的国产厂,却没能挤进去。但后者没有叫苦——它得到了合资企业赚的一部分钱,用作技术研究。


第二个例子是核研究。现在没有核战争,但并不意味着应该叫停核研究。


他继续解释:对于公司来说,即使产品做成功了暂时没用,也要继续做下去。人可以流动,但项目不能撤。战略性漏洞可能带来几千亿美金的损失,甚至,过往积累的所有财富,都可能因为一个点被别人卡住就全部消失。


末了,他还说道:“我们一定要耐得住寂寞,板凳要坐十年冷。”


如今看来,这些思虑如预言般精准。


同样的策略还被他复制在操作系统的项目中,后者于2012年悄然启动,预计最快在今年秋天面世。这多少让“战火”中的华为添了些底气。



狐狸



遭受美国政府围剿的华为看似跌入黑暗,但任正非不这样认为——


“我们没有受到美国打压的时候,孟晚舟事件没发生的时候,我们公司是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惰怠,大家的口袋都有钱了,不服从分配,不愿意去艰苦的地方工作,是危险状态了。现在我们公司全体振奋,战斗力在蒸蒸日上,这个时候我们应该是在最佳状态了。”


结合他此前的言行,多数人会相信,这番话不是他在媒体面前的惺惺作态。


他向来如此,于顺境中捕捉危机,于逆境中看到希望。


十九年前他就说:“磨难是一笔财富,而我们没有经历过磨难,这是我们最大的弱点。”他每天都在思考失败,对成功麻木,没有荣誉感和自豪感。



时刻保持危机感,被任正非认为是华为存活的关键。


2017年,华为全球销售6036亿人民币,营收超过BAT 之和,但8%的净利润率与这些互联网巨头没法比。任正非很不满意。那年,一场针对“大公司病”的活动在华为兴起,名为“烧不死的鸟是凤凰”,大批高级干部被处理,轮值CEO都被处分,很多人都被连降两级。


任正非最怕华为丢掉狼性。


他提防着“红舞鞋”的出现——安徒生童话里有一双漂亮的红舞鞋,女孩只要穿上就会身轻如燕,无法停止舞蹈。人人知道并畏惧它的魔力。但一位女孩还是穿上了它,曼妙舞姿得到所有人的夸赞,也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为此,任正非不愿意华为受到太多夸赞,也常年远离着媒体构建的名利场。


长达二十多年的时间里,他不接受媒体采访,不参加评选、颁奖和企业家论坛活动。《中国企业家》杂志将“2008年度中国最具影响力企业领袖终身成就奖”颁给他之后,时任社长刘东华这样评价:“任正非几乎是中国最有静气和最有定力的一位企业家。”


他对员工的要求也是如此,“我们主要是对政府负责任,对企业的有效运行负责任”,在《华为的冬天》一文中,他明确提出,“对待媒体的态度,希望全体员工都要低调”。


王石曾经形容,任正非就像沙漠里的一只狐狸。


狐狸的狡猾众所周知。二战时,德国名将隆梅尔在北非战场上屡屡得胜,他的标志就是狐狸般的狡诈和微笑,因此得了“沙漠之狐”之称。


不过,“狡猾”显然不是任正非当下的关键词。


风波之中,他走向台前。当一家中国科技公司遭受美国国家层面的扼制,他只能挂帅亲征。在媒体采访中,他表现得冷静、睿智、大气,为此圈粉无数。


视频:《面对面》 央视新闻专访任正非


华为是否能赢得“战争”还是个未知数,但眼下,任正非已经赢得人心。


十几年前的那场黑暗之中,任正非曾经组织一场400人的高级干部大会,学习德国克劳塞维茨的《战争论》。其中有一句话:“什么叫领袖?在茫茫的黑暗中,发出一丝丝微光,照亮前进的道路,引导大家走出黑暗。”


毫无疑问,如今,任正非已经成了那道微光。




注:作者系网易新闻·网易号“各有态度”签约作者。你还可以在大风、企鹅、头条等平台找到我们。



部分参考资料:

1.《任正非的艰难时刻》,华商韬略

2.《任正非:除了柳传志和王石没人一起玩 我非常寂寞》,《中国新闻周刊》

3.《我的父亲母亲》,任正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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