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享单车背后的临时工:多地现单车“坟场” 调度靠肉眼判断
金融市场的财富梦和这些线下运营人员无关,他们离风起云涌的资本运作太远了,他们的工作只有一次次的搬起和放下,他们是整个行业中唯一和单车本身发生关联的人。
作者 | 张笑晨
编辑 | 王晓
“往前骑三十米,摩拜、小黄都往前骑”,章程在西二旗地铁站A口扯着嗓子喊,可还是有人停在路口,他有点生气:“不骑到位置不要脸啊”。
西二旗地铁站是北京最拥挤的几个地铁站之一,它是居住在昌平的人“进城”的重要枢纽。西二旗附近有众多互联网公司,距离地铁站较远,出了地铁站,人们大多会选择使用共享单车出行。
开着厢式货车调度共享单车的四川人王正说,上地、西二旗附近是北京共享单车最多的地区之一。早上,大量的人扫开数万量共享单车,四散而去,晚上,他们又骑着四散的单车回到这里,像潮汐涨落,周而复始。
和王正一样的线下运营人员,在上地、西二旗一带就有40人,他们有个群叫“海北兼职群”,海北是指海淀北部。而在整个北京,像他一样的兼职工作人员在1000名左右。
据国家信息中心发布的《共享单车行业就业研究报告》,截至2017年7月,国内的共享单车累计投放量约为1600万辆,带动10万人就业。据艾瑞咨询的《中国共享单车行业报告》显示,共享单车行业的融资额已经达到60亿,已有11家共享单车企业披露了融资消息。
金融市场的财富梦和这些线下运营人员无关,他们离风起云涌的资本运作太远了,他们的工作只有一次次的搬起和放下,他们是整个行业中唯一和单车本身发生关联的人。
西二旗地铁站,章程喊着“要往前骑到规定位置”。图片来源:张笑晨 摄
“原始行为”
在北京,每个地铁站就像一个巨大的蜂巢,每天早高峰,人们像散开的群蜂从地铁站涌出,骑着共享单车去往不同的方向。
要满足所有人对共享单车的需求似乎不可能,人们骑往地铁站的单车往往还没落锁,就被人掏出手机盯上。这时,陈振兴和王正出现了。
北京已经进入初冬,陈振兴穿着破了洞的行军鞋,打开厢式货车的后门,把一辆辆ofo单车卸在地上。陈振兴年过四十,搬起车来有点吃力,一辆ofo单车的重量是30斤,他要咬一下牙,嗓子里发出全身使劲抬起重物的低沉声音。他每天要在上地地铁站附近搬运500多次共享单车。
陈振兴和王正看起来跟普通的货车司机差不多,干这个之前他俩在北京干搬家货运,现在车窗玻璃里还有写着“搬家”字样的纸板。现在在ofo运车,一天赚650元,比之前搬家要多,活也轻松一些。
上地、西二旗一带有五六辆跟他俩一样的厢式货车,他们都属于兼职,没有任何标识显示他们是共享单车的线下运维人员。王正指着前面一个穿黄马甲的体型臃肿的人说,“这是我们领导”,ofo的基础色调是黄色,只有王正口中的“领导”才能穿上黄色的马甲。在海北地区的“领导”有四个,他们骑三轮在几个可能的积压点之间来回穿行。
梁龙之前在摩拜单车做产品经理,设定单车的投放计划,但他发现这不是一个容易做的事情。“这是一个太依赖线下的工作”,梁龙说,“用户使用单车其实是单向的,也就是说他们不会把单车骑到原来的地方,只能依靠其他人,但是其他人骑不骑到原来的停放点就不知道了”。
和同属出行类产品的“滴滴出行”不同,想在高峰时期完成单车的调动只能依靠大量的人力搬运,而“滴滴出行”只需要平台或者乘客给出一定激励,车主就会自行完成调度。在这个问题上,汽车是活的,单车是死的。
据国家信息中心发布的《共享单车行业就业研究报告》,截至2017年7月,国内的共享单车累计投放量约为1600万辆,带动10万人就业。
杭州摩拜公司贴出的一份兼职人员的招聘信息显示,“线下运维人员的职责包括:在杭州城区内收集散落在小区内的摩拜单车,回收到指定的停车区域,找寻摩拜单车未骑行车辆以及故障车辆。”类似的职位在全国各大城市都有需求,除了一般意义上的线下运维人员,还有三轮车骑手和像王正一样的货车司机。
梁龙会把车辆调度方案布置给运营,运营再层层布置下去,但实际上,真正能决定一个地区单车调度的是王正口中的“领导”们。他们根据肉眼判断在某一片区内单车的积压情况,并告诉他“手下”的人要怎么调度,来自梁龙设计的调度方案不会被执行,取而代之的是依赖大量的人力完成的原始行为。
王正换了新的厢式货车,首付10万,车后面的货箱和之前相比大了不少,能装40多辆ofo单车。“领导”有的时候路过,冲着王正喊,“怎么一车就装这么几个?”。
装满共享单车的厢式货车是单车调度的主要方式。图片来源:张笑晨 摄
稀罕物
李项的工作是整理乱堆放的单车,从地铁站涌来的单车像是万箭扎进城市的街道。在上地三街,共享单车已经占满了小半个马路,停放在路边的汽车像是夹心饼,被停在马路上和人行道上的共享单车夹在中间。李项在上地三街驻守,把停在马路上、没停整齐的车列成队伍,这是个考验耐性的工作。
李项今年23岁,脸有点圆,皮肤黝黑,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线。他挺健谈,一说话就停不下来。没来北京之前,李项就在老家山西晋城听过共享单车这个东西,那个时候他觉得共享单车是个稀罕物,从未见过,直到他来北京。他没想到自己会从事跟共享单车相关的工作,也不知道摩拜公司总部在哪,他还以为在上海。
李项之前在西安念了一年大学,那一年他也不上课,天天在外面晃。第二年学校告诉他说别来了,回家他跟父母坦白,说学校不让他念了。辍学后,他在老家的矿上做工,他说自己之前是“正规军”,有五险一金,一个月2000多元。工作内容也不复杂,就是调度一下车辆,他们要把煤炭运出厂子,这工作和他现在做的有点相似。
站在街口,李项需要把人们丢下的自行车整理排列整齐。行色匆匆的行人往往锁了车子就跑,车辆横七竖八地插在道路上,这样停放的单车最容易被城管收走。
李项之前在北京西北旺屯佃村驻守,他嫌太累了,跟领导沟通后他换到上地,谁知道需要整理的车比之前还多。早上7点半,他就要在上地三街的一个路口站着,有的时候有三轮车过来运车,他也会搭把手,帮忙把自行车推到三轮边上。“都是出来干活的,都不容易,能搭把手就搭把手”,李项说,“指不定以后我也有需要别人帮忙的地方。”
李项来到北京是几个月前的事。他觉得在家实在没前途,“一个月挣个两千多块钱没啥意思”。大学读了一年传媒,他想看看来北京能不能找个相关的工作,老家太小了干不起来。
来北京之后,他发现情况和自己想得不一样,北京人才太多了,自己达不到专业细分水准。他总得先活下来,在北京西边八大处的村子里租了个房子,一个月租金800元。他在兼职平台上看到了摩拜的招聘,和这个工作一起在招人的大多是外卖骑手、地面推广的工作。
站到晚上8点多,李项一天的工作才结束,收入150元。
章程和李项被安排在同一个路口,没事情的时候他靠在共享单车上玩狼人杀,他说自己狼人杀玩得很厉害,一个人能怼死所有人,朋友都输怕了,不爱跟他玩了。章程是河北人,穿着大花裤子,头发长了些,露出好几天没洗的油腻感。
这天和章程、李项合作的三轮车骑手是河南人刘亮。在上地、西二旗一带运送ofo单车的都是厢式货车,而摩拜单车都靠三轮车运送。
刘亮快40了,刚来北京两个月,之前在汕头玩具厂里打工,一个月3000多元,不管吃住。来了北京这是他的第一份工作,挣的钱没什么变化,但是公司管他们吃住,他也不花什么钱,都寄给在老家的两个孩子和老婆。
有时候,刘亮胳膊会因为不断搬运单车而疼痛难忍,他会贴一张止痛膏了事。赶上雾霾天,李项也不怎么戴口罩,用车的都是年轻人,大多戴着口罩穿行在街道上,穿着黄马甲的“领导”们也戴上了口罩。问他怎么不戴,李项笑笑没有说话。
只有“领导们”才能穿上带有ofo标识的马甲。图片来源:张笑晨 摄
“坟场”
对于王正来说,早上的工作是一场拉锯战:他必须比城管的车先到积压点。他要在城管到来之前,把没有停在固定点位的共享单车运走。
今年9月,北京市运输管理局有关负责人在北京交通广播透露,北京已有15家共享自行车企业,投放运营车辆达235万辆,其中8成单车集中在城区。
10月中旬开始,上地、西二旗实施了严格的共享单车限制措施,街道在上地、西二旗的人行道上画了停车点。如果乱停乱放,城管会开车绕着几个主要淤积的地段转,收走这些乱停乱放的共享单车。
11月6日早上10点左右,上地街道城管处的韩雷带着五个人来到了上地三街。他体型有点臃肿,带着小镜片的墨镜,说话有点东北腔。“没人管那咋行啊,你看看这车都把盲道占上了”。
看到城管来了,王正显得有点紧张,加快了手上的动作。站在一旁的李项小声说,“我们一共两个人,怎么抢得过他们五个人?”
“我们也不会发生冲突,就各自搬各自的,也不会从他们手里抢过来”,韩雷说,大家都不容易。李项站在一边笑眯眯的,他念叨着摩拜有钱,“不在乎这几辆车,随便拉”。
“用人人可负担得起的价格提供智能共享单车服务,使人们更便利地完成城市内的短途出行,并帮助减少交通拥堵,减少环境污染,让我们生活的城市更美好。”摩拜把这样的文案挂在官网上,和这一描述相对的是,在中国几个大城市都出现了共享单车的“坟场”。
在杭州下城区颜家村、北京通州土桥下、南京秦淮区的一处工地、安徽一处荒废的学校,这些“坟场”都是当地政府出面收缴共享单车后形成的。
在上海,曾经在2016年以110亿元的价格被拍下的地王,现在成了上海地区的共享单车“坟场”之一,空地上生出来的杂草已经盖过密集停放的共享单车。
在上地东路,联想公司大楼的对面,有一片被蓝色建筑围挡拦住的空地,按照规划,这里将配合即将建成的京张高铁清河站和清河地铁站,设立一个景观带。
“共享单车成灾了!”,张占忍不住在朋友圈感叹。在每天上班去地铁站的路上,他都会骑着共享单车经过这块空地。直到他无意间从空地的后面往前看,他才知道里面都是共享单车,这是北京几个共享单车“坟场”之一。这块不到一亩见方的空地,密密麻麻地摆满了共享单车,望不到头。
和章程、李项一样,胡成也在上地三街负责整理单车,他说这几天上地、西二旗附近的单车都快被收完了,这几天收走了差不多一万辆。“两家的车那么多,就划出很少的点位,这哪够?”老胡说一旦空出一些点位,ofo就会很快占上,双方甚至会因为点位发生争执。
料想中的争夺没有出现,几方倒是一团和气。韩雷说,上地东路的那个“坟场”是他们弄的,其实也不是想让公司来赎走这些车。“我们就是想让他们来给签个保证书,以后不再乱停乱放了就把车给他们”,但自始至终没有一家公司的人来领取这些车。
上地附近的共享单车“坟场”密密麻麻地排满了单车。图片来源:张笑晨 摄
上地附近的共享单车“坟场”里的单车不计其数。图片来源:张笑晨 摄
另一面
李项没想一直干下去,他想过了年就不回北京了,在家干点什么 ,“北京物价太高了,我赚得也不多,一瓶水五块,对我和对其他人来说是不一样的。”
他租在八大处村里的房子也要拆迁了,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住,李项有点想家了。
陈方不想说自己的年龄,他总说,“人要活在明天,总说之前干啥”。从远处看,怎么都不会想到陈方也是负责整理单车的运维人员,他白净、高挑,头发打理得妥帖,穿着干净的冲锋衣,话不怎么多,不干活的时候就挂着耳机倚在车上,但近看冲锋衣领已经磨破了边。
李项之前和陈方一起工作过一天,他怎么看陈方都不像是个干活的人。来北京之前,陈方在青岛是个平面模特,胡兵是他的偶像,陈方想跟他一样,转个身杀进演艺圈,但这条路没那么好走。
来北京有一两年了,他没拿出什么戏,但日子还要过。上半年拍了几个,但是因为资金缺乏,没钱宣传发行,也就没上。“我下半年肯定有片约的”,陈方说。在他看来,自己好歹是个“十八线的小明星”。
但眼瞅着要吃不上饭了,他握紧了共享单车这根救命稻草,他告诉自己,“靠自己的手挣的钱有什么丢人的”,之前他也在超市理过货。
陈方也怕在干活的时候被朋友、尤其是圈里人认出来。陈方没想好用什么样的说辞搪塞过去,“可能会说自己路过来帮忙吧”。陈方坚信自己有一天能红,“人要是都点盼头,想都不敢想还有什么活头?”
胡成把自己的手机调成了大号字,说自己眼睛花了。胡成嗓门大,穿着板正,身上的衣服整理地很整齐,戴着个围巾,一点都不像五十多岁的人。
他说,要不怎么人和人之间差别大,“我们自己咋就想不出(共享单车)这个点子,发不了这个财”。老胡老早就下了共享单车的几个app,之前算是个小老板的他还是觉得跟不上时代了。
老胡之前在家乡山西是煤老板,手底下有几个煤窑,算是当地的“土豪”。2008年开奥运,把像他这样的私人煤矿都关了,他把家当都砸在矿上了。胡成开始不爱见人,整天喝酒、闷在家里上网打游戏,得了抑郁症。
2013年,老胡才好转了一些,两个儿子先后从大学毕业,来北京工作。他就想着来北京干点小生意,不在家呆着了,在北京没人认识他,没有那么多不自在。在北京他给饭店送点调料,也算是一笔收入。冬天生意不好,他就出来搬共享单车,一天赚150元。
今年,酷骑单车、bluegogo等多个共享单车企业出现经营困难,用户们到公司总部排着长队退押金。李项感受到了这点,他说bluegogo已经发不出线下运维人员的工资了,前几个月,只能每个月给一个人轮着发工资,发到最后也就没下文了,还是有不少人没拿到工资。
西二旗地铁站依旧繁忙,在重点管控的A口直行两百米的桥上,整齐地列着近百辆共享单车,本就不宽的马路被挤得只能单向通行,如果两个方向都有人通过,众人都要侧身小心翼翼。再往前走,大量的共享单车在西二旗B口附近列齐。
强制的单车管理并没有减少北京的共享单车总量,梁龙说,ofo和摩拜还在偷着投放单车,也许当资本不再烧钱,野蛮竞争过去,他们说的那种“美好城市生活”才会到来。
从西二旗A口往外走几百米共享单车占了大半通道。图片来源:张笑晨 摄
(文中出现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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