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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霸座简史,潜藏其中的是文明冲突 | 戊戌镜相

度一叨 狐度工作室 2019-08-23

时间如期卷走2018年。在传统的日历上,这一年是戊戌年。

万千纷乱的人事,不定沉浮的国族焦虑,数以亿计的内心幽暗,台上与背面那中外潮涌和矛盾,再度镌刻且塑形每一个中国人,为奔腾苍茫的大历史新添一些篇章。

我们深知,关键不只是已经发生的那些事,而是我们看待它们的方式。

从千年未有之变局,到百年间兜兜转转的恒定命题,及至当代四十年、最近数年的时代变迁,最终投射到被称作国民的“你”身上。

“你”在2018的境遇,不仅仅是生而为人必须为之的考量,也是我们评论的侧重。

搜狐评论年终策划,将推出七篇系列评论。我们立志在看似“俗不可耐”的潮流涌动中萃取社会现象,用它们来观照国人的境遇,阐释这些境遇所编织的现实,分析由它们驱动或改变的未来。

——霸座的日常冲突中蕴涵着什么?

——年轻人何去何从?

——女性的新局面如何铺陈、旧束缚如何纠缠?

——民企变局为哪般?

——税收怎样讲述国家照料民众的新故事?

——从网络到现实的战狼们从哪里来往哪里去?

——大师接连离逝,几代人的记忆如何崩塌与修复?

万宗归流。所有人在2018年汇流的境遇,既突出历史又强化现实;而境遇的总和不是指向某个答案,却凝结成“未来何如”的急切期盼。

这是搜狐评论年终策划“戊戌镜相”的第一篇。

文丨熊 志

如果要评选2018年社会新闻领域的年度关键词,“霸座”一定有竞争的资格。

8月21日济南开往北京的高铁上,一位孙姓男子霸占别人的座位,还对前来劝阻的乘务员各种胡搅蛮缠,因此获封“霸座男”的称号,后来其身份被证实为在韩国留学的博士。

9月19日永州至深圳北的高铁上,“霸座女”周某某强占不属于自己的靠窗座位,在乘警要求其坐回自己的座位上时,情绪激动而烦躁地拒绝。

9月20日有网友发布视频,一位粉色上衣的中年妇女霸座,对原座位持票人和乘警说,自己腿疼腰疼不想动,年轻人站一会儿怎么了?“你买这个位置就该你倒霉呗”。

10月4日微博网友发布视频,一位身穿粉色毛衣的老太太,要求已经入座的乘客“发扬风格”跟自己换座。乘警劝其离开,并表示可以帮助她安排其他座位,老人恼怒地锤击乘警胸口,污言辱骂,并声称“我害怕你,你不要靠近我”……

8月21日高铁霸座事件乘客孙某 图片来源:百度百科

霸座新闻在短时间内集中出现,未必是这一年大众素质滑坡的结果。媒体的聚焦,让全社会的镜头都对准了这个极具争议的场景,而对他人素质进行评判的审丑心态,历来是公共讨论中最快意的主题之一。一如人们热衷于从公交强迫让座中,得出“坏老人”结论。

但讽刺的是,霸座新闻的集中呈现,说明每一场讨论中针对当事人的舆论惩戒,似乎并没有达到制裁效果。接二连三现身的霸座者,他们不怵镜头,百般狡辩。那位被口水围攻最猛烈的孙博士,甚至在数天后拍摄了坐着轮椅的视频,视频中的他赤裸上身,笑着挥手致意。

10月28日,因乘客坐过站抢夺方向盘引发的重庆公交坠江事件,让发生在公交、火车这类密闭空间中的冲突,以最惨烈的方式呈现。它不再只是让人啼笑皆非的霸座丑剧,这一年人们不得不开始审视,公共空间下规则意识严重阙如的事实。当我们将目光转向国外,中国游客在瑞典酒店耍赖遭遇刚性执法的故事,则为耍赖撒泼提供了某种国民性的解答。

10月31日拍摄的重庆万州坠江公交车打捞现场。 新华社记者 王全超 摄

回顾2018年的霸座新闻发酵史,说中国人在这一年变得更爱耍赖,更加不讲理了,依旧是不严谨的论断。但话说回来,那些还没适应公共空间规则的人,他们与文明之间的张力,正在变得越来越大,所引发的社会冲突,逐步成为某种新常态。

对列车上的执法者来说,强制性的惩戒,因为缺乏足够细致的规律规则,就面临着随时越界的危险。执法者在这些不涉及社会稳定的“枝节问题”上,也习惯了束手束脚。哪怕霸座者再无理取闹,他们也不会像瑞典警方对耍赖的中国游客那样,把人直接架走。

按照《治安管理处罚条例》,对扰乱公共秩序的霸座者,可以施以警告、罚款和拘留不等的处罚,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执法倾向,让法律规章成为没有惩戒效力的具文。与之相关的另一个有意思的事实是,中国目前80%的法律,都未能进入到诉讼领域。换言之,这些法律很难被执行。

在很长一段历史中,维系国人公共生活的准则并不是法律,而是道德伦理。那些越界者,会受到来自熟人社会关系网的严格监视,道德审判的力量,足以让他失去做人的尊严。

2018年9月19日晚,武汉公交 555 路公交车上一男子争抢司机方向盘 图片来源:长江日报

中国的城市化只用了短短数十年,就走完了发达国家上百年的历史进程,这个从熟人社会向陌生人社会转轨的过程中,传统的道德秩序瓦解。

原本活在熟人社群下的我们,很快开始穿梭在一个个陌生的身影中间。高铁上的霸座者,公交上抢座的老人,他们通常不会在亲朋好友面前如此不顾颜面。当霸座者身边围坐的都是生面孔,在这些这辈子注定只有一面之缘的人面前,哪怕丑态毕露,成本也是相当低的。

当然,这一年层出不穷的霸座,当事人的身份不再只是老人,场景不再只是公交。高铁是一种全新的秩序空间,速度背后代表着文明。高铁上演的霸座,意味着那些有消费能力的中上游人群,都开始无惧陌生人社会的镜头,进行拙劣的表演。

所以某种意义上,对那些抢座的老人,在嫌弃“坏人变老”或者“老人变坏”时,我们中越来越多的人,在法律缺席、人情纽带土崩瓦解的新时代,也开始活成了他们。


在国人开始试着适应公共空间的规则体系时,困扰他们的,不只是突然消失的人情礼法,还有对个人自由和权利边界无法拿捏得当的现实。

很显然,连同那些高学历的孙博士在内,他们都没意识到,霸座本身构成了对他人合法权益的侵犯——按照《合同法》第二百八十八条规定,在乘车人支付票款完成后,他就获得了对相应座位从起运地点到约定地点的完整使用权。

这种无意识的进犯,在公交车抢座风波中,则是另一种形式。公交车并没有严格的对号入座规则,让座是件纯道德层面的事情。哪怕年轻人坐在爱心专座上,法律也从来不会授予老人强制抢座的权利。

但吊诡的是,公交车所代表的道德场景中,有人希望用法律般的刚性,来强制兑现尊老爱幼的道德约定;在使用权早已法定的高铁空间中,有人则用道德说教的方式,来将占座合理化。列车上霸座的中年妇女,那一句“轻人站一会儿怎么了”,可谓礼法不分、公私不分的点睛之笔。

漫长的集体主义生活,可以为这种心态提供一种解释。以改革开放为起点,国人从计划经济的牢笼中解放出来,只有寥寥四十年;《物权法》的颁布,更是在千禧年之后。产权观念没有进化成熟的他们,会下意识地将公共空间中的财产,视为可先到先得的无主之物。

北京人济山庄B栋楼顶的“空中楼阁”曾被称为北京“最牛建筑”,假山绿植、别墅占满整个楼顶。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他们分不清公共的和私人的,楼顶的天台,公园的广场,在圈地运动中,或被用来种满了蔬菜,或是被用作广场舞的场地。公家车上抢座的逻辑,甚至延伸到了高铁中,就像给共享单车装上私人的锁一样。而在前所未有的占有欲背后,则是典型的公地悲剧。

从普列到高铁,中国在极端的时间内,完成了全世界里程第一的交通体系搭建。在动车事故中知名评论人童大焕一句,“中国啊,你慢些走,等等你的人民”,这话大抵没错。

还没有从集体主义思维中彻底走出,却突然迎来了崭新的高铁文明——发车、到站时间可以精确到分钟,一种高度秩序化的公共空间。公私不分,从公交场景转移到高铁,霸座风波中那种让人啼笑皆非的强占欲,更像是被安放在了一个错误的时代背景下而已。

0三


霸座者中的“霸”字,字面意思是霸凌、霸占,但霸座并非对应着一种强者通吃的思维,反而常常是“我弱我有理”的逻辑。

如果留意霸座者的身份可以发现,他们基本全都是女性或者老人,比如强占不属于自己的靠窗座位的周女士,直言“你买这个位置就该你倒霉呗”的中年妇女,在重庆公交坠江事件中殴打司机的妇女。哪怕是孙博士,面对乘警时,也百般狡黠自己身患疾病行动不便。

上海鲁迅公园,市民为抢晨练地盘起争执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妇女,老人,病人,都属于社会领域中的弱势者群体。善待老弱病残,是绝大多数社会都会当做政治正确的价值观,对于欺压弱者的人,公共舆论也会毫不留情地予以惩戒。善待弱者的共识,很好的解释了三轮车撞上宝马时,把拒绝赔偿当做理所当然的心态。

弱者把弱当做一种武器,它的确意味着一种公平失衡。这种失衡不是说弱者违背规则,而是社会语境下的强弱、贫富差距悬殊,让对弱者进行无限的退让妥协,成为了一种极具政治正确效果的补偿,以至于强者和富人似乎具备天然的原罪。

北京,夜班族写标语恳求大妈莫跳广场舞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中国这些年的经济奇迹背后,有着谁都无法否认的阶层分化,而上升通拥堵的现实,让分化的阶层进一步板结化。在这样社会结构下,舆论层面的正义当然不是一碗水端平的平均主义,天平必须向弱者倾斜,才能将阶层固化的负面影响降到最低。

在足够平权的社会中,装成弱者也没用,它提供不了任何道义上的加持效果。只有身处鸿沟四处可见的环境中,“我弱我有理”、“我穷我有理”才会成为让全世界为之让路的通行证。

错位的斑马线,2018年11月7日,西安,在南二环与西二环交汇处,有一条非常“奇葩”的斑马线。短短的一段斑马线,中间绕来绕去,市民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走到斑马线外去。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所谓霸座,无非是因势利导,利用这种大众心理而已。而在处理霸座纠纷的过程中,本该维护规则刚性的执法者,都忌惮于对弱者动粗。道德绑架的威力可见一斑。

所以,对2018年频繁涌现的霸座者,可以大致还原其心理图谱——利用弱势者的身份,让执法者对自己无从下手,进而占有那些因为公私不分而误认为是“无主之物”的座位。

这种心理图谱背后,相对于是非的简单明朗,批判门槛的低下,有着历史的、阶层的成因才是真正复杂的地方。被高速行进的列车,突然托转到完全陌生的公共空间下,对新的文明秩序的不适应,是法律条文再明确都很难解决的问题。本质上可以说,它也源于一种文明冲突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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