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迪士尼版花木兰身上争论女权,太无聊了
现在所有围绕迪士尼《花木兰》的争议,都是各说各话,都是用一个虚拟人物来附会自己的观点与立场,都是将花木兰“为我所用”。
文丨令狐卿
迪士尼近日公布了改编自动画片的真人电影《花木兰》预告片,只有一分钟,汇聚刘亦菲扮演的花木兰文武戏份。电影明年3月才公映,中国院线排期未知。但这些不确定挡不住网民的悠悠之口。预告短片像一枚取材中国的美制文化炸弹,引爆了社交媒体上的争论。
迪士尼真人电影《花木兰》海报
在中国,但凡有义务制教育程度的人,都知道木兰从军的民间传说。一首《木兰辞》的“唧唧复唧唧”,可能意味着许多人在古文造诣上的人生巅峰。这就是迪士尼改编《花木兰》时预料的市场基础,从动画片到真人电影,美国人搞创作不亦乐乎,真是深谙中国国情。
一分钟预告片,预热了刘亦菲版《花木兰》在东亚的票房主场。无论是从中国传统文化角度进行指摘,还是立足女权理念寻找批评突破口,所有这些或琐碎或宏大的争论都成为电影影响的一部分。在中西文化的融合处,再次证明美国人在讲好中国故事时确有高明之处。
花木兰是历代传唱的虚构人物
在援引、评述各种争论之前,可能需要做些必要的信息铺垫,以便更好地展开讨论。
首先,花木兰是一个民间文学塑造出来的人物,不是一个真实的人。从诞生她的摇篮——《木兰诗》中可见,时代符号是错乱的,汉人生活方式与鲜卑人的民族特征相互纠缠,直观地佐证它是一首杂糅的诗歌。当然,这也是这首诗歌及花木兰打动人的地方,它们贯穿漫长的文化记忆。
《木兰诗》是一首北朝民歌,宋朝郭茂倩编《乐府诗集》,称其“不知起于何代”。
其次,考据《木兰诗》的创作年代,也能发现文人雅士好心犯下的“错误”。事实上,它确切的创作年代已经不可考,能追溯最早记载并传播的典籍,是南陈时智匠和尚编辑的《古今乐录》,录有“歌辞有《木兰》一曲”。宋朝郭茂倩编《乐府诗集》,称其“不知起于何代”。
再次,无论是古代的文人嬉皮士还是当代地方官员,都没放弃过将花木兰真人化的努力。清代文学家徐渭言之凿凿地说:花木兰父亲叫花弧,姐姐花木莲,弟弟叫花雄,母亲是花袁氏。他的杜撰随着各式地方戏曲的传唱,浇灌到底层民众的心田。
而在争夺花木兰故乡上,更是精彩纷呈。河南商丘、甘肃武威都当仁不让,援引的依据也都是以讹传讹的县志,而安徽亳州谯城区甚至将花木兰的老家落实到村一级。这些地方官员利用文化名人花木兰的用心昭然若揭,延续了将花木兰从文学人物拉下凡间的历史潮流。
花木兰既然是虚构的文学人物,也就无法阻止她在文化活动中继续被创作的“命运”。从这一点看,无论是美国人将其改造成动画样式,抬进迪士尼长长的公主名单,还是女权支持者批判花木兰保卫父系政权,抑或人们单纯地聚焦于花木兰坚强的女子力,都是历史改编的最新表现。
单列花木兰的电影系列,迪士尼先动画后真人的两次创作,并非花木兰电影化的首次尝试。早在1928年,无声电影《木兰从军》就上映了。1939年同名的另一部电影上映,还让花木兰与刘元度结为夫妻。邵氏电影1964年制作了《花木兰》,赵薇陈坤主演的《花木兰》2009年上映。
左起:1928年无声电影《木兰从军》海报;1939年电影《木兰从军》海报;2009年电影《花木兰》海报
花木兰这一传奇的女性,既有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持家修为,又有对外以武力捍卫生活与族群的能耐,历代创作人为之怦然心动,纷纷拿起创作的工具,加入到描摹花木兰的大潮中。一时间,真与假的界限消失了,文学与现实,前朝与今朝,以花木兰的名义熔炼于一炉。
对花木兰谨防过度阐释
如果说到这个份上,你还不认为花木兰是“文学虚构人物”这一点,以下部分基本可以不看。如果认同这个说法,大概都同意这个基本立场:现在所有围绕迪士尼《花木兰》的争议,都是各说各话,都是用一个虚拟人物来附会自己的观点与立场,都是将花木兰“为我所用”。
这些争议的侧重点不一样,有的针对电影本身的元素,比如化妆、场景等;有的则将这帮讲英文的中国明星出演的美国电影,看作一个整体上的文化产品,来评价其文化属性。还有的则宣称看穿了花木兰的本质,比如她与男权的关系,则是从价值理念上加以指点。
迪士尼真人电影《花木兰》预告片截图
迪士尼的预告片最为人诟病的技术缺陷,指向两个方面:一是认为它将花木兰的故乡设定在闽南粤北的土家楼,认为违背了《木兰辞》中北方场景的描述,并为此感到痛心疾首。说这些话的,当然属于电影考据派,使用本就虚拟的文学时空论证一个电影作品的真实性。
因为电影考据派态度是严肃的,所以效果特别喜感。编剧的伟大之处就是可以在无聊的现实之上建构神奇的场面,如果电影编剧认为土家楼最能体现客家人的居住审美,最能体现中国元素,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使用。是电影制作人而不是电影考据派决定花木兰在哪贴花黄。
如果同情电影考据派对花木兰故乡的批评,不赞同电影的移花接木,可能就要面对一个根本性的矛盾:观众一看便知刘亦菲是女人,为什么却要相信她/花木兰在军营中的一切活动?顺带需要解决这么个亘古谜题:花木兰在军队过了12年,她是如何度过生理期考验的?
包括电影在内,文学的真实性超越了现实的真实,这是理解一部电影、一本小说时的基本认识。电影考据派之所以不讨人喜欢也正因为此,当你沉浸在迪士尼编剧制造的东方幻境时,后排有人厉声指出:可汗怎么会到福建征兵?!请问你是不是有想打人的冲动?
当然,可以预期的是,随着预告片的传播,以及明年正片上映,一定会在电影舆论中涌现许多历史考据,来佐证迪士尼真人版的花木兰有多不靠谱。迪士尼也是有苦难言,毕竟他们没有如实照搬动画版花木兰,否则木须龙怎么不见了。
1998年迪士尼动画片《花木兰》海报
建立在预告片上的真实性批判,其实还是在心瘾上没有摆脱花木兰本是虚构人物的这个历史印记。可又不仅仅如此,看不惯迪士尼对花木兰的创作,潜意识里是觉得咱中国文化自己人怎么糟蹋都行,你外国人就别来凑热闹。这是文化自信遇到了先进文化IP之后的偏激。
迪士尼的花木兰就是一个童话故事,如果有人非要扮演棒喝者的角色,让电影爱好者从美制文化沉迷中清醒过来,其用心不一定愚昧,也不一定都坏,但起码要看看周星驰或其他国内制作人怎么对人家美人鱼进行再(zai)创(zao)作(ta)的,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
花木兰不是女权代言人
花木兰代父从军,因为其深入民心,甚至成为中华文化的一个代表产品,所以对其价值理念的阐释,在本次预告片风波中再次掀起波澜。这种波澜源自一种对花木兰作为女性形象相冲突的认识:有的理解她是女权的代表,有的认为她是反女权的,总之很矛盾。
将花木兰这个古代文学人物树立为现代女权的代表,准确说是借助花木兰这个传统形象来传达女权观念,是汲取花木兰独立自为的个性,在清一色的男人阵营中以实际力量赢取一席之地,打破了女性只能从属于家庭的偏见——尽管在军营时她始终被认为是勇武的男人。
预告片截图
将花木兰扶持为女权代言人,面临着许多困难。这些困难主要来自于从《木兰辞》到迪士尼剧本整个创作的历史长河,她在诗歌中从事的职业是妇女的固定职业,她要承受媒妁之言的压力,更为关键是,整个军队不承认女性应有的权利,花木兰只有假扮男人才能遂行。
这太别扭了,怎么可以认为花木兰女扮男装取得战功是对女性权利的张扬?对于这个问题,可以追溯一些女性尚未被彻底压制的时代,比如南北朝的民族大融合时期女性实际上并未被裹小脚等史实。但对于今天将花木兰尊崇为女权的古代代表,依旧存在接受不能的问题。
相较而言,否定花木兰为女性张目、抹杀她的积极性,在一些女权支持者那里更容易,难度更小。她们说,“花木兰只能扮成男人才能蒙召”,这是对女性公开形象的压制;“花木兰从军捍卫的是一个父权政权”,这是对女性屈从男权体制的生动体现……
无语了。面对这种杂糅古代虚构人物与现代价值理念的辩论赛——可这就是微博日常——真是让人无力吐槽。
这是现代女性观念在解释花木兰时的困难,她脱胎于一个完全没有女权概念的时代,她的形象渐次丰满于封建制时代羸弱的男性文人手中,她从一个古代人物穿越到现代语境下,解释的时候难免会被过度阐释。不过,预告片剪辑了花木兰的一句台词似乎可以解困:她的职责就是战斗。
预告片截图
这句台词似乎可以弥合花木兰的文学性与真实性矛盾,可以在合理看法与过度阐释之间求得和解,那就是无论是作为一名妻子,还是作为一名战士,花木兰都在战斗,并引以为荣。编剧通过重新阐释“战斗”的定义,将花木兰从矛盾的解释中解救出来,导向横跨古今的现代性格。
当然,究竟是不是这样,会不会从一种过度阐释滑向另一种过度阐释,还得等到看完影片才行。但现在就可以确定的是,那种“文化输出”“女性主义”“文化帝国主义”“西方人建制下的东方文化”“文化殖民视角下萨义德的东方主义”之类的说辞令人厌烦,太无聊了。
超越这些争论之上,根本问题在于:人们究竟想在这部迪士尼电影里得到什么?也许,记住花木兰是一位独立、坚强、有能力在家庭与战场间切换的女性就足够了。对于其他试图附加的东西,保持距离兴许更好,不要强作解人,有节制地融会贯通花木兰传奇的童话感与真实性。
请记住,迪士尼真人版《花木兰》不是中国古装历史影片。这句话至少有三个关键词:花木兰以其人性刻画超越了“中国”,电影以童话电影制式突破“古装”的固有设定,再以传奇特性跳出了“历史”考据的约束。
“花木兰”能做到的,我们应该也可以。
关键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