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县中读书的侄女吐槽:宿舍睡觉翻身动静大也扣分 | 年话
这是搜狐评论春节策划“年话”的第四篇。
春节回家,见到了姐姐的女儿,我久违的小侄女。她13岁,去年上初一,在老家县城最好的中学读寄宿。平日我们分隔两地,很少有机会交流。对于她过去半年的学校生活,我充满好奇,攒了一肚子问题要问她。
没想到话题一开启,小侄女肚子里的苦水倒个没完,听得我后背发凉。
首先是基本上没有下课时间。上一堂课的老师拖堂后,刚依依不舍地走出教室,下一堂课的老师就火烧火燎地来了,等不及上课铃响,立马开讲。一次小侄女趁着难得的空档上厕所,回来时老师已在讲课,她因而被训了一顿,理由是:动作太慢。
没有时间上厕所倒是其次,小侄女最困扰的,还是学校无所不包的量化考核。课堂内外的一举一动,如上课时有没有走神、打瞌睡、坐姿端不端正,是否积极举手发言,下课是否打闹等,都会被班主任列入考核范围。若不符合要求,则要被扣分。
班主任一个人顾不过来,便将扣分的权限下放给少数同学。班干部一次最多可以扣同学4分,课代表3分,小组长2分等。班上以小组为评比单位,如果组内某位成员扣分多,拉低了小组的排名,整个组都要挨骂受罚。
为了少扣分,小组成员每天开展批评和自我批评,写总结报告,反省每个人的过错得失,教育和帮助扣分多的同学做出改善;组与组之间则互相监督、相互举报,竞争排名。手握“大权”的班干部、小组长们成了众星拱月的对象,他们的大笔一挥,常常决定“素人”同学一天的喜怒哀乐。
担心被扣分,小侄女时刻小心翼翼、循规蹈矩。据说班上有个男孩本来很活泼,很爱说话,常常因为在下课时间内“未能及时安静下来”,被班干部们一顿“狠扣”,这位同学也就成了拖组织后腿的“万人嫌”,经过老师和小组成员们此起彼伏的责骂和“教育”后,他性情大变,变得沉默寡言多了。
冬天有同学把手缩在衣服袖子里取暖,被扣分,理由:不像个学生的样子。寝室的内务整理,被要求地上不能有一根头发;睡觉时身体不能乱动,翻身动静大,被生活老师抓到后扣分。而生活老师每扣一分,班内则要相应地扣二十分,谁都不敢掉以轻心。
这一连串的规则,让我哑然无语。从事媒体工作,我每天接触各种各样的新闻,看到过各类奇葩的中学管理,有砸学生手机的,强制剃头的,有学生在宿舍吃泡面被预退学的……一直认为这种魔幻操作,是个别的、边缘化的现象,从未想到它们如此稠密地发生在我的身边,以一种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方式,深刻地影响着小侄女的自我和灵魂。
2.
好在小侄女顽强地挺了过来。在她所有适应环境的努力中,最令我目瞪口呆的,是她竟然可以创下“40度高温的夏天里连续四天不洗澡”、“冬天连续两周不洗澡”的记录,并将其坚定地贯彻为常态。
按照学校课表安排,第八节课是自由活动课,加上一个小时的课间休息,应付洗澡、吃饭,绰绰有余。但班主任硬是把活动课换成了“自习课”,课后的时间,也常常被用来训话、抽查作业,留给学生吃饭、洗澡的,仅半个小时。
而学校是集体宿舍,10人共用一个狭窄的洗澡间,还没有热水器,需要自己去楼下打热水;就算有现成的热水,半个小时内,洗澡根本排不上队。加上教室里还有一大堆作业,小侄女只好放弃个人卫生,反正不洗澡的人占大多数。
这种对时间的极度压榨,让我这个县中教育的亲历者都难以置信。我读书那会学业压力也很大,但至少课间十分钟可以和同桌打闹嬉戏,第八节课能参加课外活动,用餐时间,可以在食堂里各个窗口悠闲地挑选想吃的饭菜。
不像现在,饭菜都是统一配好的,学生们只要排队、签字、端走,一顿饭十分钟吃完,吃不饱也没有第二份。但就算时间如此紧凑,小侄女还要带着书去食堂,边走边看——不这样争分抢秒地学习,根本完不成老师布置的背诵任务。
老师们现在比过去更相信“强记忆”的魔力,除数学外,门门功课都要求背诵,而且要反复背,平均一本书的知识点要背上五六遍,临近期末考时,更是背到疯狂成魔的地步,夸张时一天之内要背完两本书。完不成的轻则扣分、罚跑,重则放假留下来继续背。
凭借较强的记忆力,小侄女完成了一个个看似不可能的任务,避过了很多惩罚,但仍不敢有丝毫放松。以前大人们担心她学习散漫,现在想方设法地给她减压。我惊叹于她的奋斗热情,小侄女却一脸无奈:“如果考不好,老师会被扣工资,扣奖金,然后就会骂我们。考好一点,就不用挨骂了,在学校的日子也能轻松点。”
小侄女的教室紧挨着教师办公室,隔壁时不时传来刺耳的训斥声。她屡屡听得心惊肉跳,很害怕下一个被骂上半个小时、被斥责“没有家教”的人就是自己。
3.
因为成绩不错,小侄女得到了班主任的赏识,被委任为班干部。她无比真诚的、殚精竭虑地完成老师嘱托,每天协助监督同学们的表现,将表现不好的名单毫不手软地上交。因为被老师青睐,同学们愿意跟她一起玩,给她好吃的,帮她买早餐。小侄女沉浸在被巴结、被厚待、被围绕的快感中,有点洋洋自得。
有时,她看到班上倒数第一名的男孩被老师嘲讽、责骂,被同学嫌弃、欺负,也会很心疼,觉得这个环境太冷酷,不自觉地想要拉那个男生一把,跟他做朋友,好让他不那么凄清、孤独。
但她心中更多的是害怕,害怕自己哪一天成绩下滑,或者犯了什么不该犯的错,被一顿责骂处罚,被老师厌倦。到时候同学们会不会奚落她这个“远离权力中心”的过气“红人”?那些来自热心朋友的好吃的食物,好听的称赞,会不会离她远去?到时,她是不是也会像倒数第一的同学那样,把头埋得低低的,孤零零的一个朋友都没有?
小侄女忧心忡忡的叙述,让我想到2018年的热文——《衡水中学的反叛者》。里面提到一位高三班的班长。他勤勤恳恳地帮学校和班主任维持秩序,哪个同学上课喝牛奶,记下;谁转笔,记下……这个规矩的守护者有一天被规矩所摧毁。高考前一个月,他和朋友因为晚上熄灯后在宿舍吃烧鸡,成为学校严肃整顿的典型案例。在学校的要求下,他被父母接回了家,心情如“万箭穿心”。
这一“沉入谷底”的经历,不仅影响了高考发挥,也彻底了改变了他的性格和用力的方向。进入大学后,他变得内敛,与学院系统保持距离,对集体保持高度警惕。不是因为他变得更清醒更有个性,而是因为内心中的某种近乎神圣、正确的东西,被无情地摧毁了。
我很担心,如果小侄女忧虑成真,自小敏感脆弱的她,会不会也陷入一种无法自拔的幻灭感,以至于对所有成功、集体、规则的概念怀有强烈的敌意,从而生发出一种无可救药的倦怠?
可就算有怎样的担忧,改变也是无能为力。姐姐不敢跟老师提意见,害怕哪怕最低程度的干预,也会转化为孩子难以承受的负重。
换一所学校?谈何容易。高中升学率只有50%,如果进不了县城名校,一个普通的初中生连升高中都困难,更不用说重点高中重点大学。更大概率的结果是,她会成为被分流到职校的那一批人。姐姐不敢冒这个险,不甘心让孩子沦为升学考试的炮灰,费尽了心思,才把女儿送进了县重点。不管最后能不能考上大学,至少能够先保证孩子上一个不错的高中。
由于户籍和经济条件的限制,小侄女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若要在高考中脱颖而出,在他人眼里霸道、扭曲、却能出高分的县中教育,是她唯一的出路。
或者我多虑了。毕竟量化考评和军事化管理的县中模式,是中国许多基层学校的生态,太多人都是这样负重累累、不遗余力地攀爬着,小侄女并非孤单独行。但不管怎样,这种无孔不入的竞争恐慌,对于一个13岁的孩子来说,实在过于沉重了。我现在就要告诉她,虽然学习很重要,但一个人的价值绝不是由成绩和排名来决定的。
但我这一温和的、单薄的、与大环境格格不入的劝慰,能让她得到足够的安慰吗?能让她保持独立的思考和意志的清醒吗?
在期末考试成绩未出来前,小侄女紧张得坐立难安、吃不下饭。她无法不在乎自己的排名。只有稍有退步,开学后就要面临一顿责罚。更何况成绩的排名和寒假作业息息相关。排名靠前,可以免掉很多作业。排名靠后的,恐怕整个寒假都要淹没在作业里了。
在强大的现实面前,我知道我的劝慰是多么骨感和苍白了。幸运的是,小侄女考得不错,作业被免掉了一大半,至少她可以暂时轻松地享受这个春节假期。
【“年话” 卷首语】
又当新桃换旧符。在流动已成常态的时代,太多人习惯了漂泊,习惯了只有春节几天回到原生地,拥抱地理意义上的老家。在一年的多数时间,因为时空距离,我们常常意识不到和家人之间的各种观念差异,但在春节这几天,在“家”的语境下,我们不得不重新理解和定义“求同存异”。
狐度工作室准备了一个春节策划,邀请几位年轻人诉说“年话”,聊一些他们过年会思考或会和亲人朋友谈起的话题,其中有对结婚、生二胎的困惑,有对春节总要回“老家”的反思,还有对故乡年味的重新认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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