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学》刊登平凉两位作家作品
编者按:
由人民文学杂志社和广东观音山国家森林公园举办的第五届“观音山杯·美丽中国”征文大赛获奖作品专刊出版发行,平凉市获奖作家马宇龙、李新立的散文《孔望》《看见云崖》荣登《人民文学》专刊,特予以分享:
孔 望
◎马宇龙
这是个山的名字。因为这个名字,我专程前往。
在靠近齐鲁大地的连云港,带孔的地名,必是与孔子有关。连云港最有名的山水胜地是云台山,我去孔望山,并不知道孔望山是云台山之余脉。
云台山历史久远,鲧的传说、羿的传说和秦王嬴政的传说,让这个与海有关的山充满了历史的想象和远古文明的痕迹。孔望顾名思义,自然是孔子登山而望海。山不大,甚至在西北来说,都不能算作山。我只用了半个小时就攀登到了顶峰。遗憾的是看不到海了,只有孔子的塑像峨冠博带,玉树临风。如今的孔子望见的不是海,而是城市高低错落的楼房。想想看,独立山巅,看海浪拍打山脚,湿湿的海风吹透周身,思古之幽情如海水,潮起潮涌,那该是怎样一副景象。诗人李白诗句中的“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记载了这里原本被海所围困,孔望山曾是海上的一座孤山,最适合高士隐居。据说是后来一场大地震的发生,让海水退去,沼泽湖荡干涸,陆路相连为了一体。
没有海,多少让人感到遗憾。看着孔子登高而望,除了大海,我关心的是孔子还望了什么。
他望到的,也是我望到的:郯子。
一直习惯于识字识半边,“郯”这个字,晃过眼角的时候,要么读“炎”,要么读“淡”,唯独不曾读过“谈”音。来了孔望山,想起韩愈《师说》里的话“孔子师郯子”,不禁为自己的鄙陋而惭愧不已。郯子和孔子不同,他是春秋郯国的国君,在那个战乱的年代,很小的郯国却文化发达,民风淳厚,保持了长时间的稳定和平静。这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国君郯子的政绩、才华和仁孝之德维系人心。 郯子治郯讲道德、施仁义,深得百姓爱戴。我们常说的“二十四孝”中“鹿乳奉亲”的主人公就是郯子。传说,因为仁孝郯子才被民众推为国君。这让人有些不可想象,自古以来,征伐攻掠,皆为称王呼君故,不因手腕而由品德被公推上国位的又有几人?也正因为此,历代统治者视郯子为德、才、威、雅的化身。你要是去了山东临沂,一定要去郯子庙,郯子庙大殿前有一幅对联:“居郯子故墉纵千载犹沾帝德,近圣人倾盖虽万年如座春风”,真是千古帝君也!
在与临沂毗邻的连云港,时年二十六岁的孔子,乘槎在此登山望海,为的就是寻师问道,拜见郯子。那时候的连云港,和临沂同属于郯子国。位于郯城东南三十里的孔望山那时候还不叫孔望山,叫马陵山。后人为纪念孔子来郯,才称之为孔望山,如今山顶有石楼遗迹留存,叫望海楼,成为古郯八景之一。甘肃平凉崆峒山以“黄帝问道于广成子”闻名,世人探究不休的是,黄帝问道究竟问了什么道?他要干什么?在孔望山,孔子拜见郯子,他都问了些什么?同样是我关心的问题。
当时的孔子虽然才二十六岁,但博学已经闻名齐鲁大地,周游列国寻访拜见郯子,是深切感受到了自己的智慧在增,困惑在减,可见其虚怀若谷,心藏大梦,不断探求人生至高之境。站在孔望山巅,不由神往起郯子与孔子惺惺相惜、心游万仞的境界来,我仿佛看到,两位学者夜以继日,坐而论道,相谈甚欢,忘却时光,不觉天已大亮。据说孔子依依不舍离开后,依然兴奋不已,曾这样感叹:周天子那里已经没有主管这类事情的人了,像郯子这样有学问的人,已经散落于四方了。当然,我了解到,孔子不像黄帝问的是治国与修身养生之道,他问了个小问题,只是了解了关于少昊时代职官制度典籍历史等情况,后人称之为“问官”。当然这是历史记载,两人谈话,漫无边际,一旦投缘,必定无话不说,天文地理,古往今来,话语交锋,时时碰撞出智慧火花。给人启迪,助人参悟,在关键的人生节点给予一个人引导和点拨,在苦思冥想陷入黑暗之际信手拈来一盏明灯,彼此心灵烛照,是人生一大幸事。此高层论坛,和黄帝问道一样,为后世所津津乐道,传为佳话。
关于孔子登山望海,还有一个民间传说, 耐人寻味,说是当时孔子来郯国,是打算向东部蛮夷传播中原“礼乐”的,就是告诉他们要讲文明懂礼貌。而当孔子一登上孔望山,就看到了海滩中有密密麻麻的蟹在不停地挥动大螯,频频挥舞向前。孔子大为感动,转身对弟子说:这里连螃蟹都知道礼貌,我还有什么可讲的呢?于是起身回了鲁国。
孔子起身离去,从此留下孔望山。小小的孔望山,因此神奇而博大、而形魂兼美。我在孔望山,看到了汉代留下来的摩崖石刻造像和大象石雕,让我想起家乡西北长安汉墓前的一些石雕,它们如出一辙。孔子周游列国传播的是文化与道义,东、西同宗,文化同根,原因就在于有像黄帝和孔子一样的人,用其毕生精力去追求真理和理想,为人类做出不可逾越的贡献。有了他们,这个世界才充满生机,未来才可以遥想。
由小山脉而下,继日再登主峰云台,我看到了大海,举目远眺,一马平川,浩浩荡荡,万千精神气象尽于斯矣!
看见云崖
◎李新立
秋季的美好,全部倾向了关山。
一场下了几天的雨刚过,阳光在大雾中若隐若现时,通向关山之巅的砂石道路上,显现出许多可以洞察的水斑,或胶质状,或半透明状,或包裹着光的五彩缤纷,以至于让人觉得其中隐藏着什么秘密,不忍也不敢足踏。半途之上,山崖虽然陡峭,却尽被杂树草木覆盖,没有留下任何一处山水画一样的留白。树木或高或低,或密不透风,或疏朗有致,各类叶子有红有绿,有黄有灰。一片叶子,一半淡红,一半灰黄,一丛杂草,上部染黄,下部尚还凝绿。而起伏到远方的关山,一坨红遍,一坨金黄,互相错落搭配,锦绣斑斓,美到极致。现在,天气是半阴半晴间,假若是天空色蓝如缎,祥光瑞照,该是怎样的一种美好!或许,我所看到的,就是那种恰到好处的至美自然景象。
三十多年前,我的依山而建的小山村,每年初春之时,就会派出精壮劳动力,备好几天的干粮和绳索、砍刀,黑明昼夜赶赴遥远的大山,伐取可用于制作农具的材料。我便知道这座山就叫关山,从此,进入关山一探究竟也就成为一种期盼。后来,我离开了家乡,后来,我因失业复又背井离乡,这个理想也随即淹没在为生计奔波的泡沫里,如烟飘散。算是造化,这次,有幸奉命拍摄纪录片,与同事一道进入关山,因有圆梦关山的机会,内心自是中奖般高兴。
可到了关山之巅,沿着细若蚰蜒的道路前行时,内心却沉重了起来。因是秋雨之后,山上与山下判若两样。在大地的高端,我们所触及之处,尽是一团又一团的雾蔼,凝结了一样冲撞着身体。抬头,天空低垂,不由得人有头重脚轻的感觉,而一米开外的前路暮色般昏暗,那种脚下一滑所带来的危险,更是不可预知。内心恐惧时,隐约可见的路旁树木杂草,挂人衣裤,似在劝阻莽撞之人前行的脚步。心和世界,如同人间世事,一片苍茫。
我知关山没有尽头。但进入关山,却又是一种莫名其妙而又理由充分的执念。
横绝于关中平原和陇西高原之间关山,又叫陇山,海拔在 1700—2100米之间,原始森林面积达22万亩,它不仅是一座仅仅逶迤千里、雄奇峻秀的山脉,在它的腹地,蕴藏着杨树、桦树、青冈、椴树、松树等,又有金钱豹、梅花鹿、麝獐、黄腹角雏、金雕等野生动物出没其中。我还知道,这里还蕴藏着许多传说中的佛教珍奇遗迹,我们向往已久的云崖寺正在其深处。据《静宁州志·山川志》记载,云崖寺所在之处“山势环抱,溪水萦回,松杉柏桦,翠竹名花,蔚蔚苍苍,青葱掩映,且多仙踪古迹,无地不爽人心”。我明白,这次之行,除了要拍摄任务,有一大部分理由就是借工作之便,为谒见云崖寺而来。
内心释然之后,眼前的一切,随时间的推移而渐渐晴朗了起来。两边的或矮小或高大的树木、沙荆,互相谦恭有序地退让,原本逼仄的路,倏然宽展了起来。于是,我们和一群探寻秘密的鸟雀一道前行,路上的蚂蚁,也不觉得身份卑微,纷纷加入前进的行列。这时候,真的,我觉得就连路旁自生自灭的冰草也开始高贵了起来,这令我多么欢喜啊。当看到远处几只苍鹰,盘旋片刻后,石头般砸向大地的某个坚硬之处时,一个站在苍穹之下,高山之巅的人,竟然难抑内心的激动,面对茫茫关山,跪倒在地。
可是,我们一行距云崖寺尚远,或者说仅仅在她的边缘。云崖寺建于北魏佛教兴盛时期,是丝绸之路东段规模较大的佛教文化遗存,唐、宋、元、明、清有过较大规模的修葺,从而保证了这一片土地上佛教流传不衰。明正德进士胡缵宗有《竹山白云洞记》,其中尽情描述了云崖寺的胜状:“其山之胜,众山环拱,一峰突兀出,高并崆峒,厚比西倾,其似仙岩,广类鸟兽。秀岭奇峰,层峦叠嶂,丹崖翠壁,彩阁危楼,赤栏朱槛,苍松古柏,山藏于寺,寺裹于山,绝顶亭高。半岩寺密,寺覆岩下,雨不能及”。此日之行,我们只是看到了关山的广大,关山的秘不可宣。要看见云崖寺,触摸到云崖寺,我们应当重新选择路线。
第二天,开始放晴的天气又阴沉了下去,秋天雨多,或许苍天又在酝酿着一场细雨,但这并不能阻挡我们的脚步。我们又由西向东而行,约摸半小时之后,道路两边少了开阔,山峰有如刀削斧砍般陡峭了起来。中午时分,天空的浓云竟然不知不觉中退去,一行人到了云崖寺的正门。放行进去,不由得一声感叹,这分明是狭长的峡谷地带!再往里走,一旺湖水撞入眼帘,绿如翠玉,轻泛的波澜好像凌波仙子在抖动薄纱。这泓水,就像一个引人入胜的故事开篇,让人产生赶紧读下去的欲望。问过背负粮食同方向缓慢而行的僧人,距云崖寺尚有二公里左右的路程,心里便迫切了起来。几条游船停泊在水面,但我们没有坐船,行走自然有行走的好处,或许会看到出人意料的景象奇观。进峡的路一米宽,石铺小道,架在半山腰上,下面是几十米高的悬崖和碧水,朝下看去,满眼蓝旺旺的水气,人好像被托浮在半空。举目向上,那些松树宛若从半空中飞了出来,姿态多变,擦头而过,让人想起曼歌妙舞中的飞天仙女。这些高大的松树就生长在岩石表皮的浮土上,于是,我暗暗佩服根的力量,或许这就是咬定青山的精神吧。
凡有水流经的高山,想必它是有呼吸和吐纳的。进入峡内,四面八方的水缓缓流去,汇成峡口的湖泊。这流水,浅而清,没有一点杂质,大自然净化了一切,包括人的思想,竟然也没有了平时的私意杂念。水底的石头小的如拳,大的如碗,长年经流水的冲涮,使得它们个个圆润光滑,久经世事一般。又如鱼一样卧在水底,水波晃动间,这些石头好像也在游动。我拣了一块浸泡在水中的石头,它红、黄、蓝相间,似乎浓缩了天地精华,怀疑是女娲炼右补天遗落下来的。而河岸上的石头则乱如乌云,堆集在一起,却又互相留有缝隙,就像密密麻麻的人群,拥挤却有保持着距离。
大自然之剑劈开山脉,峡内的山壁直立了起来,加上山岩为砂岩、砾岩及页岩交互成层的红色岩系结构,石质坚硬细密,极宜于石窟开凿,进峡的路上,坐落在山崖上零零落落的石窟佛像就随处可见,这些浮在半空的佛陀,仿佛打坐在云团之上,要去西天赴会取经似的。它们只是云崖寺石窟群中的一小部分,但不是云崖寺。而这种景象又在告诉我们,云崖寺近了。
果然,神交已久的云崖寺转眼便到。它建在峡谷内的最为开阔的地方,坐北面南,那些山峰峭壁宛若从半空延展了出来,而楼阁石窟就建在危岩之上。寺的绝顶叫玉皇顶,巍峨险峻,若登上顶峰远眺,四围景象必然一览无余。东西南北又有四峰环合,故有四台十六峰之称,可谓层峦叠嶂,人间绝境。大凡美好神秘的事象,均不能轻易获取,就如这登顶小道,隐于峭壁、杂树之间,绝非常人所能至。除却了想象,要看到这些实物实景,就得靠我们携带的航拍旋翼机了。
站在这里,心,就警畏了起来。
云崖寺西南不远处有塔林,埋葬着功德圆满的僧人佛骨。太阳正裂,许多游客站在西边的山崖、壮树下遮凉,而我独守在塔林,依赖法塔庇护,有了更多打量四围的机会。仰目细看,云崖寺共有四层,一层由僧人居住,旁边有可上第二层的石阶。石阶狭窄陡峭,幸有铁索植于北边,可供游人攀爬。同事扛着拍摄器材去时,我按着我的理解,叮嘱他们一定要拍出一缕阳光降下来,一缕檀烟升起来,一声木鱼响起来,所有的一切,都要不知而觉,似无若有,缥缈而真实,绕梁而远去。
我恐高,不能尽睹云崖石窟,好在有录像和文献资料作为佐证。从二层石窟开始,每层石窟内有曲径石阶踩梯勾连。二层有玉佛殿和灵官楼,玉佛殿里供奉着毗卢遮那佛、卢舍那佛和释迦牟尼佛,三身佛两侧有铜铸的伽蓝神和韦陀菩萨。该洞佛龛较多,残存有北魏、北周石造像十二尊,皆造型端庄古朴,法相妙严。第三层有南海观音殿,菩萨造像恬淡超脱,神游界外。窟内有明万历十二年的石碑《主山云崖寺成碑记》,说是韩藩朱岩撰书,记录了建寺经过。而同事们辛苦录制的视频,有侧重,有特写,十分符合我意。
仰望遍布在悬崖峭壁上的云崖石窟,不由人感叹佛的力量无形。是的,我分明感觉到,这里的每一片树叶是神性的,每一只蚂蚁是智慧的,每一声叹息是灵动的。是的,我还看到云崖寺主峰其实就是一尊佛,是一尊坐着的佛,看吧,布满石窟的是佛善态可拘的面庞,山壁褶皱处是搭在大地上的丰硕的耳轮,波流一样石头是佛的头发,那个细细的凹下去的地方是佛微闭的眼睛。
于是,我坐了下去。于是,我看见了一颗平常心:
山高天低,大地安静
所有的人纷纷低垂
一抬头,眼里装满云崖的惊诧
石窟的佛,眼睛微瞌
那时,一缕光从天而降
落在佛的额头,落在佛的鼻尖
我看见佛微微抬了下手
蚂蚁、冰草、树叶、蟋蟀
纷纷打开话语的出口
万物在佛前点燃心愿
山雕衔起缕缕微烟,落在佛的发绺
所有的尘,淀在了世的核
没有人说话,所有的人在说话
我只是回了下头
看见我小息过的地方
还有人在静静打坐
长按指纹或二维码→识别→关注
本文编辑:市文联/刘瑞东
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