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花园
转眼又是五月,那个植物人也已经在花丛里躺了将近三十年。因为花园相套于医院,或如一个胃不好的诗人所言,医院跟花园互为骨肉,把玻璃暖房辟作病室就顺理成章了。护士们尽管穿行忙碌,却并没有辜负绿荫小径、水榭游廊和惟一的病榻周围的春光。她们洁净、鲜美、可爱、亲切,令人想到高级餐馆里训练有素、热情周到的服务小姐,只不过她们送上和撤下的是体温表、注射器、内窥镜、氧气袋、昂贵的药剂和病体用剩的一只只空瓶。她们的风度是被消毒液浸透了的。进入玻璃暖房后,她们又充任花匠,小心细致地栽培护育着那个躯体,为他修枝、嫁接、供水、打针、翻身、擦拭和点穴,却并不指望他枯木逢春,又会开花结果什么的。边上的几台高精度监视器,可不只用来作为摆设。
手术室则布置于石舫,面前是一片不大的水域。它从未被真正启用过,所以它总是被包裹在处女初夜般的紧张氛围里。这可以从由波澜反映到石舫狭长顶棚上的震颤的光斑,水中那些突然急停、锐角度折返和神经质地跃出池面的红鱼感觉到。卫生工人一大早就被要求抓紧时间把手术室擦试干净,喷上清新剂。不久,女麻醉师会骑乘着竹扫帚低掠草坪、穿越桥拱、落到石坊船头。她先要找红鱼和一朵梨花来做做试验,看看她的意念麻醉法是否还管用。
六边形木塔位于花园幽美的西南角,它算是主任医师的诊疗办公楼。阴晦的光线下,一只受到充分鼓励的手大胆抚弄了植物人配偶的乳房,讲解病理的腔调从刻板严肃到轻快狎昵,直至急切呻吟,喘不过气来。主任医师由此获得了对这座花园完全的接管权。他一面从八卦裙底下抽出自己,一面就已经对这座私家花园又有了新的改建规划。这需要新的园艺、新的颓废、新的从塔尖俯瞰的激情和新的对肉体的脱胎换骨。
不过,当主任医生又坐定下来,他只是写下一页新的病历。这病历也会同此前写下的十万册病历一样,被收藏进由两座月牙桥联接的三间小书房。三间小书房曾分别被命名为“上日轩”、“今么斋”和“扪朝馆”,以这种轩斋馆名印行的几种诗集、曲谱和流水笔记也跟病历堆放在一起。一个居士、清客、前管家和鸦片瘾君子有时候会踅进这大半被尘封的纸张库里。推开一扇向上开启的老式木窗,凭靠着重温“饭蔬妙手前溪星止酒人间一枝梅”这样的旧句。他把放大镜拿在手里,踱上月牙桥(从一座到另一座),看到女麻醉师又进入了状态,脱得一丝不挂,盘坐在石舫的桅杆(也许是旗杆)顶上。
按照胃不好的诗人所言——按照被广泛歪曲的另一个说法,这座花园的灵魂应该是那个植物人。他在花丛中已躺了将近三十年。他那么重要,而一只栖于凉亭栏杆的鹦鹉对他的重要性却三缄其口。植物人作为转变了形态的肉体生命,其宁穆、安逸、平和、圆融、寂寞及不祥,成为对死亡的一种长生的欲望。这种欲望漫布在花园五月的空气里,令香樟和古柏喧哗,令天鹅梦想中飞翔,令一对在假山后面交合的表兄妹经受了电痉挛。而当玻璃暖房从正午移进黄昏的紫光,终于又有几组星辰折射病花园。一个秀丽的护士兼花匠将侧卧于植物人暧昧的那一边,替他的定时勃起手淫。她的方法总是有效的,她充分地打开了花园的每一个色情毛孔,出汗、又出汗、吐故纳新。这时候,胃不好的诗人有了他的第三个说法,那是更为牵强附会的无稽之辞,无须录于这页病历。
[题图:梁小曼]
陳東東,当代诗人、作家,主要作品有诗集《导游图》《夏之书·解禁书》《流水》和随笔集《黑镜子》《只言片语来自写作》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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