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目馆
对理想的呼唤其实是对一种秩序的呼唤。这种秩序暂时还只是想象的秩序,尚未在这个世界实现,或尚未在这个世界实行。新的理想——不同的理想,有赖于对一种新的、不同的秩序之想象。在这个世界的各种理想里,有一种理想——有一种想象的秩序,是以对一切事物重新分类为出发点的。而欲使这种重新分类的理想实现,欲使这个世界在一种新的秩序下存在,就必须从头来过,对宇宙万有作详尽繁琐复杂的鉴别取样、登录存档和罗列编目。编目馆的建立,即由于此一理想的建立。
编目馆作为一种改变世界秩序、将宇宙万有纳入一个全新分类系统之理想的现实基地,并没有如预料的那样,取一种崭新的建筑风格。理想主义者甚至并没有为编目馆特意去建造一幢新房子,而只是将一片旧宅腾给编目这一新用途——这种做法其实正符合对事物重新分类编目的企图——那片旧宅被重新编了目,由过去的二流红灯区变成了展示新理想、新世界图景的一个用力的支点。编目馆的人员也是以这种重新编目的方式获得的。原先出入旧宅的老鸨、乌龟、堂客和野鸡,现在被编到了工作者目下,分为主管员、接待员、实践员和补充员各类,开始做名称不同的事情。
编目馆因为既是新理想的产儿,又是去生养新秩序的产床,所以是一个特殊的地址。它表面上毫无半点新奇,它的路径、门庭、屋角、窗棂、院落、亭阁、草树、光影和灯盏仍然属于它所在的旧世界。它的夜晚仍然比白天热闹。它的格局,仍然是一个花场老风流以平生经历为蓝本安排的平庸格局,适合皮肉买卖的格局。但是,名称变了,它成了完全不同的所在。
当夜晚到来——编目馆已经将“夜晚”列在了[阴门]目下——一颗红色信号弹(它列在[精子]目下)射出,编目馆开始了它最重要的一项工作。被列在[九窍]目下的男人们络绎到来,由[十窍]目下的接待员领进[四方]目下的房间。他们被接待员领上板床(在[四足]目下),揽入怀抱(在[温柔乡]目下,他们[一足]目下的阴茎被要求插入单孔检测器(跟夜晚一样列在了[阴门]目下,但是从[深邃]目亦能查获),以便从粗细、短长、冷热、软硬及耐久性和活跌性诸方面对其进行详细考核、并将情况一一记录在印有表格(列在了[网]的目下)的纸上。而纸跟房间一样,是列在[四方]目下的。如此,[九窍]目下的男人——每一个具体的男人——将会被更微妙地编列于[迟钝]、[犀利]、[快捷]、[缓慢]、[凝固]、[流动]、[松懈]、[易碎]、[柔韧]和[多变]等各种子目之下。一整套完美的“十窍系统新秩序分目长编”将在这样一夜夜的努力下建立起来。
其余的各种新秩序分目长编也在建立起来。整个世界至少在编目馆内已经被改变,被涂抹上了新理想色彩。在世界于编目馆内遭遇改变的同时,编目馆本身也一点点改变了。它变得对新秩序而言更为合理,它事实上已经从企图重新分类宇宙万有这一新理想的现实基地,变成了一个小型的、万般俱全的、越来越丰富、繁复、琐屑、具体和细节化的模型或摹拟世界。在这里,一切被以曾目、祖目、父目、目、子目、孙目和玄目的各级编目分化,又重新组合,成为一个词语、书面和索引中的理想世界——编目馆内的新世界。而编目馆由于对这样一个新世界的创造——完全可以被名之为创造,况且“创造”是被编在[分类]目下的——和容纳,形象更为模糊暧昧了。在外观上,它本来就没什么理想色彩,如今则更为黯然、蒙尘——也许因为九窍男人被编目完毕了。而这正符合——总是符合的——理想主义的实际规则:当一种新秩序建立起来后,它也像旧秩序一样颓废。
陳東東,当代诗人、作家,主要作品有诗集《导游图》《夏之书·解禁书》《流水》和随笔集《黑镜子》《只言片语来自写作》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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