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源镇
因为长河是国家的命脉(这一说法最近甚至被写进了宪法),其源头就更加至关重要了。它成了真正的出发点。国家从它所在的镇子开始,镇长办公室就在它楼上的大房间里。而它的屋子是敞开式的,日夜吐哺的泉眼被安上了一个由六公斤黄金做成的麒麟咽喉。涓涓细流由白银水槽引出,到镇委大院以外,穿过老式而花哨的吊桥,跌进深窄的青石山涧,就蔚然壮大成河了。这种变化难以被人见到,人们对它的印象只是靠听力所得,所以,可疑而神奇。为此,在由洪流一下子代替了细流的可能的位置上,镇委会找来一班能工巧匠,雕凿了几组必要的形象,包括云霓、火焰、星宿和大神,大神的龙马,胸脯丰厚的飞天。
整个镇子是狭长的,宽不过五十米,却紧贴着山涧两岸延伸了将近十八公里。房屋临渊建起,瘦削、高挑、斜耸。两边相对的门户用尼龙绳、毛竹梯和拉索桥相联接。这几种空中通道再加上两列屋顶,就是这镇子的全部街巷了。房屋的另外两侧是万丈悬崖。其实,河源镇只是两道刀刃般的山脊向上的堆砌,它地面上的结合部,则是作为其端点的镇委大院。那儿,由于据说有河源泉眼和银水槽里的所谓处女流,被规定为一个绝对的禁地。
如同镇子两边的悬崖以下是看不见的,被镇子夹在中间的山涧也深不可测、幽玄险巇。从窗台上,或在街头俯首探视猜测中的涧底实属徒劳——尤其在月光下,它只呈现为一条黑暗的缝隙——但激流击石的声音却能被耳朵轻易捕获。独自呆在屋子里,或几个人相约到房顶和空中通道去屏息聆听,正是河源镇上真实、普通和一贯的日常生活。对于居住在镇上的人们,河源就是一派轰鸣。长河在古水经和几种重要的诗篇里,也被说成是声音的蛋卵。
只有被允许出入镇委大院禁地的人们才会确信,河源不仅是一种声音,它还是由金咽喉吐出的银水槽里的凛冽泉水。这是一种见识,一种得以与茫然无所见者区别开来的资格、能力和权势。河源禁地重要性的这一方面充分地凸显着。它被用刺刀警戒起来,后来又用上了电网、雷达和远红外装置。镇长扪胸走上阳台,看到下边樱桃树旁的子弟兵换岗,有点儿透不过气来了。下班以后,镇长离开大院,在吊桥那头站立一会儿,学老百姓的样子侧耳聆听。“真奇怪呀”,他想,“我只是比他们多用了一点视觉器官。而这是我的职责所在。”
当一条直升飞机的航线开通,旅游者来了。以前,他们只是从收音机和有线广播里听到过河源之声的实况或摹拟,现在他们要听一个真切。他们晚上借住在镇上多余的空房里,白天则跟镇民一道,在空中通道和房顶上行走,侧耳,有的还用袖珍录音机把河源之声记录下来。几天以后,他们走了,而新的旅游者又会来到。他们戴着统一的遮阳帽,听从导游小姐手上一面粉色小旗的指挥,从房顶下到左岸招待所,然后走索桥到右岸,又踩着尼龙绳或竹梯回到左岸,老人和胆小的仍旧走索桥。
他们中间的某一位,在一个黄昏碰到了镇长,地点正好在吊桥的阴影里,那组有趣的雕塑边上。俩人吸着烟,交谈了一会儿,镇长带着他跨过吊桥进入了禁地。当天晚上,那位游客从镇委大院返回途中,从一根尼龙绳上掉进了深渊。
陳東東,当代诗人、作家,主要作品有诗集《导游图》《夏之书·解禁书》《流水》和随笔集《黑镜子》《只言片语来自写作》等。
如蒙喜爱请予转发·如欲订阅请点最上端蓝色見山書齋
或扫下面的二维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