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书店
到漩涡城市去找一个地址,需要多走足够的弯路。需要经过三五个早已磨圆的拐角,一座迷宫般芜杂的菜市场,一架铁桥,从上面可以看水泥运粪船缓慢地滑行,一些过街楼,一些水塔,一些汽车站,在那里正有人翻看买来的旧画报等车。还需要穿越街心花园,市政厅工地,银行雕塑群,大教堂阴影,一幢百货公司的炫耀和地下妓院的无耻与欢乐。当法院和小学校、烟纸店和印刷厂、公共澡堂和变电所、回力球场和照相馆也一一被删去,在那个被称作螺蛳壳的背僻弄堂里,一家开设在二楼的旧书店算是被发现了。它的标志是一幅卷起半边的门帘。楼梯口有一只偃卧的虎皮猫。
掀开另半边门帘,穿过纯属时间的夹弄,踏上了生铁铸成的旋转楼梯。虎皮猫或隐伏在它最初的一级,或在高处的扇形平台上俯视来者。楼梯扶手和踏板上精雕细镂的忍冬花饰却只能被忽略,因为照明的光线太稀疏,近乎没有光。这样,上面店堂就显得分外敞亮了。下午的光芒从四扇高窗泻进旧书店,光芒中翻滚着也许无害的透明微尘。书架是故意做旧的,这种旧意更加体现出匠人们高超的细木工手艺。在书架上方,或在朝南的窗户间窄小的墙壁上,是一些镶入镜框的手稿、墨宝、素描风景、美人图、浮士绘和人物照片,它们和这样一些名字联系在一起:谢赫、汤显祖、雪舟、大纳言、贝赫扎德、塞林格、邵洵美、张爱玲、谷崎润一郎和玛丽莲·梦露。这些人算不上是一家旧书店理想的守护神。守护神——对于旧书店——只能是一部孤绝的刻本,一部所谓的奇书,一部集合了造纸、裁剪、誊抄、雕牌、装祯、绘图和矫饰的失传手艺,混合着传奇、诗情、色欲、智慧、真理和觉悟,讲求建筑艺术的、被天才不由自主地写成的,其节奏客观地、活生生地一直伸进书页、迭合成梦想或颂歌的众书之书。它也可能是一份书目,比书目多出数倍的补正,或者有关的百科全书。它被放置在窗下的低柜里,加上了铜锁。另一只倦意饱满的虎皮猫软趴在它上面。
店老板则坐在低柜边的老藤椅上。他永远翻看一本楚辞。他也许迷上了那些在放逐中写下的篇章。他垂下的额头遮去了窗外的部分风景,并使之成为风景一角。后面,蛇一样延伸的红色屋脊;蓝天上一朵玫瑰云团;电视台的飞艇及其摄影师。
一本新书落到一位买主手上,类似于一个亲生生命投胎,那么,收购旧书岂不等于迎回死者?有一次,在品味一壶咖啡之时,店老板突然如此设想。开设一家旧书店也就是开设一家似是而非的殡仪馆。幽灵们一一排列在架上,魔鬼因它们而得到了准浮士德们付出的钱币。
而关于买主,有一位文豪曾发表这样的见解:“钱少和钱多的人都不愿买书……”。愿意买书的是跟钱处于另一种关系的人:他兜里有钱,却总是差一分钱,所以永远也算不上有钱。他没有正经事业,没有酒量和烟瘾,没有色胆和柔情,没有机会郊游、钓鱼、航海和探险,也没有兴趣逛街、看灯、吵架和揩油。他也没有想到去借书和写书,也没有条件无所事事吃了睡睡了吃。于是他去书店,尤其去旧书店。在那里,他把手插进裤袋,偶尔抽出来,取下架上孤零零一册残卷,然后又放回去。他再次把手插进裤袋,在木头地板上踱过一圈,再抽出来,拿下一本线装书来。他要求两百块把它买下,店老板则坚持非两百零一分不卖。这样,他第三次把手插进裤袋,走了。他愿意买书,如果书价对他是合适的。
[图 陳東東]
陳東東,当代诗人、作家,主要作品有诗集《导游图》《夏之书·解禁书》《流水》和随笔集《黑镜子》《只言片语来自写作》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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