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东飚译博尔赫斯诗歌总集之《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热情》②
Jorge Luis Borges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
陈东飚译博尔赫斯
Fervor de Buenos Aires
1923
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热情
②
墓志铭
为我的曾外祖父,伊西多罗·苏亚雷斯上校[1]而作
他的勇武越过了安第斯山脉。
他曾与群山与军队交战。
豪气长存,他的剑已习以为常。
他曾在胡宁的原野上
为战斗带来幸运的结局
用西班牙的血染红秘鲁的长矛
他写下自己战功的册页
行文坚忍有如明彻的号角。
他选择了尊严的流放。
如今他是一捧尘土与光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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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Manuel Isidoro Suárez(1799-1846),阿根廷军人,在1824年8月6日独立军队于秘鲁胡宁(Junín)地区击败西班牙军队战役中任骑兵指挥官。
玫瑰
致胡迪斯·马恰多[1]
玫瑰,
我歌唱以外的,不谢的玫瑰,
身为重量与芳香的,
属于深夜里的黑暗花园的,
属于每一座花园和每一个黄昏的,
凭借炼金之术从细小的
灰烬里再生的玫瑰,
波斯人的,阿里奥斯托[2]的玫瑰,
永远是独一无二的,
永远是玫瑰中的玫瑰的,
年轻的柏拉图式花朵,
我歌唱以外的,炽热而盲目的玫瑰,
那不可企及的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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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Judith Machado,生平不详。
[2]Ludovico Ariosto(1474-1533),意大利诗人。
重获的街区
谁也不曾见过街道之美
直到在令人胆战的轰鸣里
青绿色的天空翻覆
崩溃于水与黑暗的重压。
暴雨无差别地倾泻
世界在视野中变得可憎,
然而当一弯彩虹赐予午后
宽恕之色彩的福祉,
而一股潮湿泥土的气息
让座座花园焕发生机,
我们启步走过街头
如同穿越失而复得的领土,
窗玻璃映射太阳的慷慨
而在闪烁的叶片之上
夏日诉说它震颤的永恒。
空空的客厅
桃花心木家具
在锦缎的踌躇中延续
它们永恒的闲谈。
银板摄影相片
披着近在咫尺的假象
属于一面镜子里停滞的时间
在我们的审视下淡灭
如同荒废纪年的
无用的日期。
从漫长时光的那一头
它们痛苦的声音将我们追寻
到如今仅存于
我们童年里最初的黎明。
今日的白昼之光
将窗玻璃升华
超越喧嚣与晕眩的街道
并弃绝与扼杀先祖们
枯萎的嗓音。
罗萨斯
在宁静的厅堂里
那简朴的时钟布散着
一种没有意外也没有惊奇的时间
它所凌驾的体面之白
为桃花心木的红色激情穿上尺衣,
某个声音,如同温存的怨恨
曾在此宣布那熟悉的,骇人的名字。
那暴君的形象
充斥了那个瞬间,
不像一座黄昏的大理石像那么清晰,
而是巨大而晦暗
如同一座远山的阴影
而猜测与回忆
又接替了无心的妄谈
如深不可测的一声回响。
以声名狼藉称著
他的名字曾令万千屋舍荒芜,
曾是加乌乔[1]的偶像崇拜
和刀割咽喉的恐怖。
今天遗忘抹去了他的死者名单,
因为死者无足轻重
倘若我们把他们归入时间
那不眠不休的不朽的一部分,
它以缄默的过失消灭种族
而它永远撕裂的伤口
要等最后的神到最后一日才会弥合,
容得下所有喷溅的鲜血。
我不知道罗萨斯是否
如祖辈所说只是一把噬血的匕首;
我相他就像你我一样
是众多事件中的一个事件
活在每日的惶恐里
只为喜与忧而插手
人事的无常。
如今大海是一道宽阔的屏障
横亘在骨灰与父土之间。
如今每一位生者,无论多么卑微,
都可以踩碎他的虚无与黑夜。
神或许已将他遗忘
而一份侮辱,不如说是一份慈悲
是以仇恨的施舍
来推迟他无限的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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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Gaucho,潘帕斯草原上的牧人。
岁末
并非那符号的微调
用一个三来取代一个二
亦非那无谓的隐喻
即死去的一周天与新生的一周天交汇
亦非一个天文学程序的完成
在困惑与扰动
今夜的高原
并强迫我们去等待
那十二下不可逆转的钟鸣。
真正的缘由
是那普遍而模糊的怀疑
关乎时间之谜;
是面对那个奇迹的惊讶
尽管有无限的偶然,
尽管我们都是
赫拉克利特的河流中的水滴,
某物却长存于我们身上:
分秒不动,
那未曾寻获其所求的某物。
肉铺
比一家妓院更低贱
肉铺在街上炫耀着招牌像一个侮辱。
在门梁之上
一只瞎眼的牛头
俯瞰着妖巫的子夜会
看那些俗艳的肉块与最后的大理石
带着一尊偶像的遥远的威严。
城郊
致纪耶尔莫·德·托莱[1]
城郊是我们厌倦的反影。
我曾经步履迟缓
在即将迈向地平线的时刻
而羁留于屋舍之间,
它们被块块划分成为
各异而相等的街区
仿佛它们全都是
重复,单调的回忆
仅仅出自一个街区。
命在旦夕的小草,
怀着孤独一掷的希望,
零零落落钻出街上的石缝
而我也望见了深远处
西方的彩色纸牌
感觉到了布宜诺斯艾利斯。
这座我曾以为是我的过去的城市
是我的未来,我的当下;
我在欧洲度过的岁月是虚幻的,
我始终(也将会)身在布宜诺斯艾利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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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Guillermo de Torre(1900-1971),西班牙作家,诗人,文学批评家。
愧对一切死亡
免于回忆也免于希望,
无限,抽象,几乎属于未来,
死者不是一个死者:而是死亡。
如同神秘主义者的上帝,
他的一切属性都应予以否定,
死者陌生得一无所在
仅仅是世界的毁灭与缺席。
我们盗走了他的一切,
不留给他一个颜色,一个音节:
这里是他的双眼不再有份的庭院,
那里是他的希望曾经窥伺的步道。
甚至我们所想的或许也是他所想的;
我们像窃贼一样已经瓜分了
黑夜与白昼的财富。
花园
沟渠,
嶙峋的山脉,
土丘,
被气喘吁吁的行程所围困
还有漫漫无尽的风暴和
从荒漠深处汇聚起来的沙子。
那座花园就在一道斜坡上。
每一棵小树都是一片绿叶的森林。
徒然围困着它的
是荒芜沉默的群山
在催促着黑夜,用它的阴影
和无用的绿色汇成的悲伤之海。
整个花园是一道温柔的光
将黄昏点亮。
这小小园圃如一个节庆之日
在土地的贫穷之间。
楚布特[1]矿区,192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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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Chubut,阿根廷南部省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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