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东飚译博尔赫斯诗歌总集之《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热情》③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
陈东飚译博尔赫斯
Fervor de Buenos Aires
1923
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热情
③
一切墓碑上的铭文
别用鲁莽的大理石来冒险
喋喋不休地违抗遗忘的全能,
没完没了地列数
名字,意见,事件,祖国。
这么多玻璃珠宝最好由黑暗评判
人既缄默,大理石也无需开口。
逝去的生命的本质
——悸动的希望,
悲痛的无情奇迹与物欲的惊奇——
将长存不灭。
专横的灵魂盲目追求永生
却在别人的生命中得到确证
而你也同样是没赶上你的时代的
人们的镜像与再现
而别人将是(现在也是)你在尘世的不朽。
回归
在离乡背井的岁月尽头
我回到了童年的屋舍
对它的境况我依然陌生。
我的手已触到那些树木
像谁曾轻抚某个沉睡的人
我也重返了古老的步道
像忆起一行遗忘的诗
更在暮色弥漫之际望见
那弯脆弱的新月
它靠近叶片高悬的
棕榈树那晦暗的遮蔽,
如鸟儿投归旧巢。
何等密集的重重天空
会被庭院拢在围墙之内,
几时宏伟壮丽的夕阳
会逡巡在街道深处
又要多久娇柔的新月
才会将它的温柔注入花园,
在这屋子再次认出我
重又成为一个居所之前!
AFTERGLOW[1]
日落总是令人不安
无论它一贫如洗还是浮华艳丽,
但尤为令人不安的
是末尾那道孤注一掷的闪耀
它让原野生锈
此刻最后的残阳已然沉落。
我们苦苦挽留那道紧张而奇异的光,
那个幻象,对黑暗的一致恐惧
把它强加到空间之上
它刹那消失
在我们察觉它的虚假之时,
恰如梦幻终止
在我们得知我们正在做梦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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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英语:“余晖”。
拂晓
深邃而普遍的黑夜
几乎不曾为一盏盏提灯所否定
夜里一阵迷路的疾风
侵入阴暗的街道
如颤抖的征兆
预示着恐怖的拂晓正徘徊
在世上荒无人烟的郊外。
对黑暗心怀好奇
又惧怕来自黎明的威胁
我重温那出自叔本华
与贝克莱[1]的惊人猜想
它宣称世界
是一个心灵的活动,
灵魂的大梦一场,
没有根据没有目的也没有容量。
而既然说思想
并非如大理石般永恒
却像一片森林或一条河流般常新,
此前的理论
便在黎明采取了另一个形式,
而那一刻的迷信
在光线如一支藤蔓
即将缠住阴影的墙垣之时
降服了我的理智
并描画出如下的异想:
倘若万物都无所谓实质
倘若这人口众多的布宜诺斯艾利斯
无非是一个梦
由灵魂共同的魔法筑成,
那就必有一个瞬间
它的存在陷于荒诞无稽的危险
那正是黎明震颤的瞬间,
此刻梦见世界的人已不多
只有几个夜猫子保存着
灰暗的,近乎涂鸦一般的
大街小巷的轮廓
他们随后会与别人将它确定。
此刻生命的执着梦境
陷于崩溃的危险,
此刻上帝可以轻而易举
消灭他的全部作品!
但又一次,世界拯救了自己,
光明漫流,虚构着肮脏的色彩
而怀着某种歉疚
悔恨我在白昼复活中的同谋
我寻找我的屋舍,
在大白的天光中它惊谔而冰冷,
与此同时一只鸟不愿沉默
而消褪的黑夜
留在了失明者的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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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George Berkeley(1685-1753),爱尔兰哲学家。
贝拿勒斯[1]
虚假而又混浊
如镜中映现的一座花园,
这座想象的都市
从来不曾为我的双眼所见
交织着距离
并重复着它无可企及的屋舍。
骤现的太阳,
撕碎那错杂的晦暗
那些个寺庙,垃圾堆,监狱,庭院
并将攀上墙头
在一条神圣之河上闪耀。
气喘吁吁
那座曾被一片星形叶饰压迫的城市
溢出地平线
而在装满了
脚步与梦境的早晨
光明会像枝条般铺开大街小巷。
同步的黎明
照入所有向东而望的波斯百叶窗
而一个宣祷者[2]的声音
从高塔上把忧伤
播向这一天的空气
并对这座众神汇聚的城市宣告
神的孤独。
(又再想到
正当我玩味可疑的意象之时,
我所歌唱的这城市,长存
在世上一个命中注定的地方,
有着它精确的地形学,
人口多如梦境,
有着医院和街区
和缓慢的步道
还有嘴唇腐烂的人们
感受到牙齿上的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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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Benarés,恒河流经的印度北方邦(Uttar Pradesh)城市。
[2]Almuédano,在清真寺塔顶报告祈祷时刻的人。
缺席
我唯有扛起浩大的生命
它此刻仍是你的镜子:
每一个早晨我唯有将它重筑。
自从你抽身离去,
多少地方已转为虚空
毫无意义,等同于
白昼的光。
你的身影曾经寄寓的黄昏,
始终伴你等待我的音乐,
那个时候的词语,
我不得不亲手把它们催毁。
什么洞窟里藏得下我的灵魂
好让它看不见你的缺席
如一轮可怕的太阳,从不沉落
在确凿而又残忍地照耀?
你的缺席将我环绕
如同勒住咽喉的绳索,
灭顶的海洋。
平凡
致埃戴伊·朗热[1]
花园的格栅门打开
顺从有如书页
为一种频繁的专注所探询
而一旦进入,视线
无须凝注于那些
在记忆里确切无疑的事物。
我熟知习俗和人心
和那种隐语行话
每一群人都在编造它们。
我用不着说话
也不必佯装拥有特权;
我身边的人都与我熟识,
我的担忧与弱点他们了如指掌。
那就是最高的获取,
上天也许会将它赋予我们:
没有惊叹也没有胜利
而仅仅是被朴素地接纳
如同不可否定的现实的一部分,
像那些石头和草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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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Haydée Lange(1902-?),阿根廷作家,名媛,一度是博尔赫斯的女友。
散步
芳香如一杯沏好的马黛茶
夜晚拉近荒野的距离
并将街道清空
它们与我的寂寞相伴
由模糊的恐惧与长长的线条构成。
微风送来原野的预感,
村舍的甜蜜,白杨树的记忆,
它们会震撼沥青的坚硬之下
被囚禁的活的土地
屋舍的重量正压迫着它。
猫一般狡黠的夜徒劳地
打扰紧闭的露台
它们曾在黄昏呈现
姑娘们人尽皆知的希望。
门廊里的宁静也是如此。
虚空的黑暗里
一个广大而又慷慨的时辰
从堂皇子夜的钟表流泻而出,
一个丰饶的时辰
让所有的睡梦得其所在,
有着灵魂的宽度的时辰,不同于
那些贪婪的钟点只会计量
白昼的劳作。
我是这街道唯一的观者;
倘若转眼不看它便会死去。
(我注意到一道兀立的长墙
缀满了肆无忌惮的芒刺
和一盏黄色的街灯,泄露出
它的光的踌躇。
我也注意到了徘徊的星星。)
璀璨而又鲜明
如同一个天使晦黯的羽毛
他的翅膀遮蔽了白昼,
黑夜将平庸的街道掩藏。
圣胡安[1]之夜
无情的夕阳在辉耀之中
用刀锋截断了距离。
夜色温柔得像一株柳树。
赤焰噼啪作响
突兀的篝火旋涡飞卷;
牺牲的木柴
在高高的火苗里失血,
是舞动的旗帜和盲眼的恶戏。
黑暗平静如一道远影;
今天街道回想起
有一日曾经是原野。
整个神圣的夜晚孤独在祈祷
它群星的念珠零乱飞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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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San Juan,阿根廷西北部同名省份的首府。
近郊
庭院和它们古老的确凿,
庭院,深植于
土地与天空之间。
带铁栏的窗户
由此望去街道
重又变得熟悉如一盏灯。
那些幽深的卧室
燃烧着桃花心木宁静的火焰
而微光闪耀的镜子
如阴影中的一汪止水。
晦暗的十字路口
划开四种无限的距离
在寂静的郊野。
我已为那些地点命名
那里温柔飘散
而我是独自一人与已相伴。
星期六
致C. G.
外面有一片日落,晦暗的珠宝
镶嵌于时间之上,
有一座失明的幽深都市
属于未曾看见你的人们。
黄昏静默或歌唱。
某人解开渴望的十字架
将它从钢琴的禁锢里释放。
永远,你的美丽万种。
* * *
无视你的冷漠
你的美丽
在时间中挥霍你的奇迹。
幸运随你而至
恰如春天随新叶而至。
我已仿佛谁也不是,
我是那如此孤独的渴望
消散在暮色之中。
愉悦随你而至
恰如残忍随刀剑而至。
* * *
夜晚正将栏杆侵犯。
在严肃的客厅里
我们的两种孤独像盲人般互相寻找。
活过黄昏的
是你的肌肤如雪的光彩。
在我们的爱里有一份忧伤
仿佛是灵魂的样子。
* * *
你
昨天只是全部的美丽
也是全部的爱,在这一刻。
奖赏
如同有人漫步一道岸滨
惊叹大海的浩淼,
沉醉于光与无可穷尽的空间,
我曾是你的美丽的见证者
在悠长的一日之内。
我们在入夜时分手
在缓慢的孤独里
沿街回返,路人的脸依然将你映现。
当喜悦变得黯然,我想到
在如此可贵的记忆之宝藏里
留存下来的只会有一两件
来充当灵魂的装点
在它的无常的不朽之中。
黄昏
一道夕阳澄明的宏大
已令街道升华,
街道敞开如一场辽阔的梦
通向任一种机遇。
明朗的树丛
失去最后的飞鸟,最后的黄金。
一个乞丐枯槁的手
加深傍晚的苦痛。
居住在镜中的静默
已冲破它的禁锢。
晦暗就是那些
受伤的事物的血。
在不确定的日落时分
被肢解的黄昏
曾是几种贫穷的颜色。
黄昏的原野
直立的原野如一个大天使
统辖了道路。
像梦一般人口众多的寂寞
已在镇子的周围沉静。
牛铃拣拾黄昏里
零落的悲凉。新月
是发自天空的一声低诉。
随着夜幕降临
镇子重又成为原野。
未曾愈合的夕阳
依旧让黄昏刺痛。
那些颤动的色彩藏身
于万物的脏腑。
在空空的卧室里
夜幕将把所有的镜子掩闭。
离别
在我的爱与我之间必将竖起
三百个长夜如三百道高墙
而大海将是我们中间的魔法一场。
什么也不会有了,除了回忆。
哦痛苦赋予的黄昏,
渴望见到你的夜晚,
延伸着我的道路的原野,
我正在凝望,正在失去的天空……
如一座大理石像决定了一切
没有了你会让更多的黄昏忧伤。
我可能在1922年前后写下又遗失的诗行
夕阳西下的无声战斗
在最远的郊外,
永远是天空中一场战争的古老失败,
黎明的废墟,全都走向我们
自空间的荒凉尽头而来
如同来自时间的尽头,
雨的黑色花园,我害怕打开的
一本书里的一个司芬克斯[1]
它的形象在梦中回还,
我们将要化做的腐烂与回声,
大理石上的月色,
生长而永存的树木
像宁静的神祗一样,
共度的夜晚和期待的黄昏,
华尔特·惠特曼,他的名字是宇宙,
一位国王英勇的宝剑
在一道无声的河床底下,
萨克森人,阿拉伯人和歌特人,
他们将我孕育而又一无所知,
我是不是这一切,以及别的,
或者它们是不是秘诀和艰深的代数,
藏有我们永远不得而知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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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Esfinge,神话中的生物,在埃及神话中为狮身人面,在希腊神话中为狮身,鸟翼,女人脸。
注释
陌生的街。开头几句诗里的信息是不准确的。德·昆西 (Writings ,第三卷,293页)指出,根据犹太命名法,黎明时的幽暝又名鸽子的幽暝;日落时对应的则是乌鸦。
特鲁科。在这页有关可疑的勇气的诗中首次提出了一个始终困忧着我的想法。它更合适的表述见于“感触死亡”(《阿根廷人的语言》,1928)和“对时间的新驳斥”(《其他研究》,1952)。
它的错误,已被爱利亚 的巴门尼德斯 和芝诺 所驳斥,是假设时间是由孤立的瞬间构成,各自之间都可以被分离开来,而空间也同样是由点所构成。
罗萨斯。在写这首诗时,我并非不知道我的祖父辈的一位先祖是罗萨斯的先人。这一事实并不出奇,鉴于这个国家的人口之稀少,以及我们历史的近乎乱伦的特性。
在1922年前后没有人预见到修正主义。这种消遣包括“修正”阿根廷的历史,不是为了探询真相而是为了达到一个预先确定的结论:为罗萨斯或随便哪个暴君辩护。我依然是,如您所见,一个野蛮的统一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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