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东飚译博尔赫斯诗歌总集之《面前的月亮》①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
(1899-1986)
陈东飚译博尔赫斯
Lunade enfrente
1925
面前的月亮
①
序言
大约1905年,赫尔曼·巴尔[1]宣称:唯一的使命,成为现代的。二十多年后,我也担负起了这个全然多余的责任。成为现代的就是成为同时代的,成为当下的;我们所有人都命中注定是如此。没有谁——除了威尔斯梦想的某个冒险家——曾经发明过活在未来或过去的艺术。没有什么作品不属于它的时代;细致入微的历史小说《萨朗波》[2],其主角是布匿战争[3]中的雇佣兵,是一部典型的十九世纪法国小说。我们对于伽太基文学一无所知,它或许是丰富的,除了不可能有一本书像福楼拜所写的那样。
忘记了我本来就是,我也曾想要成为阿根廷人。我执意冒险购入了一两本阿根廷俗语词典,它们向我提供了我今天几乎无法破解的词语:madrejón[4],espadaña[5], estaca pampa[6]……
《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热情》中的城市始终是私密的;这本书里的则不乏炫耀或公开的成份。我不想对它不公正。有一两篇作品——《基罗加将军乘一辆马车赴死》——拥有一个印花图形的几乎全部华彩之美;别的——《在约瑟夫·康拉德的一本书里发现的手稿》——则没有,且容我下此断言,让它们的作者蒙羞。事实是我已远离了它们;无论是它们的错误还是它们可能的优点都与我无关。
我对这本书没作多少改动。现在它已不属于我了。
J. L. B.
布宜诺斯艾利斯,1969年8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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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Hermann Bahr(1863-1934),奥地利作家,剧作家,导演,批评家。
[2]Salammbó,福楼拜所作历史小说。
[3]Las guerras púnicas,公元前264年至公元前146年在罗马与伽太基之间进行的三场战争。
[4]意为“干河床”。
[5]意为“芦苇,香蒲”。
[6]意为“在草原上栓马的桩子”。
有玫瑰色杂货店的街道
此刻夜晚睁大双眼在每一个街口
如同一场干旱在嗅闻着雨。
此刻所有的道路都近在咫尺,
并通向那条奇迹之路。
风送来姗姗来迟的黎明。
黎明是我们对要做不同之事的恐惧,却依然从天而降。
那神圣的一整夜我已经走过
它留给我它的困扰
在这条也是任何一条街上。
这里又一次,原野的安宁
在地平线上
和被杂草与电线切碎的荒地
和如同昨天傍晚的新月那么明亮的杂货店。
熟悉如一段回忆的是那个街角
连同那些长条壁板与一个庭院的承诺。
作你的见证是多么美好,永远的街道,因为我的日子见到的事物是多么少!
此刻光为空气打上条纹。
我的岁月横跨了土地与水的道路
我感受到的唯有你,宁静的玫瑰色街道。
我思索你的墙壁是否孕育了曙光,
你这深夜里透亮的杂货店。
我思索并面对着屋舍出声
坦承我的贫乏:
我不曾见过河流或大海或山脉,
但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光与我相契
我用那街道的光来打造我生与死的诗篇。
宽广而又苦痛的街道,
你是我的生命所知的唯一的音乐。
致一个郊区的地平线
草原:
我看见你的宽广深入远郊,
我正在你的夕阳里流血。
草原:
我听到你在简洁而坚忍的吉他里
也在高音的宾特维鸟[1]和
夏天开来的运草车疲惫的喧响之中。
草原:
一个红色庭院的疆域就足以让我
感受到你是我的。
草原:
我知道撕裂你的
是沟渠与巷道与将你改变的风。
苦痛而阳刚的草原,此刻你铺展在天际,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死亡。我知道你在我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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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Benteveo,一种生长在南美的鸟,以其鸣声如“bien te veo(我看你很清楚)”得名。
一次离别
黄昏,暗中破坏了我们的告别。
黄昏,锋利而又愉悦而又怪异,像一个黑暗的天使。
黄昏,当我们的嘴唇活在赤裸裸的亲吻之中。
不可避免的时间溢过了
无用的拥抱。
我们曾在一起挥霍激情,不是为我们而是为了已然迫近的孤独。
光将我们遗弃;夜已匆匆而至。
我们一直走到栅门之前,身上压着那已被长庚星减轻的阴影的重量。
仿佛是谁从一个找不见的草坪回返,我从你的怀抱中回返。
仿佛是谁从一个刀剑的国度回返,我从你的泪水中回返。
黄昏,鲜明地延续着,像一个梦
在众多的黄昏之间。
此后我始终在追赶,在超越
黑夜与日行的里程。
爱的预感
无论是亲近你的面容,如一个节日般光彩
还是见惯你的身体,依旧神秘而缄默,一派稚气
还是你生命的交替变换,将词语或宁静占据
都比不上如此神秘的一个赐予
像注视着你的睡梦拢在
我怀抱的守夜之中。
奇迹般的又一次童贞,凭着睡梦那赦免的功效,
沉静而辉煌如记忆所选中的一种幸福,
你将把你生命的那道岸滨交给我,你自己并不拥有。
投身入静寂
我将认清你的存在那最后的海滩
并将第一次把你看见,也许,
如同上帝必将把你看见的那样,
毁弃了时间的虚构,
没有爱,没有我。
基罗加将军[1]乘一辆马车赴死
河床赤裸,已不怀一丝水的渴望
一轮月亮在清晨的寒冷中消逝
而原野死于饥饿,贫瘠如一只蜘蛛。
马车嘎嘎作响,摇晃着爬坡;
一架轰然浮现的马车,庞大,葬礼一般。
四匹蒙眼马的黑色之中有死亡的斑点
拉着六个懦夫和一个不眠的勇士。
与车夫同行的是一个黝黑的人。
乘着马车开赴死亡;多么壮烈的事!
基罗加将军渴望进入阴影
带走六七个斩首的人作为随从。
那个骚乱,诡诈的科尔多瓦[2]匪帮
(基罗加沉思)对我的心灵又能怎样?
在这里我坚不可摧,深植于生命之中
像拴住马匹的木桩插进了草原。
成千上万个黄昏我都已经活过
我的名字就足以使枪矛震颤,
我不会在这乱石岗上丢掉性命。
难道南风也会死去,刀剑也会死去?
但当白昼在巴兰卡·雅科上空照耀
无情的黑铁向着他猛烈袭击;
归于一切的死亡包围了里奥哈[3]人
刀雨中的一击闪现出胡安·曼努埃尔[4]。
死去了,站起来了,不朽了,成了幻影,
他前往上帝给他指明的地狱报到,
他一声令下,招来了颓丧而浴血的,
炼狱中士兵与战马的魂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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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Juan Facundo Quiroga(1788-1835),阿根廷军阀,曾与罗萨斯和军阀洛佩斯(Estanislao López)一起成为联邦派领袖,后在去往布宜诺斯艾利斯途中的巴兰卡·雅科(Barranca Yaco)被截杀。
[2]Córdoba,阿根廷中部省份。
[3]La Rioja,阿根廷西北部省份,基罗加的出生地。
[4]胡安·曼努埃尔·德·罗萨斯被认为是基罗加之死的幕后指使者和最终受益人。
沉默的自负
光的字迹侵犯阴影,比流星更异乎寻常。
不认识的高大城市在原野之上膨胀。
确信我的生与我的死,我看见那些野心勃勃的人,但愿我理解他们。
他们的白昼贪婪如空中的套索。
他们的黑夜是铁的暴怒的间歇,时刻准备进袭。
他们说人性。
我的人性就在于感到我们是同一份贫穷发出的声音。
他们说祖国。
我的祖国就是一段吉他的弹拨,几幅肖像和一把旧剑,
入暮时分柳树醒目的祈祷。
时间正活在我体内。
比我的影子更沉默,我穿过它贪欲躁动的群落。
他们不可或缺,独一无二,值得拥有明天。
我的名字是某人和任何人。
我缓缓经过,仿佛是谁从远到无望抵达的地方前来。
蒙得维地亚
我滑下你的暮色如疲倦滑下一道斜坡的同情。
年轻的夜像你屋顶平台上的一片翅膀。
你是我们曾经有过的布宜诺斯艾利斯,那座随着岁月悄悄溜走的城市。
你是我们的,节日的,像水中倒映的星星。
时间中的暗门,你的街道朝向更轻柔的往昔。
澄明的所在,早晨从那里走向我们,越过褐色的淡水。
在照亮我的百叶窗之前,你低低的日色已赐福于你的花园。
被听成了一首诗的城市。
拥有庭院之光的街道。
在约瑟夫·康拉德[1]的一本书里发现的手稿
在飘散出夏季的颤抖的田野里
纯粹的白光将日子隐没。日子
是百叶窗上一道流血的裂口
海岸上一片光辉,平原的一场热病。
但古老的夜深邃,如一口罐子
装满了凹面的水。水呈现出无限的纹理,
而在徘徊的独木舟上,仰望着星星
人用一支烟量出了闲散的时间。
灰色的烟雾弥漫,模糊了辽远的
星群。当下将史前与名字丢失。
世界仅仅是一些温柔的朦胧。
河还是最初的河。人,也是最初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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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Joseph Conrad(1857-1924),波兰裔的英国小说家。
航程
海是一把无可计数的剑和一份贫穷的圆满。
火焰可译成暴怒,泉水是时间,水池是澄明的接纳。
海孤寂如一个盲人。
海是一种古老的语言,我已无从破解。
在它的深处,黎明是一道刷白的低矮泥墙。
从它的边界升起光明,与一团浓雾相等。
穿而不透仿佛斧凿下的石头
海在众多的日子前面持续。
每个黄昏都是一个港口。
我们被海鞭打的视野走过它的天空:
最后的温柔沙滩,黄昏天蓝色的粘土。
多么甜蜜的亲近,亲近那羞惭的海上的日落!
明亮如一个集市,云团正闪耀。
新月已缠住了一支桅杆。
我们留在一座石拱门下的同一个月亮,它的光芒将会把柳树装饰。
甲板上,静静地,我将黄昏和我的妹妹分享,仿佛是一片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