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东飚译博尔赫斯诗歌总集之《面前的月亮》②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
(1899-1986)
陈东飚译博尔赫斯
Lunade enfrente
1925
面前的月亮
②
达喀尔[1]
达喀尔就在太阳,沙漠与大海的十字路口。
太阳为我们将天空遮蔽,沙丘在道路上潜伏,大海是一腔怨恨。
我见过一个酋长,他的披风是比燃烧的天空更加炽烈的蔚蓝。
靠近电影院的清真寺闪耀着一片祈祷的明彻。
背风的荫蔽令棚屋远去,太阳如一个窃贼攀上墙头。
非洲的命运在永恒之中,那里有战功,偶像,王国,莽莽森林和刀剑。
我得到过一个黄昏和一个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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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Dakar,塞内加尔首都。
远隔重洋的乐土
我再也不曾靠近过你,我的祖国,但我已拥有你的星辰。
最遥不可及的那一重天宇将它们呈现,此刻船桅消失在它的护佑之下。
它们已远离高高的屋檐如鸽子一惊而走。
它们来自庭院,那里水池是一座颠倒的塔在两片天空之间。
它们来自扩张的花园,它的忧愁弥漫到墙脚如一汪黑暗的水。
它们来自故乡的一个傍晚,像一片杂草地一般柔弱。
它们不会死去而又激情满溢;没有一个民族量得出它们的永恒。
在它们星光的坚定之前人类所有的夜晚会像干树叶般弯卷。
它们是一个明彻的国度,某种意义上我的大陆就在它们的疆域之中。
DULCÍA LINQUIMUS ARVA[1]
[1969年版删除]
我最后的克里奥约[2]之歌,
穿过被闪电铺开的夜
在南方快车上
它将原野洞穿并遗落。
我的祖先与这远方
缔结了友谊
他们统治了大草原的亲密
把他们的技艺融入了
泥土,火,空气,水。
他们是战士与牧场主人
他们以晨光哺育心灵
而地平线就像一个低音
鸣响在他们简朴的劳动日深处。
他们劳动的日子河流般明净
他们的傍晚凉爽如庭院的水池
而四季在他们的生命里
就像期待中的歌谣里的四行诗。
他们从尘暴烟云里辨出
大车或马群
而夜露使香蒲明艳
这光辉给他们带来快乐。
一个人曾抗击西班牙人,
另一个人在巴拉圭利剑卷刃;
他们都懂得世界的拥抱
而乡村是陷入了他们爱情的女人。
别的心灵曾经安宁
有如开向原野的窗口;
他们的日子璀璨而又高远
由天空与平原铸成。
内陆的智慧属于他们,
属于取食的弓
属于指路的星
也属于燃烧的吉他。
诗行的黑血在他们的手中流溢;
他们在一只鸟的鸣声里感到悔意。
我是个城里人我不再知道这些,
我来自一座城市,一个区,一条街:
遥远的街车伴随我忧伤
用它们那声傍晚发出的长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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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拉丁语:“我要离开甜蜜的田园”。出自维吉尔《牧歌》(Bucólicas)。
[2]Criollo,海外殖民地出生的西班牙人后裔及其阶层和文化。
DULCÍA LINQUIMUS ARVA(第二版)
[1969年版删除]
我的祖先与这远方
缔结了友谊
他们统治了大草原的亲密
把他们的技艺融入了
泥土,火,空气,水。
他们是战士与牧场主人
他们以晨光哺育心灵
而地平线就像一个低音
鸣响在他们简朴的劳动日深处。
他们劳动的日子河流般明净
他们的傍晚水一样凉爽
隐藏在蓄水池里
而四季对于他们
就像期待中的歌谣里的四行诗。
他们从遥远的烟尘里辨出
大车或马群
而夜露使香蒲明艳
这光辉给他们带来快乐。
一个人曾抗击西班牙人,
另一个人在巴拉圭利剑卷刃;
他们都感到了世界的拥抱
而乡村是陷入了他们爱情的女人。
他们的日子高远
由天空与平原铸成。
旷野的智慧属于这些人,
属于那个马背上稳坐的人
他统治着平原上的人们,
他们的工作与日子
和牲畜的繁殖。
我是个城里人我不再知道这些,
我来自一座城市,一个区,一条街:
遥远的街车伴随我忧伤
用它们那声傍晚发出的长叹。
近乎最后审判
我信步街头的无所事事随夜的多样性而活跃与释放。
夜是一个漫长而孤单的节日。
在我的秘密心脏里我为自己辩护并自夸:
我已见证了世界;我已承认了世界的稀有。
我歌唱过永恒:思乡的明月和渴望爱情的脸颊。
我用诗篇纪念过包围我的城市
和支离破碎的城郊。
我谈论过惊奇,在别人仅仅谈论寻常的地方。
从不歌颂温和的事物,我曾在夕阳里燃烧我的嗓音。
对我血缘的祖辈也对我梦想的祖辈我曾致以礼赞与歌唱。
我存在过,我存在。
我曾以坚定的词语营造我的感伤
它可能已在温柔中消散。
一种古老的劣行的记忆又回到我的心里。
如同潮水抛给沙滩的死马,它回到了我的心里。
它们依然在我身边,无论如何,那些街道与月亮。
水在我的嘴里仍旧是甜的,诗节并未拒绝给我它的优雅。
我感觉到美的恐怖;谁会有胆量遣责我,倘若我的孤独这面巨大的月亮将我宽恕?
我的一生
这里又一次,饱含回忆的嘴唇,独特而又与你们的相似。
我总是靠近快乐,也珍惜痛苦的爱抚。
我已渡过了海洋。
我已经认识了许多土地;我见过一个女人和两三个男人。
我爱过一个高傲的白人姑娘,她拥有西班牙的宁静。
我见过一望无际的郊野,西方永无止境的不朽在那里完成。
我品尝过众多的词语。
我深信这就是一切而我再也见不到再也做不出新的事情。
我相信我日日夜夜的贫穷与富足,与上帝和所有人的相等。
维亚·卢洛[1]的落日
[1925年版作“维亚·奥图萨尔[2]的落日”]
最后审判一样的傍晚。
街道是天空中一道崩裂的伤口。
我不知道在深处燃烧的光是一个天使还是一次日落。
永无休止,如同一个噩梦,距离压在我身上。
地平线被一道铁丝网刺痛。
世界仿佛毫无用处,无人眷顾。
天空中仍是白昼,但黑夜已在峡谷里背叛。
所有的光都在蓝色的围墙与那一片姑娘们的喧闹之中。
我已经不知道是一棵树还是一个神,透过生锈的大门呈现。
一时间有多少国土:原野,天空,郊外。
今天我曾有过的财富是街道,锋利的日落,惊愕的傍晚。
在远方,我将重归我的贫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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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Villa Luro,布宜诺斯艾利斯西部一区。
[2]Villa Ortúzar,布宜诺斯艾利斯中北部一地区。
为西区的一条街而作
[1969年版删除]
你将把一种陌生的不朽交给我,孤单的街。
你已是我生命的阴影。
你穿过我的夜晚,用你的精准一刺。
死亡——晦暗而不动的风暴——将拆散我的钟点。
某人将没收我的脚步,夺走我的专注和那颗星星。
(远方如一阵长风必将鞭打它的道路。)
清除了高傲的孤独,他将会对你的天空怀有同一份渴望。
将会怀有就是我的那同一份渴望。
我将又一次重生:
你这仿佛一道伤口般痛苦地绽开的街道。
十四的诗行
向我的城市,它凹面的庭院如坛罐
而街道延伸的里程仿佛一次飞行,
向我的城市,它有落日晕光的街角
和蔚蓝色彩的郊外,尽由天空构成,
向着我的明敞如一片草原的城市,
我从西方那些古老的陆地中回返
我已重获它的屋舍和它屋舍的光
和杂货店里那一道彻底不眠之光
我在岸滨懂得了人所共有的爱情,
当夜幕降临我曾直抒胸臆来赞颂
我歌唱过成为孤独者的后天习惯
还有一个庭院里红色草原的残迹。
我说过旋转木马,星期天的摩天轮,
和被一座天堂的阴影划裂的墙垣,
和无声无息潜伏在匕首里的命运,
和像沏好的马黛茶般芳香的夜晚。
我直觉到了岸滨这个词语的核心,
这个词在土地之中寄托水的机遇
它把它充满冒险的无限赋予城郊
并给模糊的原野一份海滩的意味。
我打算就这样还给上帝几枚小钱
从他放进我双手的无限财富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