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东飚译博尔赫斯诗歌总集之《圣马丁札记簿》①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
(1899-1986)
陈东飚译博尔赫斯
Cuaderno San Martín
1929
圣马丁札记簿
①
As to an occasional copy of verses, there are few men whohave leisure to read, and are possessed of any music in their souls, who arenot capable of versifying on some ten or twelve occasions during their natural lives:at a proper conjunction of the stars. There is no harm in taking advantage of suchoccasions.[1]
菲茨杰拉德[2],
见于致伯纳德·巴顿[3]的一封信(184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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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英语:“至于一本偶然的诗集,很少有人既抽得出闲暇阅读,又被自己灵魂中的无论什么音乐迷住,在他们的自然生命里有十到十二次机会无法写成诗篇:以星辰的正确排列。对这样的机会加以利用并无坏处。”
[2]Edward FitzGerald(1809-1883),英国诗人,作家,以翻译波斯诗集《鲁拜集》(The Rubáiyát of OmarKhayyám)著名。
[3]Bernard Barton(1784-1849),英国诗人。
序言
我已说过很多,我已说过太多,关于诗歌作为神灵的突然遗赠,关于思想作为心灵的一个活动;我在魏尔兰身上看到了纯粹的抒情诗人的样本;在爱默生[1]身上,则是心智诗人的样本。如今我相信在所有值得重读的诗人身上两种元素是共存的。莎士比亚或但丁又如何归类?
至于这本书的习作所涉及的内容,很明显它们应归于第二类。我还欠读者某些说明。面对批评家的愤怒,他们从不原谅一个作家后悔,我在此刻写下《布宜诺斯艾利斯神秘的建立》而非《神话般的建立》,因为后一个词暗示了大理石的巨大神性。这首诗的构思,此外,根本上就是伪造的。爱丁堡[2]或约克[3]或圣地亚哥德孔波斯泰拉[4]都可能呈现永恒的假象;布宜诺斯艾利斯并非如此,我们都看见它是以一种断断续续的方式产生的,在空地与泥土的窄巷之间。
两段的《布宜诺斯艾利斯之死》——标题归于埃杜阿尔多·古铁雷斯[5]——不可饶恕地夸大了恰卡里塔[6]的普罗意味与里科莱塔的贵族意味。我想《伊西多罗·阿塞维多[7]》的强调或许会博得我外祖父的一笑。除了《平凡》,《城南的守灵夜》也许是我写的第一首真正的诗。
J.L.B.
布宜诺斯艾利斯,196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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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Ralph Waldo Emerson(1803-1882),美国作家,超验主义哲学家。
[2] Edimburgo,苏格兰首都(Edinburgh)。
[3] York,英格兰北约克郡(NorthYorkshire)古城。
[4] Santiago de Compostela,西班牙加里西亚自治区(Galicia)的首府。
[5] Eduardo Gutiérrez(1851-1889),阿根廷作家。
[6]la Chacarita,位于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阿根廷最大墓地。
[7]Isidoro deAcevedo Laprida(1835-1905),军人,博尔赫斯的外祖父。
布宜诺斯艾利斯神秘的建立
而就是沿着这条沉睡与混浊的河
划来了桨橹,建立了这片故土?
一艘艘上漆的小船必定颠簸着航行
在险恶激流的水草根块之间。
好好思索,让我们推想这条河
当时是蔚蓝的,仿佛自天空中流下
有小小的红星标注胡安·迪亚兹[1]
受饿而印第安人就餐的地点。
肯定有过一千人,随后是几千人
渡过宽达五个月亮的大海而来
那里依然是塞壬[2]和蛟龙的居所
也是让罗盘发疯的磁石的居所。
岸上他们竖起摇晃的小屋几间,
不安地入睡。他们说此地是里亚却洛[3],
但这却是在博卡[4]编造的谎言。
这是我所居住的一整片街区:在帕勒莫[5]。
一片完整的街区,但座落在原野之中
曝露给黎明,雨水和猛烈的东南风。
同样的街区依旧留存在我的地段:
危地马拉,塞拉诺,巴拉圭,古鲁恰加[6]。
一家杂货店绯红如纸牌的反面
光彩夺目,后屋里有人在打着牌;
绯红的杂货店生意兴隆,雄霸一方,
成了街角的主人,已经无情而坚忍。
第一架小风琴翻越地平线送来
它多病的曲调,它的哈巴涅拉[7]和外国歌。
大院里此刻一致推选伊里戈扬[8],
某架钢琴指引着萨波里多[9]的探戈。
一家烟铺像一朵玫瑰熏香了
荒野。暮色已深入了昨天,
人们共同担负着一个幻想的过去。
缺少的只是一样:道路的对面。
很难相信布宜诺斯艾利斯有什么开始:
我断定它就像水和空气一样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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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Juan Díaz de Solís(1470-1516),西班牙航海家,探险家。1516年抵达现阿根廷拉普拉塔河(Río de la Plata)流域,并为之命名,在探索其支流时遭印第安人袭击身亡,尸体也被吃掉。
[2] Sirenas,希腊神话中女人身鸟爪,以歌声魅惑航海者触礁的海妖。
[3] El Riachuelo,布宜诺斯艾利斯一区名。
[4] La Boca,布宜诺斯艾利斯一区名。
[5] Palermo,布宜诺斯艾利斯一区名。
[6] Guatemala, Serrano, Paraguay, Gurruchaga,布宜诺斯艾利斯市内的四条街,交错围成一个方块。博尔赫斯原出生与居住于塞拉诺街,现已改名为博尔赫斯街。
[7] Habanera,19世纪古巴的音乐风格。
[8] Hipólito Yrigoyen(1852-1933),两届阿根廷总统(1916-1922,1928-1930)。
[9] Enrique Saborido(1877-1941),乌拉圭探戈钢琴家,作曲家,舞蹈教师。
大门[1]的挽歌
致弗朗西斯科·路易斯·贝纳德兹[2]
维亚·阿尔维亚尔区[3]:在尼加拉瓜[4],马尔多纳多水道[5],坎宁[6]与里维拉[7]街之间。很多荒地依然存在,其重要性有限。
——曼努埃尔·毕尔巴鄂[8]:《布宜诺斯艾利斯》,1902年。
这是一首挽歌
给那些矗立的大门,它们的阴影拉长
在泥土的广场。
这是一首挽歌
追忆一道长而低俯的光芒
由暮色赠予荒漠。
(毫无二致的巷道上曾有过足够
填满一种幸福的天空
而墙垣也曾抹上黄昏的颜色。)
这是一首挽歌
给帕勒莫,它被循环往复的回忆描画
又将归于死亡这遗忘的女儿。
少女们被一曲小风琴的华尔兹
或狂按着傲慢喇叭的
64路司机评判,
她们知道自己在门口等待的风姿。
有仙人掌的空地
也有马尔多纳多的敌意的河岸
——旱季里水比泥还少——
还有粗野的步道被刀口点燃
还有一个铁哨划出的边界。
也曾有过快乐的事物,
只为振奋灵魂而存在的事物:
庭院里的花坛
和痞子摇摆的步态。
最初的帕勒莫,你给自己
随便几段米隆加来让自己变得勇敢
一副南美纸牌来消磨生命
几个永恒的黎明来懂得死亡。
白昼在你的步道上
比在市区的街上更漫长
因为天空着迷于那些幽深的空洞。
侧面画有词句的汽车[9]
穿越你的早晨
而杂货店就在温柔的街角
如同在等待天使。
从我高处的街道(大约有一里格[10])
我要寻找你夜晚的街道的记忆。
我贫乏的口哨将要穿透
沉睡的人们的梦境。
一道矮墙上露出的那棵无花果树
与我的灵魂相处融洽
而你街角的绯红色表面
比白云更令我愉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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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Los Portones,位于今萨米安托大街(Sarmiento Avenue)与意大利广场(Plaza Italia)交界处的大门,建于1875年。
[2] Francisco Luis Bernárdez(1900-1978),阿根廷诗人。
[3] Barrio Villa Alvear,布宜诺斯艾利斯帕勒莫区一部分的旧名。
[4] Nicaragua,布宜诺斯艾利斯街名。
[5] Arroyo Maldonado,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暗河,位于胡安·B. 胡斯托大道(Av. JuanB. Justo)下方。
[6] Canning,即今布宜诺斯艾利斯斯卡拉布里尼·奥蒂斯街(ScalabriniOrtiz)。
[7] Rivera,即今布宜诺斯艾利斯科尔多瓦街(Córdoba)。
[8] Manuel Bilbao(1827-1895),智利历史学家。
[9] 20世纪初布宜诺斯艾利斯出现了特有的艺术形式线描画(Fileteado),以彩色线条描画诗句,谚语或警句或流行语来装饰器物(如招牌,出租车,巴士等)。
[10] legua,长度单位,一里格约合三英里。
记忆的轨迹
回忆我家中的花园:
草木温驯的生命,
令人肃然起敬的生命
神秘而为众人佳赏。
那片天空最高的棕榈
和麻雀的聚居地;
遮蔽苍穹的黑葡萄藤,
夏日沉睡在你影中。
红色的磨坊:
遥远的轮子在风中苦转,
我们家的荣耀,因为别人唯有
让河在水车的铃声下流过。
宅基圆形的地下室
是你给花园带来晕眩,
曾经令人惧怕的是透过裂缝
瞥一眼你隐秘的水牢。
花园,栅门外匆匆行路的是
辛劳的马车夫
而嘉年华一片迷乱的喧响
街头乐队吹奏如狂。
杂货店,恶人的首领,
始终统辖着街角;
但你有苇塘可作成长矛
也有麻雀可供宣祷。
你的树木的梦和我的梦
在夜里依旧难分难解
而那只喜鹊的陨灭
在我血中留下一份古老的恐惧。
你这几个巴拉[1]的面积
成了我们的地理学;
一块隆起便算是“土山”
而它的斜坡是一场冒险。
花园,我将中断我的诗句
只为回想到永远:
究竟是有意还是偶然
让你的树木把阴影放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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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Vara,长度单位,合0.8359米。
伊西多罗·阿塞维多
的确我们对他一无所知
——除了那些地名与日期:
词语的欺骗——
但我怀着敬畏抢救了他的最后时日,
不是别人所见的那一天,而是他自己的,
为了写下它我要避开我的命运。
醉心于特鲁科的尔虞我诈,
一个阿尔西纳[1]派,出生于中间水道[2]的右岸,
十一日[3]旧市场的农产品监察员,
第三区镇的警官
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召唤下他从军征战
在塞佩达[4],在帕逢[5],在洛斯科拉莱斯[6]的沙滩。
但我的言词无须提起他的战斗,
因为他已将它们注入了一场最后的梦。
因为像别人写诗一样,
我的外祖父创造了一个梦境。
当一场肺炎将他侵蚀
迷幻的热病又篡改了日子的脸相,
他从记忆里收集着火的文件
来铸造他的梦。
这发生在塞拉诺街的一幢房子里,
在一九零五年那个白热的夏天。
他梦想两支军队
进入一场战斗的阴影;
他列数了统帅,旗帜,分队。
“现在军官们在筹划,”他说道,那声音清晰可闻
为了看见他们他想支起上身。
他召集了大草原:
侦察崎岖的地形,让步兵能够坚守
也寻找坚实的平野,让骑兵的冲锋攻无不克。
他作出最后的召集,
集合了数以千计的脸,时隔多年这个人在不知不觉中与他们熟识:
须发丛生,将会在银板照片里黯然消褪的脸,
在阿尔西纳桥[7]和塞 63 24833 63 15791 0 0 4062 0 0:00:06 0:00:03 0:00:03 4062达和他同生共死的脸。
他在他的日子里整装入伍,
为的就是这想象的起义,他的忠诚渴望着它,不是出于一种软弱的驱使;
他纠集了一支战马上的影子军队
为了杀死自己。
就这样,在望得见花园的卧室里,
他在一个梦中为国捐躯。
用旅行的譬喻,人们把他的死讯告诉了我;我并不相信。
我是个男孩,我当时还不知道死亡,我是不死的;
多少天,我曾在没有阳光的屋子里把他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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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Adolfo Alsina Maza(1829-1877),阿根廷律师,统一派政治家。
[2] Arroyo del Medio,布宜诺斯艾利斯和圣塔菲(Santa Fe)分界线上的小河。
[3] Once,布宜诺斯艾利斯非正式郊区巴尔瓦内拉(Balvanera)的一个区域。其名字来源于这地区中心一个名叫九月十一日的车站(1852年9月11日为布宜诺斯艾利斯脱离阿根廷其余部分的日期)。
[4] Cepeda,阿根廷圣塔菲一地区,1859年10月23日布宜诺斯艾利斯州军队在此被阿根廷联邦军队击败。
[5] Pavón,阿根廷圣塔菲一地区,1861年9月17日布宜诺斯艾利斯州军队在此与阿根廷联邦军队战成平手。
[6] Los Corrales,布宜诺斯艾利斯南部地区,1880年6月22日布宜诺斯艾利斯州军队在此被阿根廷联邦军队击败。
[7] Puente Alsina,布宜诺斯艾利斯一地区,1880年6月21日布宜诺斯艾利斯州军队在此击败阿根廷联邦军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