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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尔南多·佩索阿:灵魂的无政府主义者

2015-10-09 奚密 見山書齋


费尔南多·佩索阿 Fernando Pessoa

(1888-1935)




十四行诗选

《35首十四行诗》的前十首

译/佚名



1


我们或说,或写,或做,然而你得承认

我们不曾显现。我们所是

无法被言说、注入文字。

灵魂无限遥远

无论我们赋予思想多少意志

去成为灵魂并且引其向外,

我们的心灵始终孤立。

我们被忽视于自身显示之处;

灵魂之间的深渊无可通约,

无论思想的伎俩、无懈可击的骗术。

对于自我,我们缄默

当我们一度向思想作出存在的表态。

我们是 :自身的幻梦,闪烁的魂影

且相互之间,梦着他人之梦。


2


如果生命中显见的欢乐

为震颤的肉体感知所定义的

被一览无遗的映像和混同肉欲的眼球看清

欢乐、肉欲和欢愉只不过一个巨大的镜子。

也许真理之躯非肉眼可见

表象甚至如其所外表所是

也许我们亲昵、黑暗、模糊、温暖的“看见”

不过蒙着眼时视野的痉挛。

思想的活力从何谈起?虚无。

我们所见的全部抑或虚妄

抑或其他事物不为人知的存在

腐烂成我们的思想。正是这

带走我生活中惶然的痛感:

那令我们寻觅和哭泣的事物所赋予

深抵肉体的灵魂敌意


3


当我由衷想到我全部的人生

不会多于一行贫瘠的诗句,

在时间流逝中未来的目光将透过

这纸薄笺而非我赤裸的灵魂

更清楚地感受我

当我想见写下将使我看见

以后某些时候的好读者

对我的某些想法有所感念

那确也不比我随风而逝的灵魂盐粒;

对世界自身的一缕愤怒亦因此明智,

它扼住我的灵魂,使它盘旋于

绝望臆测的暗夜恐惧中

而我,一缕愤怒的意识

没有词语,甚至它们渗水的废墟


4


我不能想你已一片片腐烂

然而你是这样,逝去多年

却仍活在我全部的想象中

你,在我生命中的部分,从未流逝

从未。我已定格了你美丽的时刻——

你渐褪的笑,你翘首的吻,

记忆已令心灵领受它的责任——

与你相认,在那一度的不朽中。

但当我来到你长眠之处,看到

野花无视你,不受责备;

荒草蔓延它肆意的爪子,年深日久

在石碑上摹写 你的名字,

我便不知如何去感觉,去面对

你宿命里封藏的材质。


5


我怎样才能思考,使思想有所作为

当每日所需促狭地迫使

额外的娱乐痛切缩减,

我的灵魂震惊于日常工作

贪婪的胃口?我怎样才能让思想

停驻于它的义务:我的灵魂生来即为思索

它必须如此,每当某个时刻对某个想法的质疑

恰能迎合它暗示的即时之欲?

我为迎娶缪斯贮积的钱币

和随着日益临近的伟大时刻建造的家园

为日用所需日益消耗

而我自觉是永恒的囚徒

像名副其实的有罪基督徒,日日迫于肉欲

自食恶果,失去天堂的爱宠



6


像一个蹩脚演说家 满口陈词滥调

以牵强的热度游说自己的意图

而且,像一个时钟,被虚无的意志拧紧

那本该是一场内在本能的壮举;

抑或散文的机智,诗人生涩地使用

失掉诗节精妙的乐感之后

又进行本该摒弃的无用修缮

藉迥异的说法博取缪斯的欢心;

我学着去爱或者去恨;

意识囿于某个节制情感的想法

隔开情感与我,

即使其本质狂野;

正如没有河流奢谈游泳的人,

离技巧最近,却也最远。



7


你的话折磨我,你对此——

死亡将清空我所有思想

罕少悲伤。我感到痛苦,并非不信你

而是无法不信你不会。

会幸存么——我那星辉斑斓的部分

在那恒久的星辰之畔?

命运因此从来不公。而什么真理

阻碍这一命运不公的说法被相信?

猜想不能符合眼前的世界

就用它思维的罩衫弥合、覆盖

抑或以它臃肿的打扮伪造另一种现实

(在它之外这谎言昭然若揭);

因此一切成为不可能,怠惰的想法也许

减少思绪游弋,自知——自欺,令人沮丧。


8


我们灵魂的面容之上,

戴有多少层面具,而何时

当其为舒活筋骨将面具脱下

能明白假面尽褪面色亦无华?

真的面具并不觉其在面具之内

而是能透过有面具的双眼看清它本身。

任何意识接纳这项命题

常需睡眠这一纽带。

如婴孩被自己的镜像吓坏

我们的灵魂,如孩童,迷茫无措

把他者强置于它们明显的嘲弄之上

在遗忘的线索中得一个完整现实。

而且,当某一想法能卸下我们灵魂的假面,

它自身也无法与之素颜相对。


9


呵,闲散之人乐得清闲!

而我游手好闲皆因痛恨自己

置身行为的迷梦,在预定的举动始料未及

的错误鼓点上。

如猛兽自陷牢笼,

行动的意志束缚行动,

无所作为的绝望怒火萦于脑际

且怒火肆虐涣散心神

如有人陷入阴险的流沙

每传递一个手势更使人深陷

挣扎无益,手抬不起

虽然只是更慢地失去,我们终会精力枯竭。

如是每天于我,一样的死水人生

重新活过是为明日重新过活。


10


睡前我和心灵交谈,如对待婴孩

我讲述第二日的空白许诺

是这些话使它入睡,而非

某个想法的理智指令。因为

如果在意理智,它难道不愿意醒着

并进一步询问明天的愉悦?

它难道不会迫近话语的边缘,接受

这许诺丈量的每一分赠予?因此

倘或它睡去,这正是它唯一的关心,

那许诺的欢乐幸而有此催眠之用。

亦如未见果实,仍须感激提前到来的花朵

对于不太乐观的人,这最令人欢欣。

以这种自我欺骗的方式,我拘役心灵

纵然自欺本身便是心灵的部分。




佩索阿造像四种




灵魂的无政府主义者

葡萄牙诗人佩索阿

文/奚密

人生不如一行波德莱尔。

——芥川龙之介

中等身材,略显清瘦的脸上一副浓眉大眼,嘴上一撮小胡子。他,总是穿戴整齐,通常是一套深色西装,配上一枚端庄的领带或领结,再加一顶薄呢帽子。他的生活也是那么清楚规律,每天准时上下班,坐在办公室里为外贸公司翻译各类商业书信。

他终身未婚,虽然有过一次短暂的罗曼史。他极少出门,17岁以后,基本上只呆在首都市内。他沉默寡言,没有什么亲人或亲近的朋友。除了酗酒,他没有任何不良嗜好,虽然"杯中物"是他47岁就离开人世的罪魁祸首。

谁会想到,这个孤独的现代单身上班族,不但是葡萄牙语诗歌史上的佼佼者,而且在他辞世半世纪后,被公认为全世界最杰出的现代诗人之一?更令人惊讶的是,相对于他平淡规律的生活,他透过文学创造了一个可能是人类诗史上最丰富多元的虚构世界。

他是个写作狂,在任何能利用的纸片上书写诗歌、散文、评论、日记、笔记、新书纲要。写完就放在一个大箱子里。他的笔迹潦草,一张纸上写得密密麻麻,有时一张纸上,不但有作品原稿,还有不同的版本、眉批、备忘录等。造成日后学者整理他的手稿时高度的困难。他生前发表的作品包括150首诗和百余篇散文。但那仅仅是冰山的一角而已。那个百宝箱直到他去世后才被发现,近一二十年来陆续被整理出版。到目前为止,编目的作品已经超过二万七千五百篇,另外还有若干手稿有待整理。

他的写作是博杂的。主要是诗歌,旁及小说、戏剧和散文,此外还有关于哲学、星象学、语言学、神秘主义、美学、伦理学、心理学、翻译文学的著作。他甚至还写过一本里斯本导游手册,写过摔跤,写过暴露狂。

如此简单的现实生活和如此复杂的内心世界,形成强烈对比。虽然很多作家和艺术家都有意无意地和现实保持某种距离,但像这样极端的例子,即使在世界文学史上,也是少有的。是什么力量,什么原因,使得他生命的天秤上创作远远超过生活的比重?


“我,无用事物的严肃调查者……”

——佩索阿(署名“甘柏斯”)

佛蓝多·佩索阿(FernandoPessoa)1888年出生于里斯本。不满5岁时,父亲就去世了。2年后母亲再嫁,继父是葡萄牙派驻南非的副领事,他入学当地的英语学校。除了13岁那年曾回葡萄牙一年外,一直和家人住在南非,直到17岁才回返祖国,在以后的30年里他几乎没离开里斯本一步,每日上下班,写作,酗酒,直到病逝。

从小在国外生活受教育,奠定了佩索阿良好的外语基础。除了母语,他也通英文、法文和拉丁文。作为诗人,他受到的影响包括英国浪漫主义、法国象征主义、美国诗人惠特曼、意大利未来主义,和葡萄牙经典作家。1912年开始他的文学生涯。最早发表的作品是文学评论。两年后开始发表诗歌。

“佩索阿”在葡文里是“个人”也是“面具”的意思。迥异于大多数人,他的名字和他的个性,诗观,完全吻合。如果莎士比亚说世界是舞台,人人是演员的话,对佩索阿而言,自我是舞台,是他所创造出来的人物表演的空间。在他的诗歌里,他一共创造了72个“面具”,诗人称呼他们为"异名者""半异名者",他们各有各的的外型、个性、生平、思想和政治、美学,及宗教立场。和诗人一样,他们都是单身汉,也出版诗集。更奇特的是,这些异名者之间有书信来往,互相品评、翻译彼此的作品,有的甚至还有亲属关系或合作写作。诗人认为他所创造的异名者各自是一出戏,彼此的互动又构成另一出戏。或者,我们也可以将他们比喻为一个交响乐团,每一个异名者是一种乐器,各有其独特的声音,但是合起来他们能演奏出庞大丰富的乐章。而诗人既是指挥,也是作曲家。

佩索阿的72位异名者和半异名者中,有三位最重要。第一位是甘柏斯。甘先生1890年出生在小镇塔维拉。他个子较高,有犹太血统,是个双性恋者。早年在苏格兰首府求学,后来成为海洋工程师,住在伦敦,大部分时间花在环游世界上,对东方尤其感兴趣。中年以后,他厌倦了花花公子的生活方式,回到里斯本去定居。甘先生早年倾向浪漫派,中年讴歌未来派,晚年是一个彻底的虚无主义者。终其一生,他是个感觉论者。他反对象征,相信除了感官经验没有什么是真实的。但是感官导致重复,重复导致厌倦。这是他最终放弃旅行、放弃爱情、放弃生活的原因。

在佩索阿的众多"面具"中,甘柏斯最能代表诗人的"他我"--诗人压抑欲望和内在冲突的客体投射。相对于佩索阿的孤僻和禁欲,甘柏斯沉溺于颓美和感官。佩索阿只喝酒,甘柏斯嗑药,吸鸦片,还在诗里写道:“生命像一支淡而无味的香烟 / 除了把它抽完我一事无成”(《吸鸦片者》)。相对于佩索阿三十年如一日的规律生活,从灿烂归于平淡后的甘柏斯自白:

我活过,学习过,爱过,甚至相信过,

而现在,我羡慕任何一个乞丐只因

他不是我

——《烟草铺子》

现实生活里,佩索阿惟一的一次恋爱对象是欧菲莉亚·柯珞兹女士。甘柏斯写信给她,说了很多恶毒的话。柯女士非常生气,跟诗人抱怨说她恨甘柏斯。诗人却为他辩解,认为甘其实挺喜欢她的。我们无法确定甘柏斯的介入是不是造成诗人和女朋友分手的主因。不可思议的是,在诗人的生命里,虚构的文学世界和真实的现实世界是没有实质的区别的,前者可以任意跨越界线进入后者,并影响它,改变它。佩索阿的另一位重要异名者是卡艾罗。中等身材,蓝眼金发,他1889年出生于里斯本,但大部分时间和一位姑妈住在乡下,1915年因肺结核去世。虽然他英年早逝,但是直到1930年左右,他一直用诗人佩索阿作他的灵媒,以口授的方式留下作品。

卡艾罗个性天真单纯,他住在乡下,没有职业,自称是个牧羊人,虽然他从没牧过羊。他的诗集就题名为"牧羊人"。卡艾罗也是个感觉论者,认为只有透过感官才能认识世界。他和甘柏斯的不同之处在于,甘注重感觉主体,而卡艾罗注重感觉客体。他强调感觉事物本身,不加诠释,反对分析性和总体性思维。自然中的一草一木,仅仅是一草一木,没有任何"道"或"理"可言。所以,他也不相信有神,认为任何一种对自然的诠释都是一种扭曲。

我不信上帝因为我从没见过他。

如果他要我相信他,

他一定会来和我说话的。

他会走进我的大门

说: “我来了!”

——《牧羊人》第5首

卡艾罗是个异教徒,被其他异名者推崇为他们的"大师",甚至连佩索阿都是受到他的启发才开始创作的。

第三个异名者的例子是雷逸士。他1887年出生,中年时跑到美洲。我们知道他是位医生,至于其它生平不详。他热爱西方古典文学,据说曾在美国一名校教拉丁文,又有一说是他1919年以后一直住在巴西。雷逸士写了许多仿古罗马诗人霍乐士的颂诗,诗中常处理的主题,譬如生命之无常、财富的虚空、节制和中庸的重要等。他倾向古希腊的享乐主义,相信安天乐命,避苦趋甜。如他的小诗所说:“欲求得少,你即拥有一切,/ 无所欲求,你就自由了。/ 那爱我们的爱 / 用它的欲求压迫我们。”

同样是以语言来解决问题,诗人和撒谎者的区别可能是:

诗人往往是自己所生产出来的意义的第一个信徒。

——罗智成,《梦中书房》序言

除了异名者和半异名者,佩索阿也以本名发表作品。诡异的是,他称呼这个“佩索阿”为“正名者”,暗示他只不过是另一个“面具”而已。在佩索阿的世界里,每一个面具的后面,只有更多的面具;除了文本,还是文本!

我将灵魂分割成许多碎片

和许多人物

诗人就像一个巨大的档案柜,每个抽屉里储存着一个面具,一个异名者,半异名者,或是同名者的作品; 柜子本身并没有意义。早在解构主义和后现代主义之前,佩索阿的诗和诗观即向我们宣示“作者之死”,告诉我们作者的主体是空的,虚幻的,并没有所谓“真实”的佩索阿。这个信息诗人透过甘柏斯之口传达给读者:“严格地说,佩索阿并不存在!”他拒绝作为实体的存在,因为他相信意义是流动变化、无法固定、不断被诠释的,而“作为实体就是不被赋予诠释”。异名者既是他内心众多面向的客体投射,也是他超越自我、开阔心灵空间的策略。在一首1931年的作品里,他自称是个"逃亡者",不愿意被禁锢在“我”里面,因为那“意味着/被固定”。诗人提出的悖论是,真正的“我”是“无我”:

我的灵魂老在

注意我的形踪

但是我小心翼翼

它找得到我吗?

我希望永远也不要!

——《我是逃亡者》,写于1931年

在某种程度上,佩索阿对自我/无我的看法,也让我们想到庄周梦蝶里“虚”与“实”和佛家色与空的辩证。

内在和外在世界的戏剧性对比,真实与虚构世界的界线消失,显示诗人不得不将自我从现实抽离开来,才能接受和理解两者。这就是为什么即使是自我的再现,也必须透过“面具”的方式。从佩索阿的作品整体来看,他不相信理性、权威,但面对鲜活的感官世界,他又怯然止步。他活在一个感觉和思维、感情和理智、肉体和精神对立断裂的世界里。他诗中坦诚:

我有思想和理由,

熟知理论的全貌,

而且,从未抵达内心。

这或许可以追溯到诗人的家庭背景和童年经验?佩索阿在幼年时代就经历了多次的死亡:父亲的早逝,和三个弟妹(一个亲生弟弟,两个同母异父弟妹)的夭折。死亡的阴影可能造成强烈的失落感和不安全感,激活自我保护的心理机制,导致诗人抽离自我,并转而创造一个可以掌控的,安全的虚构世界。根据传记资料,诗人6岁时就以虚构的他者的名义写信给自己。长大后,他常担心自己濒临疯狂的边缘,曾考虑住进精神病院。如果文学创作代表了他的自我救赎,酗酒却过早地给他带来自我毁灭。

西方传统往往把天才与疯子相提并论。在各种艺术天才中,诗人尤其被认为是心理状态异常的人。西方诗学的开山祖师柏拉图,就认为诗人在创作时,好比神灵附体,处于癫狂状态。也因此,他的诗歌让听众如痴如醉,将理智抛在脑后。有鉴于此,柏拉图主张把诗人从理想共和国里驱逐出境。至于亚里斯多德,,虽然他反对他的老师柏拉图,为诗人提出辩护,认为诗歌比哲学具体,比历史抽象,可说是集二者之长。但是,他也承认诗人有疯狂的一面。而自浪漫主义以来,在西方的想象里,诗人和疯子几乎已成了同义词。心理症状,诸如抑郁症、精神分裂、酗酒、滥用药物、自杀倾向等等。从拜伦、波德莱尔、荷德林、蓝波,到庞德、罗尔(Robert Lowell)、普拉斯(Sylvia Plath)、拜里门(John Berryman)、金斯堡(Allen Ginsberg),例子多不胜举。

佩索阿是天才,是疯子,还是两者皆是?艺术创造到底是常态还是失常状态的产物?这类问题可能最终是毫无意义的,因为对诗人一如对读者来说,作品即是诗人,诗人即是作品。佩索阿刻意营造,建构了一道谜,一座迷宫,一个无止尽的诠释过程。如果佩索阿知道后代的读者仍然在试图解开谜底,走出迷宫,提出更圆融周密的诠释,他一定会在天堂的某个角落窃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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