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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塞尔:为什么索尔仁尼琴令我烦恼

2016-07-04 陈东飚 译 見山書齋


埃利·威塞尔

 Elie Wiesel

(1928-)


亚历山大·伊萨耶维奇·索尔仁尼琴 

Александр Исаевич Солженицын

(1918-2008)



陈东飚 译 埃利·威塞尔


为什么索尔仁尼琴令我烦恼


这些言论都出于主观,而我是以一种沉重的心情写下的。我们的时代缺少真正的英雄,而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正是一个。他的写作,从他根据自己在一座斯大林式劳动营中的经历写成的第一部反响强烈的小说起,就证明了他的勇气与他的天才。我一直喜爱他的小说与短篇故事,而我也一直钦佩他作为一个自由人的表达。

 

我在他身上看到了一种执著于正义与真理的良知,一个严肃对待他工作的使徒,一个以无数受害者的名义说话的信使,官方的刽子手已经令他们永远沉默。我对这一切心怀感激。

 

我也感激他的《古拉格群岛》,他谦逊地称之为“一部文学调査”。自然,它不止于此,它还是别的什么。它是一声恐怖的呼喊。它是由这个无权无势的见证人发出的呼喊,在挺过了耻辱与无望的经历之后,他希望自己被听见。

 

他的声音是如此有力,你无法逃避它。毫不轻信地,我们跟随他进人了那可憎的宇宙,那里的国王是犬儒主义。在古拉格一切都被扭曲,被玷污。那里,领袖与上帝暴露出他们并无任何伟大之处。革命的建设者,希望的预言者,他们的法律本该震撼历史,却只是傀儡而已。刽子手们卑鄙、懒惰、猥琐——他们是恐惧的囚徒;他们只想到保自己的命。光荣?一个词而已。理想——一个玩笑。伟大的布哈林[1],畏缩如一条狗,作好准备去背叛——别人和他自己——不是为了改变或解放人,而只是为了领受暴君的恩泽。

 

得到了两百多位前难友的帮助,他们用自己的回忆与数据丰富了他,索尔仁尼琴在这里从头展现了劳动营的肮脏世界。而你阅读此书不可能不受到深深地震撼。甚至还不止于此,因为劳动营的人口代表了人类的全范围:知识分子与工人,军官与学生,理想主义者与青年军人——包括儿童。我们在所有“劳动改造营”里都找得到他们。他们留在那里,他们一年年腐烂在那里,整整几代人。而时常不为任何理由。他们到那里纯属偶然。为了满足某个秘密警察官员的某次心血来潮,他不喜欢你对于经济或政治问题的见解,或是断定你的公寓套间更适合他住,或是觊觎你的妻子或未婚妻。他拥有全部的权力。一句无心的,选择不当的词语或一次交友不慎就足以将你与你的家庭,与你的生活分离开来。你被逮捕,被定罪,被折磨,被打垮,被判刑,被放逐,被贬至社会垃圾的水平。

 

这本书中满溢的插曲、轶事与事件,展现了斯大林为满足他的狂暴而颁布的邪恶政策的活动。蔚为奇观的审判,秘密审讯,判决,自杀,谋杀——很少有个体能够反抗这扼杀人性的机制。作者不时写下他的亲身经历——迄今为止它们是最富有魅力的——而我们随着他愤怒地呐喊。

 

在这里某些事件是第一次被讲述;另一些则以其诠释令我们震惊。有一件事特别打动了我。在我的《沉默的犹太人》中,我曾报道过一些谣传,大意是斯大林死前决定将所有犹太人驱逐到西伯利亚。索尔仁尼琴确证了这谣传并增加了细节:那个独裁者准备在红场对“背叛的犹太医生”举行一次公开绞刑,继之以“愤怒的群众”将会参与的集体迫害。犹太人在此后将会被驱逐以“确保他们的安全”……

 

自然而然,尽管这部著作在这里或那里有些冗长和沉闷,我们阅读它的兴趣却持久不衰。我们想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在革命之乡,那里的人民似乎已接受了由一个新的救世主宣布的新律法。

 

然而,我发现这本书令人不安,不仅因为它政治与法律的含义,还因为它的作者。换句话说,那作者令我烦恼,正如他的书为我注人激情。

 

让我来解释——并且相信我这样做并非没有悲哀之感。

 

多年前我曾在各地听到过谣传——企图诋毁他人格的含沙射影。某些人宣称他不喜欢犹太人,或者,至少是,他们的命运他并不感兴趣。我拒绝相信这些谣传。我对自己说——而我仍继续这样说——一个伟大作家不可能是一个反犹主义者,他不可能拒绝将他的同情与他的帮助给予历史上最顽固的仇恨的受害者。我对自己说——而我仍继续这样说——一个伟大作家,以良知及其需要的名义发言,不可能对犹太人的苦难视而不见;他必定被打动,或至少,感兴趣。

 

烦恼并冒犯了我的是索尔仁尼琴的反应——或缺少反应——对于斯大林与希特勒两者施加于犹太人的恐怖。

 

首先,他差不多无视了斯大林的犹太受害人;当他当真说到他们时,他几乎只是顺便提及,在脚注里。然而,我们深知斯大林对犹太人——以及犹太教——怀有一种近乎病态的仇恨。索尔仁尼琴甚至没有对那仇恨的动机和含义有所好奇。这怎能不令我们震惊?

 

他大段大段讲述对于僧侣的迫害——但不是对拉比、《塔木德》研究者与学究、授业座导师骨干的迫害。他描述针对教堂的措施——而不是针对犹太教堂的。他不吝篇幅讲述基督教信徒时常是英勇的受难——却对犹太信徒的痛苦和反抗不置一词。

 

更令人惊讶的是,他对针对犹太文化与其发言人的罪行保持沉默。他对犹太人的消失几乎什么也没有说。几乎对逮捕犹太艺术家什么也没有说,对他们在NKVD[2]地牢里被处死什么也没有说。对于米霍埃尔斯[3],贝格尔森[4],德尔·尼斯特[5] 或马基什[6]的谋杀什么也没有说。估且说吧,他本人并不认识他们。但他的叙述却充满了与他并无私人关系的故事。这部书不是一部自传而是一部诸多传记的总结;那么为什么犹太殉道者的传记被缩减到了极点?有没有可能在他的秘密情报提供者中间,并无一人告知过他,假如说他其实是想知道的?

 

他对沙皇统治的夸张热爱令我不安。他似乎对沙皇有着一种无边无际的热情;可能是因为他如此厌恶共产主义,以至情不自禁地赞颂起了先前的政权?

 

他比较了两个时代,两种体制,他偏爱哪个是显而易见的:在沙皇时代,更少人被监禁,刑期更短些,状况也并不那么讨厌。索尔仁尼琴一遍又一遍重复这些论点而从不想记述反犹太的法律,集体迫害,时常以犹太人为唯一受害者的大屠杀。一个省略,又一次可能只伤害到我们。

 

就像我们也被他笔下的另一些比较所伤害一样。无论是否有意,是否察觉,它们都是针对我们的。

 

为了强调斯大林的暴行,他将他们与希特勒的恐怖相比。而又一次是希特勒显得更胜一筹:比斯大林更温和,更理性,更人性。例如,索尔仁尼琴告诉我们NKVD比盖世太保更残酷。为什么?因为盖世太保只在必须榨出真话时才折磨囚犯……在别处——或是否在同一部著作里?——他宣称希特勒的罪行在斯大林的面前简直不值一提:希特勒只杀害了六百万犹太人,而斯大林却屠杀了两千万人。

 

美国批评家乔治·斯坦纳[7]最近谴责了索尔仁尼琴对犹太人的奇特态度并否定了他的比较。我同意斯坦纳的反对。

 

我不介意索尔仁尼琴想让我们对斯大林感到惊愕。我对这个俄国独裁者的感觉惟有恐怖,在这个词最强烈的意义上。但为什么将他与希特勒相比?为什么不与恐怖的伊万或成吉思汗相比?又为什么比较他们的受害者?凭什么权利?又为什么目的?为什么索尔仁尼琴如此急于看轻我们的悲剧?他难道不知道苦难到一定程度二乘二并不等于四?而邪恶也有一个限度,超出了它比较就不再切题?

 

我再说一遍:不得不说起它使我非常痛苦。但这里沉默将意味着默许,将意味着背叛。大屠杀作为主题已成为文学里的一种无主地域。人们写它不假思索,甚至漫不经心。他们把哈莱姆与华沙犹太人区相比,把越南与奥斯维辛相比。他们试图描写那不可描写的,想象那不可想象的。他们写下虚构作品,对于即使幸存者也隐忍不言的主题。

 

索尔仁尼琴的态度对他来说是自贬,更令我们悲哀。我只能希望有一天他会修改它们,或至少解释它们——即使仅仅是为了安慰他的犹太崇拜者这一原因,他们希望无保留地报之以喜爱与尊敬。

 

(197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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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Nikolai Bukharin(1888-1938),俄国布尔什维克革命家,苏联政治家,作家,1937年被控阴谋推翻苏联,1938年被处决。

[2] 苏联“Narodnyy Komissariat Vnutrennikh Del(人民内务委员会)”的缩写。

[3] Solomon Mikhoels(1890-1948),犹太裔苏联作家,莫斯科州犹太剧院的艺术指导,1948年斯大林亲自下令将其暗杀。

[4] David Bergelson(1884-1952),苏联意第绪语作家,1949年为当局逮捕,1952年8月与另一些意第绪语作家一同被处决。

[5] Der Nister(1884-1950),苏联意第绪语作家,哲学家,批评家,1949年被捕,1950年死于一无名监狱医院。

[6] Peretz Markish(1895-1952),犹太裔苏联诗人,戏剧家,1949年被捕,1952年与另一些犹太作家一同被枪决。

[7] George Steiner(1929- ),法裔美国文学批评家,散文家,哲学家,小说家。





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俄罗斯作家,二战时的苏联炮兵连长,因勇敢获得二枚勋章,1945年因通信中不敬被流放年,此段经历后来成为他作品的主题。他1962年出版反映集中营生活的作品,被吸收进作协,1968年因作品《》无法在国内出版而在境外发表,被开除出作协。1970年,1974年因出版描写的巨著《》被驱逐出国,到美国后毫不留情地批评自由主义,苏联解体后又大骂毁了俄罗斯,立场让左右两派都无法认同。他被誉为“俄罗斯的良心”。




埃利·威塞尔,,美籍犹太人作家和政治活动家。1928年出生在罗马尼亚克尔巴阡山区的一个名叫锡格盖特(Sighet)的聚集区。二战期间,他和三个姐妹以及父母被送进,最后只有他一人生还。他的写作主题是关于的记忆。他至今已经出版了57本书,其中1958年出版的自传《夜》与《》并列为犹太人大屠杀的经典作品。1986年威塞尔因为通过写作“把个人的关注化为对一切暴力、仇恨和压迫的普遍谴责”而荣获和平奖。本篇选自威塞尔著作《一个犹太人在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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