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山宣 | 诗文本《流水》
《流水》陈东东著 华东师大出版社2018年5月第一版
诗人之书:盘点《流水》帐
朱琺
请问,一位诗人,即使是杰出的诗人,是否必然胜任为书的作者?也许有人会觉得上述问题大违常情,这是要置书店里图书馆中古今那么多诗集于何地?当然,有太多诗人曾集腋成裘,积攒起语音的美妙,暂存在书页中码作安静的视觉行列,时刻准备被重新打开来,于未来不确定处回响成曲折的声调;预先在不同时地写下的诗篇,遂藉由别集与众声高妙的总集传之久远。我当然知道诗人从来是图书编辑的盟友、出版社的常客;但事实上,大部分诗人可能只是詩句、诗篇、继而也是诗集的作者,却未必出过“书”或以书写——书的写作为志业。
若将书籍一分为二,问题就会豁然明了:书和集是可以区别对待的。一般情况下,一本诗集多一首少一首或多数首少数首,无伤于其名目及根本,而只成为版本学的欲望对象、研究者的敏感带。狭义意义上的书则不然,它不同于各自为政(即使互为犄角、同声相应、此起彼伏)的作品集合,书指的是那呈现为书籍形态的单一作品。这并非诗歌的标准,却基于书的立场:我不止将书看作是现代出版业促生的知识产品;更是精神的实体、思想的实物,乃至智慧的实相。
由此,一方面,一本书拥有一个有别于另一本书或其他任一事物的个体身份,其内部的纯粹性规定了它必然是单数的结构与节奏;另一方面,书须具备形态与质量(重量,或者兑换为篇幅)作为存在于世的见证——还有更重要的,书应当有作用于视觉而不是听觉的整体风格。因此,长诗、包括史诗在内,或是某些巨篇散文形态的诗作,即使其纸页数量可轻易装订成厚册,都还不能称之为“书”。书的逻辑的确与诗相歧,即使一些书的诸位作者也写诗,可往往是他们的其他某个身份而并非诗人,写下了那些书。
但可以肯定,世界上存在着诗人之书。因为出自于诗人之手,诗人之书比其他书更贴合于文字的精髓;这些书写过程中,诗的气息始终不曾离开,其成果于是可谓是书的诗篇化;同时也是诗篇的具形化。惟在诗人之书中,倾听与阅读、书写与讲述两方面才真正可能不分彼此,而不再是一种还原反应,或通往器用之辨,甚至在转码过程中割裂成相互抵消的内耗力。同样毫无疑问的是,诗人之书从来都是一种罕少的品质,容易为人想起和说及的,譬如爱尔兰著名诗人叶芝的《幻象:生命的阐释》。
而刚刚由华东师大出版社六点分社出版的陈东东所著《流水》,也是一部新的诗人之书。这部新书之新,却不仅仅是出版时间就近;须知陈东东早在1997至1998年之间就写成了这部作品,并分期刊载于《今天》杂志;到2000年9月,诗人的《幻术人物臆写》等五组其他作品与《流水》一起结集成《短篇·流水》,由解放军文艺出版社发行。但以上除稿本外,实际上都还不完全是一本独立的书;直至其问世二十年后,首次作为单行本,《流水》新近才真正成形,公开实现了该书的整体意义。
陈东东素与书籍传统自觉呼应,之前还出版过《夏之书·解禁书》。在《流水》这部蓄意已久的书中,我们可以说:诗人意会读者的期待欲望,凝神言说了文明史和诗学意味中的流水曲,藉由乐曲与围绕着它的乐师和听者,将其基因里高远的音乐修养、他卓越而独特的诗歌才能,以及现代汉语广延并富有时间皱褶的语境,编次成帙。从虚构与记忆中,使影子与隐形的秘密、使看听读的梦想,都现形于空无。但是,陈东东这本书以复沓的笔法、绵密的词语和准确的结构相提示:书的魅力恰恰在于其不可缩减的精确与从容。
《流水》一书中,三种不同的文体部件有规律地嵌套成为一个晶体构造,宛若人体系统的精气神,或者与本书契合度更高的喻体,乃琴曲所谓的乐音声,这是提说《流水》时不可不察的:
首先是十个以罗马数字标示的篇章,以全知叙事建筑起书的框架,名以引起、入调、插曲、入慢,复起、煞尾这些古琴术语,全面将文本分判为九段,对位于古琴曲《流水》的传世九段本,而又在滚拂与入煞间表达了判属为诗性的那種无达诂的不确定性。罗马字篇章在插曲外讲述伯牙、子期围绕着《流水》的际遇与关联,在插曲中基于古琴曲搭载航天者飞船的事实而开展关于《流水》的星际应对,使流水象流水般的,在时间的反正两个方向上露出音乐的、历史的、未来的和隐喻的层面。
罗马数字之间各自区别的,乃是标以阿拉伯数字的八十一章,每段九章,在二维的向度上展示极致的平方。而其中又有一层经纬:自第2章起每隔2章的位置上就会出现1章诗体,统一命名为“文字谱”,同时置其于无题的处境,都约束或舒展为双行十三节,节数对应古琴上的十三徽位。这二十七首诗歌既是文字,又是乐谱,也是手下操缦的琴和琴上奏弄的手;以博喻逐步推进着手势及其产生的轻重音符,以及犹在手势之先的文字奥义。我因此认为,这些诗章是逆向的打谱,为它们所切割的其余五十四章中每章必见的光阴之城,因此多了一个在琴上形态万方的镜像。
那五十四章更容易被视为本书真正的主体,它们受罗马字章规约,构拟出古琴曲《流水》的九段结构;而更显而易见的是,其中的四十八章相望遥应于第一至六段和第八至九段;欲望、记忆、意会、期待、虚构、空无、言说、梦想和凝神,这九组意象既可视为名词又能用作谓词,自第1章“欲望与记忆”起,始终在标题上两两卡位,于文本中反复申说其关系与结合的各种可能性。这些宜静宜动的双音节双双拚接成短语与句子,句子相携而行,再演绎为周期性盈缩进退的段落,三而二、二而一,复又一而再、再而三地让幻象、影子、隐形与现形的人,在我与你之间的叙述(或演奏)与聆听间,各种情景中反复登场。以光阴之城与逝川这些时间性的座标为中心,词与物、角色与声音,铺陈出基于音乐与诗歌关系的空间世界,抽象与具象于焉相互耦合,绞结成抒情与描述中难以确指与重述的文字之魅。
前六段三十六章起于“欲望”,终于“欲望”,意象在相邻章节的标题上,形成首尾相衔的连环马;而到了第七段入慢(或者据古琴术语,又称之为入煞,意谓进入煞尾阶段)之后,那六章却陡然变脸,另立机杼,谋求于乐感更加强烈而抽象的四组元素:时间、技艺、演奏与倾听,组建起相似而不相接续的峙立。这个提前宣称的结尾,实则接近于诗法中的转捩,在音乐史上则呼应于《流水》一曲从八段突然加到九段的变化,充当着一段真正的插曲,区别出此前此后相倒转而互为镜像的言听关系:先是作为知音的子期以第一人称的倾诉,文字或语言在听者这里充当音符与手势的呼应回响,阐释登场而演奏成了回溯中的容受之器;但在入慢之后,第八段复起和第九段插曲之下,伯牙单方面言说,可能已经亡故的子期再次聆听,自64至72,和自73至81的第八、第九这两段各六章,前后分别与自46至54、自28至36的第六、第四这两组互为唇舌间的倒影,题材一一映射,标题相互对仗,幻象乐师、影子乐师、隐形乐师让位于幻象听者、影子听者、隐形听者,伯牙的口吻始于“空无”,而最终的第81章“空无与记忆”,以“空无”开头相应于自身,以“记忆”作结又嘤其友声,协同于子期开口的首章。在这个层面上,悖论与自反、倒置与易位,以及难以轻易洞见的复杂结构关系始终提醒着我们,《流水》书名下那句题辞“戏仿的严肃性”,作者至少是要暗示读者在阅读中必然相遇的,一种于紧张与放松间自律背反的对偶之力。
我们甚至因此会憬悟:上述结构主义式的描述也可能同时是无效或者无能的,一则,它难以穷尽作者的细密用心,层层因依而汇聚如流水般,一瓢饮不足以观逝者如斯夫,而只能望洋兴叹;再则,这种方法论还必然顾此失彼,须知形式化并非任何一个(从古琴曲到书的)版本《流水》的概貌。情节维度中,诗人重新编织的空城计、巴别塔、望夫石、槐安国等等暂时挂一而漏万;而在书写史方向上,譬如作者在两版序跋中有意提及的:对卡尔维诺《看不见的城市》(一译作《隐形的城市》)之讽仿与音乐性增订、对诗律格式塔的潜移默化、与《尤利西斯》、《天方夜谭》、《金瓶梅》三部为代表的古今中外小说之间的对话种种,倾听与致敬所生成的主题震荡,不免避重而就轻。虽则,我已经早早预告过诗人之书难以约略、分析与附会;但更为重要的,并合乎《流水》一书要义的是:《流水》真正的知音当然不会在于业已越俎代庖、抽刀断水的本文,而将生发于光阴之城中正要聆听或者未及重读的诸位《流水》的读者。
[原载2018年6月30日《深港书评》]
《流水》目录
题辞
戏仿的严肃性
I 引起
1 欲望与记忆
2 文字谱
3 记忆与意会
4 意会与期待
5 文字谱
6 期待与虚构
7 虚构与空无
8.文字谱
9 空无与言说
II 入调
10 言说与意会
11 文字谱
12 意会与空无
13 空无与期待
14 文字谱
15 期待与梦想
16 梦想与虚构
17 文字谱
18 虚构与凝神
III 插曲
19 凝神与欲望
20 文字谱
21 欲望与梦想
22 梦想与记忆
23 文字谱
24 记忆与言说
25 言说与梦想
26 文字谱
27 梦想与凝神
IV 插曲
28 凝神与期待
29 文字谱
30 期待与言说
31 言说与欲望
32 文字谱
33 欲望与虚构
34 虚构与记忆
35 文字谱
36 记忆与空无
V 插曲
37 空无与欲望
38 文字谱
39 欲望与期待
40 期待与记忆
41 文字谱
42 记忆与凝神
43 凝神与意会
44 文字谱
45 意会与梦想
VI 插曲
46 梦想与空无
47 文字谱
48 空无与凝神
49 凝神与言说
50 文字谱
51 言说与虚构
52 虚构与意会
53 文字谱
54 意会与欲望
VII 入慢
55 时间与技艺
56 文字谱
57 演奏与时间
58 倾听与技艺
59 文字谱
60 技艺与演奏
61 倾听与时间
62 文字谱
63 演奏与倾听
VIII 复起
64 空无与梦想
65 文字谱
66 凝神与空无
67 言说与凝神
68 文字谱
69 虚构与言说
70 意会与虚构
71 文字谱
72 欲望与意会
IX 插曲
73 期待与凝神
74 文字谱
75 言说与期待
76 欲望与言说
77 文字谱
78 虚构与欲望
79 记忆与虚构
80 文字谱
81 空无与记忆
X 煞尾
《流水》选章
I
引起
跟每一种传闻都不一样。当伯牙出于旅行中惯常的无聊、倦怠和对一个未必不冒昧的陌生听者的好奇心,在一艘泊靠光阴之城小码头的旧船前甲板奏罢流水,子期并没有一语中的,即刻间征服操琴人那颗骄傲的心,而被引以为声气相求的契友知音。子期只是以沉默相向,让一丝余音能更为邈然地缭绕盘桓于清泠的长空。在伯牙面前,子期木然枯坐得如此之久:他那件蓝布衫儿被满月照白,又被从贯穿光阴之城的逝川里泛起的水雾濡湿,最后却又让夜风吹干了。只是当黎明像眼睛睁开,子期起身告辞,离去,伯牙才意识到,他究竟是为谁演奏了那一曲。伴随着无端虚脱之感的暗自兴奋为他带来了晕眩、飞升和想象的欲望。他感到,无限虚空仍充沛音乐,或许,应该说,音乐仍充沛无限的虚空。尽管,为子期的那一曲几乎算不上真正的一曲,正如冥想算不上真正的追忆,而追忆作为迷失的方式,算不上是真正的技艺。但子期的凝然不语却使之成为终极奏弄,总结性的一曲,欲概括善琴者伯牙命运里全部的意愿、信念、幻想和激情。而现在,在逝川纵贯的光阴之城,在旧船之侧和伯牙周遭,流水又以它物理的规则被天然地奏出了,带着起源、净礼仪式和它的再生性,带着它的镜子皮肤和迷宫内脏,带着它的折光、幻象、回潮、暗影、清澈、浑浊、鱼鳖、泥沙、舟楫、原木、尸首、旧梦、瓶中信、避孕套、笔记本、其中的言辞水母和以时间为比喻的莫须有本质,再加上,音乐。以这种浮泛、虚拟和随心所欲的联翩变奏,子期的全部沉默正在被说出。那也可以是全部话语,子期的冥想、追忆、迷失和倾听之技艺,以及他赋予流水的臆想的文字谱。
1
欲望与记忆
……明辨和默认。用侧耳这不易觉察的催眠,去追索音乐中可能的时间。一个唤作幻象的乐师优先于你,却唯有在你的即兴流水里局部复活。如果,曲调不仅是你的欲望,而且是你所欲望的记忆,那幻象乐师就会把意愿朝向回想,以一个几乎被遗忘的鼓琴身姿,令往昔回响于物质掀动波澜的此际。每一个乐音上溯,直到最初的乐音之乌有;而每一次奏弄,都抵及最初的奏弄之梦。这就像你会在光阴之城的内环线看到的,橙色公交车摇晃,驰向作为终点的始发站,那被认为是终点的始发站。在那样的始发站我第一次倾听,出于黑暗的幻象乐师则融入强光。没有其他人在意音乐,众人的欲望不同于你我:他们争先上车去夺取很可能并不属于自己的座位。他们将环游光阴之城。
*
幻象乐师也想要环游光阴之城,他的好奇心更甚于众人。当橙色公交车环城一周,摇晃着回到终点始发站,那幻象乐师要架起他那张或许的琴,以看不清的身姿,在车站凉亭的阴影里抚弄。他企图把他的沿途所见全化入音乐,去饱满持续饥饿的灵魂。空气并没有为之振动,空气在音乐里归于往昔,你的欲望归于往昔。而重返往昔,不正是操琴人真实的欲望吗?有如一个人迈向老年,为了终于能拉开距离去忆及出生,幻象乐师也要把对光阴之城的每一寸回想用身姿完成。即便没有谁记得那曲调,身姿也必定有它的回响。——当听力之网向逝川撒开,被网获的,就会是记忆河床里所有的音乐,甚至那并未成形的音乐。
*
正好是记忆使并未成形的音乐成形。这既是一个听者的欲望,更是一个于七弦间缓慢世界的琴人的欲望。幻象乐师,他难道不正是欲望的乐师?他抚琴如抚弄一段春风,特别当他在王妃的卷帘旁,在贵夫人的月下,在惊梦小姐或狐媚的后花园,在青楼艳姬的花梨木床头,他抚琴为了使欲望成形。而当他出现在橙色公交车终点始发站的简易凉亭里,当他的欲望是他的记忆,并要以一曲将这种记忆展现给听者,对众人来说,他就仅仅是一个幻象,是无碍于欲望的幻象乐师。不过,现在,在光阴之城的这座小码头,在你的奏弄里我将他听取,我忆及了他,我令他成为你奏弄之中更悠久的奏弄,仿佛这流水逝川的来源。我不知道,这是否也正是你所欲望的?
2
文字谱
仿佛已经被唤起
当姿势还只是
云阵中海东青
对鱼的羡慕
并不确切地俯身
在弦索的七层波澜之上
一个听不见的
虚设之音升向黄昏
触及闪耀的长庚星光芒
然后弯曲、垂落
像一颗信号弹
令奏弄开始
那素琴横陈
就要在其上吟猱的左手
是否已准备好
去抚慰少女怀春的
身体?食指散缓
或中指急下
右手则拂过
被金徽标出的敏感音位
这最初的乐句
难免清柔
难免比风多一点
间歇。……如果
蓝色,还不是操琴人
不竭的心
3
记忆与意会
在光阴之城里,在公交车暂停的终点始发站,当一座简易凉亭的阴影把昔日的乐师也遮蔽了,你不妨推测,他会是一个相对于此刻的影子乐师。一阵风轻捷地拂过那凉亭,一支他试奏的莫须有曲调,被风拂弄,似乎仅仅是那阵风本身。只是在一个记忆的时刻,譬如说,现在,从你对流水臻于完美的即兴演奏里,我才意识到那阵风也会是曲调本身。记忆,这时间养成的必要翻译,总算让我们有所意会。既然影子要消失在一片更大的阴影里,那更大的阴影也将被视作影子的扩散,乐师在其中的随意拨弄,无非影子已随处皆是。所以,对一个失去了轮廓的乐师而言,回忆其光芒下曾经有过的飘移的影子,只是要意会每一片阴影。虽然阴影几乎已不记得,有多少影子曾融入自己。大概正由于影子乐师的意会之心,不仅阴影,甚至他环游光阴之城的每一种所见,都可能化入清风曲调,并且被一派作为回想的回响说出,并且被一个多年之后专注于流水的侧耳者听取。
*
而如果,一颗月亮能够在流水中找到其映像,在听取一支回响的琴曲时,听者就有可能回想起当初的另一位听者。对应于昔日的影子乐师,另一位听者也有一段记忆,得以靠音乐莫须有重返。仿佛又安坐于缓慢行进的橙色公交车,在它视野开阔的前座,你再一次饱览了光阴之城内环线沿途的景色风物。玻璃水塔确立在隐约的撩拨之中,顶端那硕大翠绿的球,把下面的七座小广场凸显,一记轻挑,弧形的喧嚷和宁静重叠。你还会看到蝴蝶样式的街心花园,它那被枫树林遮去一半的睡莲喷水池,可以从泉鸣调间奏里听取。转过由宫商二弦筑起的旧城墙,又转过黄昏钟悠久的教堂,以前朝王府为核心打开的菜市场繁忙,在乐音和乐音的停歇处展现。接着是电影院,是盲童学校,是茶楼和废弃的快船小码头,多年之后,在那里,也许有一位善琴者泊靠,即兴奏鸣周遭的流水……最后,灯盏,几家正在打烊的烟纸店,稍许的余韵也被你捕获。这一切出乎听者预料,正如它出乎乐师的预料。因为,你知道,并不是由于他们的记忆,而是由于他们所怀有的意会之心,才得以在音乐里,重建光阴之城曾经的那部分。
4
意会与期待
宝塔的十八枚悬铃摇晃。那可能是因为过路清风碰响了它们,从而有确切的音乐传达。从叮当作响或嗡然低鸣里,有人甚至能听到飞檐下青铜蕴含的影子乐师,但愿他现身于意会的琴曲。他已经不限于简易凉亭,他扩散开来了。所以,在光阴之城西区一座复原的庙宇,在它的回廊间,一个寺僧惯于期待,那清风度送的乐句会飘向周而复始的循环漫步。被细腻地镂刻的回廊扶栏,在灰砖甬道上移动繁复错落的影子,令期待者意会,或许乐师也现身在光芒里。当寺僧以另几种方式期待,——譬如说,伫候,看太阳从宝塔的一侧驰往另一侧;譬如说,回味,让去年的燕子在梁上旧巢里再次被孵养;譬如说,无望,不再以自己梦游的步态去紧追匆匆而过的光景;——他又意会到,被期待的一曲说不定已经被期待错过了。果真如此,寺僧将意会他所有的期待。尽管,我不知道,对意会的期待和对期待的意会,哪一样会引起我听到的琴曲,哪一样会产生一个善琴者抚弄的流水;但音乐却因为寺僧的每一种期待和意会而确切地传达。那寺僧踽踽进入宝塔,比一个慢调更为缓慢地攀向最高层。也许他意会到,音乐正来自对音乐的期待,正像这宝塔的十八枚悬铃,来自想听它们被风碰响的隐秘期待。
5
文字谱
一种指法被喻为
幽禽,它躲避寻常的
悦耳之音
拇指虚点
置喙于远树
在弦上嘎然
而另一种指法是
栖凤梳翎
幻想的左手中指
推出,拇指则弯曲
近掌竖立
载拂其羽翼
它弹出的并不是
声音或寂静
并不是声音或寂静里
一个能够被看到的
形象,和足以从形象
悟得的深意
它仅仅只是奏弄本身
跟虚空同时出现的
力量。它抵消虚空
也可能正好
被虚空抵消
当它从它的比喻中
还原,它更是它本身
几乎不应该被称作奏弄
6
期待与虚构
一位以措辞闻达的琴人歌咏过风,描绘它如何起于静态,起于毫末,起于无从捕获的初始;似乎风因为一念而启动,由于想当然的空气汇入而活跃、壮大、强劲和浩荡,不仅拂掠人面、衣裳、柳枝和云霓,不仅使青铜铃铛轻响,也不仅撞击门户、摇撼楼宇、呼啸于原野,而且可以被现身的乐师化为曲调,可以被一个寂寞的寺僧于期待中听取。那寺僧此刻在宝塔的最高层,他俯瞰无边的光阴之城,见万物掀动,却难以看到风的吹息。对这个高处的观望者而言,风,仅只是所见的众物之掀动。而如果寺僧仍有所期待,他就会想到归结为心动的经中圣言,把风又归结为以措辞闻达的琴人的虚构。这就像风中现身的乐师,因期待音乐而虚构了曲调;要么是一个期待的听者,寺僧的影子,在寂静中虚构了可能的音乐。而光阴之城的逝川岸畔,在这座小码头,因我的期待那善琴者伯牙把流水虚构。并且在你所虚构的曲调里,一份期待又令你虚构了自己的听者,听者子期,子期的沉默,和我在沉默背后对流水音乐的又一重虚构。那么这虚构不更是期待?虚构的音乐期待一个人真实地倾听;虚构的风,期待把万物的真实性掀动,期待把寺僧在宝塔上期待的那颗心掀动。
7
虚构与空无
善琴者伯牙,你手指的舞蹈课在架起的素琴教室里开始;你手指的运动会在排开的弦索跑道上继续;你手指的光芒,照亮声音封冻的冰川,并使之溶化,成为被听见的流水音乐。而在你的演奏和我的倾听里,那真实的流水,泊泊而过的泛白的逝川,却几乎不存在,或仅只是虚构的,如影子乐师在曲调间终于是隐形乐师。流水缓慢,或许激越,被空气传递,被听力之镜映现在音速的耳廓和鼓膜。能够表明其真实性的,有时候,是乐音和乐音间、乐段和乐段间偶尔的空无或必然的空无。这空无并不是流水曲调的一次休止,光阴之城里让公交车暂歇的一个站点;这空无更像是以自身为轴心流转的漩涡,它方向的众多可能性使之终于是无方向的。它深深地下陷,又更深地下陷,形成音乐间一个负面的声音漏斗,或流水之中的反音乐山岳。这空无漩涡的真实性,却无非音乐的完美虚构,有如纸上的空白,是诗行和诗行的完美虚构;我深深的倾听,是一次奏鸣的完美虚构。
*
然而,有一天,在易于迷失的光阴之城的螺旋曲巷间,当近午时隐时现的太阳带给人稍许的晕眩,一重过街楼移动其阴影,把那位鼓琴的影子乐师显露于亮光。这明暗转换的一瞬,乐师返回隐形,手指和弦索又有了一次短暂的相忘。而如果有人正在他上方,在过街楼厢房敞开的木窗下品茗、细听,那人也许会把音乐设想为可以被耳朵把握的形式,而空无则几乎是它的非形式,是曲调所虚构的秩序时间之外的不存在。空无并不被奏出,被听到,它甚至并不是我们认为的那种虚构。很可能,空无是无法被音乐虚构的那部分形式,或无法因形式的需要而被虚构的那部分真实。在乐师所一一虚构的变幻乐句里,空无没有变化,就像蛇一次次蜕换皮囊,其花纹样式却并未蜕换;就像光阴之城的螺旋曲巷被一次次改建、翻新,那过街楼跨坐于弄堂之上的基本姿势却依旧是当初的。空无是一切声音之底色,或无色,在空无之上,你虚构音乐;在空无这混乱的不存在之上,你虚构秩序和形式,令一颗灵魂归于寂静。
8
文字谱
紧贴着奏弄者抽象的脸
一对褐枭飞过
掠向脑后
掀动的翅膀为耳朵带来
大气的声音
而它们本身
是指尖在弦上的双弹或打圆
往来、进复、退复和分开
光芒从星座到对面的星座
从月亮到一颗
水中之月
这比喻乐音
在技艺的虚空里
转换不已
它终将是一个弦外之音
如一对褐枭
终将归结为
飞翔之神奇
身体和羽毛
则化为腐朽
左手又进复,推出
进复和推出
为了让乐音
在光芒之后有新的光芒
在掀动的翅膀间
有一粒无滞无碍的精神
9
空无与言说
在光阴之城,一个出售曲谱的小摊贩会要求顾客支付言说。也许,他认为,音乐的确立有待于得到非音乐的言说——言说是音乐的最高价码。奇怪的是,他拒绝收取对曲调中空无的那部分言说,却又把空无作为他最为寻常的言说找头。这是否因为,空无是裸露于音乐的言说(如果音乐是令言说的幻象隐形的光芒或更广阔的黑暗),却又是音乐无从言说的部分,一种反言说,一个空洞得说不出的幻象,犹如穿上了氨纶紧身衣的隐形乐师,仍不能在镜中见到其裸露的那部分。这一猜测显然不确切,它甚至会带来新的迷惑。而当没有人能够道破这迷惑的时候,伯牙,我不清楚是我还是你,更有兴趣去客串做那个出售曲谱者。
*
实际上,很少有人乐于做一个出售曲谱者。原因在于并没有多少人光顾摆放在木拱桥廊下的音乐小摊。在小摊四周有另一些摊位,出售蜡烛、满天星、海棠和香榧子,出售手工的蓝印花布,旅行者和久驻光阴之城的市民,更愿意在他们中间留连。只是偶尔,在大获满足或百无聊赖之际,才会有人踱向扇形摆开的曲谱,拿起一份,随意赏读,终于忍不住有所言说。跟想要得到光阴之城其它货品的方法相似,要想得到音乐,其方式也必定是说出那音乐。不过,出售曲谱者有高一点的要求,他不仅要求说出,而且要求说对。他至少要求那顾客不会去言说空无。在他看来,任何言说之于空无都只能是错误。或许正由于这一缘故,这小摊就更少了光顾之人。光顾者总想要哪怕对空无也言说一番。
*
如此,在一曲奏罢,在你的旧铁船沿逝川而进,从光阴之城的木拱桥下经过的时候,你会对那个曲谱小摊多看一眼,你大概还会问:那连同曲谱一同售出的音乐之空无,是如何被估算的?既然,对音乐的言说购不到音乐之中的空无,而空无,却足以抵消过分的言说,那么,音乐的价值是否主要是空无的价值?而空无的价值,却要以造成那空无的音乐去衡量?或许,支付给音乐的言说,实际上付给了空无?这就是为什么那小贩又会把空无去当作言说的找头。可是,如果空无是一种非形式,是一种非音乐,是一种不容言说的成份,空无又如何与音乐,如何与言说相联系呢?你知道这不会有什么答案,而我则想说这近乎一个言说的游戏。现在,在我们不想将言说的游戏继续的时候,伯牙,我不清楚是我还是你,更有兴趣去客串做一个空无的估价师。
相关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