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東東:交错
摄影/梁小曼
交错
“照片永远都是不可见的,”罗兰·巴特说,“我们看到的不是照片。”他的意思,照片跟拍摄对象粘合在一起不可剥离,人们无法不看拍摄对象而仅仅去看照片,并且,人们往往越过照片而只看拍摄对象。何况,很多时候,人们会越过拍摄对象,去幻视想要看到的图景。于是,这张照片被怎样的人看,它就会变成怎样的图景,人们看到的甚至不是拍摄对象。
我陪小曼来到江南小城常熟一条背僻的小街,为了买几个好吃的酒酿饼。那家不起眼的饼店开在某个巷口有许多年了,从窗洞望进去,小小的饼店内部黯淡如旧梦,而且是童年午睡的那种梦色。将近黄昏,饼店里越发暗,递过酒酿饼来的店主模样也看不真切了……那么,我很愿意他是个驼背——这样我就来到了一个确定无疑的童年场合;尤其当几串自行车铃清泠的声音从背后划过,要令人忆起夏夜乘凉抬头看见的匆忙的流星。接过酒酿饼回转身来,想说一句“小时候就是这个样子”的时候,小曼正在摁下快门,似乎要用莱卡相机录下交错而过的铃响。
不久看到照片——经由罗兰·巴特提醒,我大概得说,不久看到照片里的拍摄对象然后越过它——我看到的竟然是相反于光影纷繁的寂然。就在抓拍到这个场面之前和之后,这条僻街无声无息得就像一张光影凝止于空境的照片。而我还不恰当地想起了“鸟鸣山更幽”:只限于童年经验,如今已无处体会,小马路上的背静,总是由一阵阵蝉噪和偶尔从远处传来的几滴汽车喇叭所反衬;夜半,还会隐约听到来自天边的火车或轮船的笛鸣。这自行车穿梭的一瞬,又足以把我带到火红的六十年代上海的某个近黄昏的下午(那时候的上海,有很多浓荫覆盖的街道),自行车一阵忙乱,有一刹简直蜂涌,骑车人是那些呼啸的红卫兵,他们赶赴某个造反现场或广场,为了抄家、武斗、游行和批判大会,一下子就又把小马路重新剩给了寂然……寂然深处,爬上弄堂拐角一个被卸去窗框的窗洞,我注目在室内的阴翳里挪动着的一枚驼背,也许他只是不得不拱背弯腰……
继续看这张照片,我会有更多交错的思绪和记忆。这正是照片里的交错带来的吗?但是,“把您的照片拿给别人看吧,”罗兰·巴特又说,“那人会立刻拿出自己的照片来,说:‘您看,这是我弟弟;这个,是小时候的我。’”
摄影/梁小曼
洞背村
他们眺望山坳间显露的那一小片宁静的海面上缓慢行驶的一艘铁船但不打算挥手致意,他们也没打算用手指点;照片里面,他们站在翻建修筑得高达七八层专用于出租的宅基地房的阳台上仅限于注目,看上去,仿佛有那么点儿象征意义了。
他们把自己安顿下来的这个叫洞背村的地方,位于深圳沿海,马峦山南侧,干净,安宁,空气清爽,风光也不错;并且因为它远远地躲避开烦杂喧嚣的城市生活,便有了一样最大的好处:房屋租金极廉。这最大的好处引来不少人去那儿租住,反过来刺激村里面生长出许多挺拔的楼房。然而,除了供出租的楼房建多了并且高得几乎不成比例,他们去那儿的时候,这个村子的所有好处全都还在。
几个诗人找到洞背村,就是想把自己安顿下来的。本来,在焦虑症普遍漫延的现代社会里安顿人心,正是诗人的一项职责。那么,设法将身体,乃至于个体生命安顿下来,就也该是诗人在世要完成的任务吧。先是孙文波提到了洞背村,然后他们二话没说,趁着天还不太黑就立即赶过去,就立即欣喜于笼罩在寂静星空下的海边山村,就租下一个院子,就将书和书桌搬进去,就把自己也搬进去住下了。
没多久,黄灿然从香港走过关口,也到洞背村租房住下。他说他辞职了,他说他以后上午翻译、写作,下午去走走山,晚上用来读书。他还说,他本可以晚十年再辞,但那时已进入暮年——现在作出这个选择,和老年退休是大不一样的……我跟小曼到村里去看他的时候,他的桌上正摊着译好的布罗茨基一本书的校样。黄灿然说他在洞背村的效率并不太高,很多时候,他研究怎么煲汤,还有就是闲看乡野的景象。
于是,不由得要把陶渊明《五柳先生传》的赞语抄在这里:“黔娄之妻有言:‘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其言兹人之俦乎?衔觞赋诗,以乐其志,无怀氏之民欤?葛天氏之民欤?”——尽管,我不认为这个时代的诗人就该过这样的生活,但还是要为这样的生活点一个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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