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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東東:风衣

2015-11-20 陳東東 見山書齋


王寅2011年摄于成都



陳東東


风衣

[王寅《刺破梦境》读后]


随笔是诗人的衣装。尽管马雅可夫斯基显然站在诗人的立场上说过“世界上最漂亮的衣装是人的肌肤”这样的漂亮话,可是以分行的句子袒露身心、日光浴胴体或纹刺和彩绘自我的那些人,却还是会时不时坐下来用另一副笔墨写点儿随笔。写随笔的诗人从语言的魔术舞台上下来,返身走进现实,验证着自己到底有没有神通;就像一个人从梦中起身,披衣回到日常生活去继续追梦。要之,诗人并非不得已返回,而是以守为攻,用散文方式打扮和强调自己作为诗人的语言形象。毕竟,诗所呈现的太赤裸、太血肉、太夺目、太天真、太敏感、太紧张也太容易负伤,诗人需要随笔衣装来缓解甚至抵御。然而那些聪明、更别说高明的衣装,不是又一种展现、更淋漓尽致的展现?不总是反而暗示、象征、所指和勾勒,让人加倍想入非非于其形式所包裹的生命和灵魂?衣装不仅是盾,更是矛;诗人的随笔不仅是撤离诗行的文体,更是突入诗的疆域,以警醒之眼对世界魔幻的一瞥。明于此,王寅将他的随笔集命名为《刺破梦境》就恰如其分。

搞笑电影里,冯小刚让葛优念出过这样的对白:“瞧人家那西装怎么穿的,就跟长在身上似的。”这异想天开近乎阿谀的赞美并非全无道理。衣装的高境界或许正是得体,那么还有比“长在身上似的”更为“得体”的吗?一般而言,能够量身定制般依据那个人的气质、态度、风貌和性格穿上刚好适合其品位的那一件就算得体了。王寅的随笔衣装,该怎样才够得体?很多年前,一位读了我推荐给她的王寅诗作后印象深刻的护士跟我说,很容易会把这位诗人想象成一个留长发、穿风衣的瘦高个子。我告诉她,王寅走在繁华街市或穷巷幽径的现实身影也大概如此。似乎,风衣最能匹配他的诗歌身体和诗人形象。不出所料的,在王寅的这本随笔集里,你一下子就找到了题作《风衣》的一篇:“风衣还是为固定的人群所喜爱,风衣仿佛是他们的职业标志,其中就有诗人和作家。”接下来,是一个王寅式的借谈论别的人物事件自我影射的例子:“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诗人北岛去复旦大学开讲座,和他的到来同样令在座者印象深刻的,是他穿着一件米黄色的风衣。”

这种王寅式的笔法在这本集子里随处可见。他所谈论的塔、剧院、沉船、照片、摄影师、秋天、肖邦、山阴路、火机、细沙、电影、纸、格拉斯、舞蹈和雕塑、旅行、盖伯丁、展览会上的图画、卡夫卡、普希金、博尔赫斯、外滩、莎克斯、毕加索、卡巴、风景、建筑、书籍、考伯西耶、上海和他的那些友人,每一样最后都成为镜子。折射在镜子里的,是架起了所有这些镜子的那个诗人。每一面镜子都被精心、精致和精确地切割裁划了,好像这样能更合度地映照镜中那件被精心、精致和精确地裁剪缝纫的诗人的风衣。然而,看似没有花专门的力气,也并不炫耀以握笔的姿势捏在手里的他的金钢钻,其行云流水的文章,就像随笔的应有之意般自然而然,仿佛所谓精心、精致和精确的切割裁划,不过是将镜子摆放成自然而然的恰好角度,去显现镜中那个诗人穿着风衣的自然而然。当然这实在是用心的结果,王寅在书的后记里交代:“我用了相当长的时间学习不分行文字的写作,其艰苦程度,不亚于学习重新写出流畅的汉语。”

当镜子得以水一样平静地铺展成书页,书中的那个诗人,有太多文人的侧影。“城市”、“旅行”、“艺术”、“阅读”,用这四辑文字构成的这本随笔集,筑起的是一间文人的袖珍书房。在实际或寓言的层面上,这间不太安稳勉强置放于现世的书房,多多少少平衡安慰了激越的诗心,让它的主人有可能往返于“一种诗人”和“另一种诗人”。要是一本随笔集也像一间房间那样至少需要有一盏灯,那么不妨就去打开王寅书中的这篇《一个诗人和另一个诗人》,用它来照明整间屋子和书中每一行或轻捷畅快或迷离暧昧的句子:

勃勃的野心、不朽的渴望与有别于抒情诗人的诗人手中眼里的事件联系起来了。只有当它们结合在一起时,才会散发其魅力。而与此同时,那些无缘同时成为社会学家、人类学家、哲学家、精神病学家、心理学家、历史学家的诗人们还是那样多愁善感、无所事事,仍然像所有的芸芸众生那样对所发生的一切琐事津津乐道。

借助这盏灯你依稀去辨别,王寅架起的那么些镜子,无论其中的每一面如何独特,就像文人书房里每一本珍贵的书,属于苦苦寻觅和精挑细选的成果,它们其实却只是两面镜子。要是一面叫作诗,另一面就叫作散文;一面叫使命,另一面就日常;一面痛苦,另一面慰籍;一面生命,另一面流逝;一面放逐,另一面游戏;一面生活,另一面工作;一面死亡,另一面无常;一面不朽,另一面驻守;一面永恒,另一面无限;一面激情,另一面技艺……镜子和镜子可以相对着在各自的镜像里一直排列下去。王寅穿着风衣的那么多身影,是这两面相对的镜子的无限繁殖。

跟诗相比,王寅说,他的这本书 “情绪要克制平和得多,也远远没有展现生活的广度,更多的是偏重艺术的个人化的读解和冥想。” 似乎因其随笔的语境,才让人更多地看到了作者文人而不是诗人的那一面。不过,说起来,王寅最初正是一个以文人面目出现的诗人,这本随笔集里的“解读和冥想”强化了读者的这一判断。但是在还不曾读到他的这些随笔之时,甚至在他还没有去写作这些随笔之时,他的诗作就已经提供了这一判断的直接证据。他早年的那些诗歌题材连同它们的氛围,在这本集子里有了更便于舒展的空间,集中、延伸、增添、稀释、深入浅出、幻化了身姿,可以目作其喻体的那件风衣,则已经从空灵的想象变得那么触手可及。

从某一观点,正可以把建筑看成比衣装更为厚实牢靠、更能挡风御寒的衣装。一间由四辑随笔筑起四壁的袖珍书房,则更方便转换成放进诗人行囊或套在诗人身上的衣装。就王寅的写作而言,如前面已经说过的,能够令其袖珍书房自觉形象化的名目刚好是风衣。这种自觉,被他《风衣》里的这两段文字表述得格外明晰和自信:

相比之下,厚重的大衣少了一份飘逸感,短打扮虽然精悍,但却少了风度。风衣最大限度地包裹了主人的躯体,阻挡了风寒,但同时也将行动的意味充分地传递了出来。穿风衣的人风尘仆仆,他们的风衣上除了不可饶恕的油渍之外,可以有雨迹、烟味和泥浆。


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有人无心冷落有立领的风衣,每每有意将风衣的领子竖将起来。为什么有人喜欢夜晚站在逆光处,诗意地透出风衣剪影的魅力。应该承认,风衣所具有的功效惟有脱胎换骨方能形容。

它脱胎换骨的功效使得风衣又多么像一方魔术师遮人眼目的毯子。表面上,镜中或逆光里的身影没什么改变,时间和经历却已经把风衣里面的那具身体、那颗心,从“一种诗人”进化成“另一种诗人”了——确切地说,那是从一个写文人之诗的诗人还原为一个犀利地啸嗷出诗人心声的诗人。当一种随笔的写作意识跟诗真正分离开来,王寅的风衣也再没有必要得体得“就跟长在身上似的”。再去看他后来的那些诗篇,那些在他有意开始了随笔写作以后的诗,你会多么惊异和颤栗——那是一种自己动手去奋力撕开自我的企图,从那“最大限度地包裹”着的风衣里显露出来的,是被磨砺得银针一样的尖锐矛刺。对照着王寅前后诗篇(它们是不是也成了两面相对的镜子?)的阅读,让我们又要再来重新分辨那件风衣,发现它竟然那么不得体,被用作了缠绕着包藏利刃的伪装的兵器匣……

于是,《刺破梦境》也就多了一层深意。看来,由那些随笔所架起的镜子,在那两面镜子之间往返的风衣,才更是生活于重重艺文里过分诗意的文人梦境。诗人,那个实际上并不能归类于“一种诗人”和“另一种诗人”的诗人正脱颖而出,从内部去刺破这以风衣样式呈现的梦。


(2006)







王寅著作八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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