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枣 : 大地之歌
张枣
1962-2010
大地之歌
1
逆着鹤的方向飞,当十几架美军隐形轰炸机
偷偷潜回赤道上的母舰,有人
心如暮鼓。
而你呢,你枯坐在这片林子里想了
一整天,你要试试心的浩渺到底有无极限。
你边想边把手伸进内裤,当一声细软的口音说:
“如果没有耐心,侬就会失去上海。”
你在这一万多公里外想着它电信局的中心机房,
和落在瓷砖地上的几颗话梅核儿。
那些
通宵达旦的东西,刹不住的东西;一滴饮水
和它不肯屈服于化合物的上亿个细菌。
你越想就越焦虑,因为你不能禁止你爱人的
咏叹调这天果真脱颖而出,谢幕后很干渴,
那些有助于破除窒息的东西;那些空洞如蓝图
又使邻居围拢一瓶酒的东西;那些曲曲折折
但最终是好的东西;使秤翘向斤斤计较又
忠实于盈满的东西;使地铁准时发自真实并
让忧郁症免费乘坐三周的东西;
那会是什么呢?
诱人如一盘韭黄炒鳝丝:那是否就是大地之歌?
2
人是戏剧,人不是单个。
有什么总在穿插,联结,总想戳破空虚,并且
仿佛在人之外,渺不可见,像
鹤……
3
你不是马勒,但马勒有一次也捂着胃疼,守在
角落。你不是马勒,却生活在他虚拟的未来之中,
迷离地忍着,
马勒说:这儿用五声音阶是合理的,关键得加弱音器,
关键是得让它听上去就像来自某个未知界的
微弱的序曲。错,不要紧,因为完美也会含带
另一个问题,
一位女伯爵翘起小姆指说他太长,
马勒说:不,不长。
4
此刻早已是未来。
但有些人总是迟了七个小时,
他们对大提琴与晾满弄堂衣裳的呼应
竟一无所知。
那些生活在凌乱皮肤里的人;
摩天楼里
那些猫着腰修一台传真机,以为只是哪个小部件
出了毛病的人,(他们看不见那故障之鹤,正
屏息敛气,口衔一页图解,蹑立在周围);
那些偷税漏税还向他们的小女儿炫耀的人;
那些因搞不到假公章而煽自己耳光的人;
那些从不看足球赛又蔑视接吻的人;
那些把诗写得跟报纸一模一样的人,并咬定
那才是真实,咬定讽刺就是讽刺别人
而不是抓自己开心,因而抱紧一种倾斜,
几张嘴凑到一起就说同行坏话的人;
那些决不相信三只茶壶没装水也盛着空之饱满的人,
也看不出室内的空间不管如何摆设也
去不掉一个隐藏着的蠕动的疑问号;
那些从不赞美的人,从不宽宏的人,从不发难的人;
那些对云朵模特儿的扭伤漠不关心的人;
那些一辈子没说过也没喊过“特赦”这个词的人;
那些否认对话是为孩子和环境种植绿树的人;
他们同样都不相信:这只笛子,这只给全城血库
供电的笛子,它就是未来的关键。
一切都得仰仗它。
5
鹤之眼:里面储有了多少张有待冲洗的底片啊!
6
如何重建我们的大上海,这是一个大难题:
首先,我们得仰仗一个幻觉,使我们能盯着
某个深奥细看而不致晕眩,并看见一片叶
(铃鼓伴奏了一会儿),它的脉络
呈现出最优化的公路网,四通八达;
我们得相信一瓶牛奶送上门就是一瓶牛奶而不是
别的;
我们得有一个电话号码,能遏止哭泣;
我们得有一个派出所,去领回我们被反绑的自己;
我们得学会笑,当一大一小两只番茄上街玩,
大的对小的说:“Catch-up!”
我们得发誓不偷书,不穿鳄鱼皮鞋,不买可乐;
我们得发明宽敞,双面的清洁和多向度的
透明,一如鹤的内心;
是呀,我们得仰仗每一台吊车,它恐龙般的
骨节爱我们而不会让我们的害怕像
失手的号音那样滑溜在头皮之上;
如果一班人开会学文件,戒备森严,门窗紧闭,
我们得知道他们究竟说了我们什么;
我们得有一个“不”的按钮,装在伞把上;
我们得有一部好法典,像
田纳西的山顶上有一只瓮;
而这一切,
这一切,正如马勒说的,还远远不够,
还不足以保证南京路不迸出轨道,不足以阻止
我们看着看着电扇旋闪一下子忘了
自己的姓名,坐着呆想了好几秒,比
文明还长的好几秒,直到中午和街景,隔壁
保姆的安徽口音,放大的米粒,洁水器,
小学生的广播操,刹车,蝴蝶,突然
归还原位:一切都似乎既在这儿,
又在
飞啊。
7
鹤,
不只是这与那,而是
一切跟一切都相关;
三度音程摆动的音型。双簧管执拗地导入新动机。
马勒又说,是的,黄浦公园也是一种真实,
但没有幻觉的对位法我们就不能把握它。
我们得坚持在它正对着
浦东电视塔的景点上,为你爱人塑一座雕像:
她失去的左乳,用一只闹钟来接替,她
骄傲而高耸,洋溢着补天的意态。
指针永远下岗在12:21,
这沸腾的一秒,她低回咏叹:我
满怀渴望,因为人映照着人,没有陌生人;
人人都用手拨动着地球;
这一秒,
至少这一秒,我每天都有一次坚守了正确
并且警示:
仍有一种至高无上……
1999 赠东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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