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東東: 即景与杂说
即景与杂说
1 由两部份组成的情景话语
·三首四行诗
风。
这座城市并不是我所看到的。
尘土。星宿。
午餐之后我走过出卖柠檬的棚屋,有谁在檐板上垂落太阳。
*
这是我准备进入的下一季。我坐在橘红的大客车前座。
我的心中,是斜倚于城市另一端高墙的少年习诗者,九年前他被注入了孤寂。
墓地。我终于要在这地方下车。
他是否会想到此时我所有的仍是孤寂?
*
迎面是为我挖开的伤口。这表明真实。
昨天的雨能造就比那时更多的水洼和天空。
我手中的簿册,里面有最为单薄的语言,歌唱一只鸟,或纸折的大陆架。
我因此感受了夜的赤裸。
·一首三章诗
一座新城在岩石斜坡上。一个夜晚
穿长袍的光脑袋之鹰要挥动趾爪
要俯首于星光的翼翅,要低眉细察
瘦小的街上有同样瘦小的女孩子走过
*
然后在每个不同的秋季,她长得越来越
像一条人鱼,沿石头上溯城市的尽头
和下一个夜晚的黑暗之心
玉簪花之月
手中拿着她景泰蓝的梳子
*
此刻,渡海的铁船在更远的港湾
我多年以前到过的街巷
又进入秋季。岩石塔尖之上的鹰
披发赤裸于寂寞和平静的年轻女性
这些都只是灯下微尘,一把弄丢了钥匙的锁
或早已过时的流行小说
当我说出它们的时候,又有一句诗开始陈旧
2 即景与杂说
突然间,一切都活着,并且发出自己的声音
一只灰趾鸟飞掠于积雨的云层之上
八月的弄箫者呆在屋里
被阴天围困
他生锈的自行车像树下的怪兽
*
正当中午,我走进六十年前建成的火车站
看见一个戴草帽的人,手拿小锤
叮叮当当
他敲打的声音
会传向几千里外的另一个车站
细沙在更高的月亮下变冷
*
这不是结束,也不是开始
一个新而晦涩的故事被我把握
一种节奏超越亮光追上了我
凌晨,我将安抵北方的城市
它那座死寂的大庭院里
有菩提,麋鹿
有青铜的鹤鸟和纤细的雨
赤裸的梦游者经过甬道
拔下梳子,散开黑发
她跟一颗星要同时被我的韵律浸洗
*
现在这首诗送到你手上
就像敲打借助铁轨传送给夏天
就像一只鸟穿过雨夜飞进了窗棂
现在我眼前的这片风景
也是你应该面对的风景
一条枯涸了一半的河
一座能容忍黑暗的塔
和一管寂寞于壁上的紫竹箫
那最可以沉默的却没有沉默
3 短章
夜晚在说话的时候到来。在几根白色廊柱之间
我们突然打住——惊奇
我们看到,夜晚像一场黑色的雪
降下,落满,不发出声响
而我们刚刚谈到的已经被埋没
*
夜晚到来,仿佛有什么飞快地上升、离去
我们在晦暗的厅堂里,抚弄几只青玉的球
被一再路过的车灯编织
我们中间的某一个
用两只铁夹子捕捉亮光
*
这个通宵,在阻隔我们的黑暗对面
有更加深沉的星辰坠落。那个眼力不济的
那个行动迟缓的,他披起毯子
到堤坝上细察
一队紫色的鱼儿跳腾,数株棕榈正在涨潮
*
这个通宵,我们离不开石头的
台阶、拱门和壁饰。我们在幽深的过道踱步
倾听曙色微弱的涛声,葡萄园和石榴的呢喃
夏之喘息,以及鸟儿夜半的低语
我们有足够的理由去寻找
4 弹唱告知
阴影说着话。一架古筝在新近搭起的凉棚背后
山。积雨云。翠绿。一只手自空中拨弄这个世界
一种声音响起,给我们悦耳的姓名。我们走动
头顶着吹奏暑热的太阳,那烧红的喇叭
而干涸洼地里草木植物已高过眉眼
*
那个我们渴望见到的自庭院出来。瘦削、赤裸、披散
宁静。在宽大斜坡的古镇之上
她踏过布满青苔的街道,身后有一大群蝴蝶跟随
我们等待收获季到来
节气又回转一次,水要变成给我们裨益的每一种食物
我们呼吸,趺坐,跪拜和亲吻
果实显现出我们从未见过的美好
*
亮光却引导我们,让我们无意间置身于废墟
巨大墓穴的门扉打开
那白石拱顶的回廊尽头,一盏鸟形宫灯进入了记忆
为瞎子点燃,去照彻少年蔓坡的葡萄藤之夏
和一棵用想象看到的菩提
并且在破损的木结构塔楼,上世纪的几本歌集被重新翻阅
一架低回的水上飞机,像出自自我惊奇的老鹰
把窗框以外的黄昏修筑
我们从乱草中抱回带图案的青瓷古瓶
*
现在,有人要向着倾斜奔跑的大海而去,触摸,或敲打
探寻它最为幽深的伤口,并且细听阴影的话语
在两条大河汇流的花园里,有人要去勾勒那文字
它们凿刻于面朝落日的闪长岩石碑
丧失了意义,有如历尽劫难的哑巴
甚或一口沉没的钟
当有人自一个暗夜穿过,攀上高岬
那就会看见,黎明的大海如新生的美人
跟随亮光和一颗星降落
然后当那片吹奏响起,那弹唱者告知
她迅速被一场南风洗净,自床上下来
用阴影把黄金的身躯裹紧。她柔韧的腰
已经适合我们的搂抱
于是那话语可以动用,阴影铺展
她丰腴的肢体被香料和细腻的油脂涂抹
在她紫色的叶片之间,一枝黑色的花朵绽开
一声鞭响又去催促另一个夜晚
*
一场雨也催促。七月相同的石头桥洞停靠着铁船
这时候汽车把前灯打开
医院病室的顶板之上排队走过了相同的阴影
死亡。梦。一双冰凉的手
把我们拉回心灵最深处
那儿一只金蟋蟀鸣叫
我们看草尖闪亮在重归的家园里
一瓶清水传递过来,有谁轻声抱怨着什么
令我们感到吃惊的,是这个七月如此准时
带着每一条发光的鱼,从另一方向吹来的风
把雨声阻止在第三片瓦上
玉色的百合突然开口
我们已经从桥上下来
*
我们也不必徒然去歌唱
这条街上阳光凶猛,而阴影
足以使我们深陷进回忆。一只鸟翻过九重大山
要栖息于石头和雪的季节
我们的世界被分割,碎而粗陋,不值得赞叹
一曲哀歌在一个流亡的中年人手上
他站到一棵山毛榉下,神情模糊,放着响屁
看什么东西自高处抖落
这样我们历经了昏暗,顺着一个愚夫的所指
又见到海,它高过我们每个梦想,在世界以外
我们则仅仅是无数感叹之中的一声
短促,但真实
*
从观象台测定的那一季出发
一颗彗星划过,撕开。泛白的岩石尖坡上
烟和细小的植物绒毛侵入渐亮的太阳圆盘
食盐,涛声的牧场,七尺深处,遮目鱼像刀子的微光
削割色泽低劣的锡,刻画青铜,打磨金刚石柔嫩的碧玉
在海风之上,一座旅馆的红色门廊
一间白纸糊壁的单人房。我们又有了另一个歌者
每夜倾听,于午餐之后起身并书写
将仅有的一杯酒带到离海更近的堤坝
叫啸,舞蹈,吟唱,吹奏
被时间和黑暗的绳索扣紧。我们发现
水族动物的鳞片之上有青色的痕迹、韵律和节奏
这珍贵的诗行几乎被一场风暴打乱
我们能找到的
是阴影和阴影
浩瀚水面从最幽深处升起了羽毛和血肉的斜坡
*
数天之后我们回还。城市在秋天的亮光中屹立
空中飞速转动的尖顶
跨度足以使整条银河通过的铁桥
女人们拿着镜子,来回奔走,寒冷的街口有鸟儿聚拢
那儿,在青铜塑像背后
堤坝上小如甲虫的汽车飞驰,红、或黄
一个阴云密布的天气,我们都听到
楼上第三层一声尖叫
乳白的插花玻璃瓶裂开,粉碎
而城市在秋天的亮光中屹立
*
我们能听它们继续说话。那些阴影投射
在旷野、海、干涸的河道、食盐的中午和每个人的腋窝之下
那些阴影投射,从而有了明净的部份
当一个夏季匆匆离去,我们看到
移居的宇航员在等待着倒数计时完毕
他高飞在我们的世界之上,能够真正把幻像认清
石头们在他的四周漂浮
缓慢地行走
我们要问,这日子曾经是什么日子?一颗卫星把日光遮去
我们要问
这阴影是否内心的阴影?而我们正在听它说话
只有宇航员超越疑问
在浩大的光中
如一支火柴把自己点燃
(19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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