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编《孔乙己》

鲁镇的咖啡厅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门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柜里面预备着咖啡机，可以随时煮咖啡。不想回家的人，傍午傍晚下了班，每每花十几块钱，买一杯咖啡，——这是十年前的事，现在每一杯要涨到三十几块，——找把椅子坐着，热热的喝了休息；倘肯多花十几块钱，便可买一份甜点，或者简餐，边吃边喝，如果花了上百元，那就能买一份牛排，但这些顾客，多是小白领，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穿定制西装拿着手提电脑的，才踱进店面隔壁的包间里，要咖啡要牛排，顺便打开电脑继续没完成的工作。

我从十六岁起，便在镇口的咸亨咖啡厅里当服务生，店长说，不会英语，怕侍候不了套装主顾，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白领主顾，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咖啡豆放进咖啡机，看过杯子底里有水没有，又亲看小票核对微信或者支付宝账单，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多收一毛钱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店长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中介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叫号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不忙，但工资很低，生活压力大。店长十分精明，主顾也都很忙，店里的气氛往往比较压抑；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调侃几句，所以至今还记得。

孔乙己是坐硬板凳喝咖啡而穿定制西装并拿着电脑的唯一的人。他戴着厚厚眼镜；眼睛里红血丝很多，黑眼圈很重；一头乱蓬蓬的卷发，中间还秃了一大块，只能留长遮挡起来。穿的虽然是西装，可是又脏又破，似乎从来没有拿去干洗过。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订阅打赏，仿佛别人从来都不上网。因为不知道他叫什么，别人便从鲁迅先生的小说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孔乙己。孔乙己一到店，所有喝咖啡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的新书又被下架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要一杯美式咖啡，再来一份松饼。”便排出微信付款码。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抄袭别人的作品了！”孔乙己睁大眼睛说：“诽谤是要负法律责任的……”“什么诽谤？我上周亲眼见你收到了法院的传票，马上要开庭了！”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借鉴不能算抄袭……借鉴！……文化人的事，能算抄袭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大神作家”，什么“白金写手”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店长是绝不责备的。而且店长见了孔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看网文么？”我拿起手机给他展示了我的微信读书会员。他说：“看网文，……我便考你一考。小说有几大要素？”我想，一个loser，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孔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知道吧？……我教给你，记着！这些技巧你得会。将来考大学的时候，写作文要用。”我暗想，我连高中都没毕业，还考什么大学，而且考大学语文也拉不开分；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就是人物形象、故事情节、典型环境么？”孔乙己显出发现知音的样子，扶了扶眼镜，点头说：“对呀对呀！……环境包括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如何用环境渲染情绪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便开始刷朋友圈和视频号。孔乙己刚打开电脑，想跟我交流他最新的作品，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几个刚放学的中学生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孔乙己。他便给他们看自己的作品，一个文件夹一个文件夹地打开。中学生看完几章，又接着看他的收藏。孔乙己着了慌，合上电脑，用手按住说道：“都看完了，就这些了。”又打开电脑看一眼，自己摇头说：“这都是一些不知名的写手的作品，没什么营养。”于是这一群中学生都在笑声里回去写作业了。

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有了他，许多网络写手的日子都不好过。

有一天，大约是清明前的两三天，店长刚训完话，打开电脑，忽然说：“孔乙己长久没来了，还欠一百多元的餐费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喝咖啡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成了失信被执行人。”店长说：“呵呵。”

“他仍总是抄。这一回，最高人民法院出台了《关于审理侵害知识产权民事案件适用惩罚性赔偿的解释》，对知识产权民事案件中惩罚性赔偿的适用范围、故意和情节严重的认定、计算基数和倍数的确定等作出了具体规定。侵害别人知识产权的事，还能干么？”

“后来怎么样？”

“先被认定为故意侵害知识产权，后来被认定情节严重，要承担惩罚性赔偿。”

“如何认定为侵害知识产权的故意？”

“故意是适用惩罚性赔偿的主观要件。惩罚性赔偿作为对侵权人的加重处罚，对侵权行为的主观过错程度要求更高，仅针对故意，即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等同于恶意。对于侵害知识产权故意的认定，人民法院会综合考虑被侵害知识产权客体类型、权利状态和相关产品知名度、被告与原告或者利害关系人之间的关系等因素。”

“那情节严重呢？”

“情节严重是适用惩罚性赔偿的客观要件之一，主要针对的是侵权行为及损害后果等客观方面。对于侵害知识产权情节严重的认定，人民法院会综合考虑侵权手段、次数，侵权行为的持续时间、地域范围、规模、后果，侵权人在诉讼中的行为等因素。”

“说具体点。”

“情节严重主要包括：因侵权被行政处罚或者法院裁判承担责任后，再次实施相同或者类似侵权行为；以侵害知识产权为业；伪造、毁坏或者隐匿侵权证据；拒不履行保全裁定；侵权获利或者权利人受损巨大；侵权行为可能危害国家安全、公共利益或者人身健康及其他可以认定为情节严重的情形。”

“惩罚性赔偿的数额怎么算呢？”

“人民法院确定惩罚性赔偿数额时，会分别依照相关法律，以原告实际损失数额、被告违法所得数额或者因侵权所获得的利益作为计算基数。该基数不包括原告为制止侵权所支付的合理开支；法律另有规定的，依照其规定。前款所称实际损失数额、违法所得数额、因侵权所获得的利益均难以计算的，人民法院依法参照该权利许可使用费的倍数合理确定，并以此作为惩罚性赔偿数额的计算基数。”

“法院主动适用惩罚性赔偿了？”

“不会的，当事人未申请，法院不可以主动适用该制度。惩罚性赔偿作为对被侵权人的损害赔偿，本质上仍然是侵权赔偿请求权的一种，属于被侵权人的权利，可以行使，也可以放弃。因此惩罚性赔偿必须由原告提起，法院不能依职权主动适用该制度。原告请求惩罚性赔偿的，应当在起诉时明确赔偿数额、计算方式以及所依据的事实和理由，不能笼统请求予以惩罚性赔偿，否则属于诉讼请求不明确的情形。”

“后来怎样了？”

“怎样？……谁晓得，许是伪造、毁灭重要证据，存在妨害司法行为，要承担刑事责任，被抓起来了。”

店长也不再问，打开英雄联盟开了一局排位赛。

清明之后，天气渐渐暖和，街边的树绿了，公园里的花红了；我每天站着不动，有时候也要穿短袖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一杯美式咖啡。”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孔乙己便躲在门后。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了洞的夹克，东张西望；见了我，又说道：“一杯美式咖啡。”店长从监控里看到了，过来问：“孔乙己么？你还欠一顿餐费呢。”孔乙己鬼鬼祟祟地低头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金，咖啡不要糖不要奶。”店长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又抄袭别人的作品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没抄，司法机关为什么抓你？”孔乙己低声说道，“上诉，上……上……”他的眼色，很像恳求店长，小声一些。此时来了几个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把孔乙己带走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到了十一，店长看着电脑说，“孔乙己还欠一顿餐费呢！”眼看着要立冬了，又说“孔乙己还欠一顿餐费呢！”到元旦可是没有说，再到春节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乙己的确是被抓起来了。

作者｜梁成栋

来源｜法治日报·社区版（图片源自网络）

编辑｜韩玉婷 季天 岳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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