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北京 | 那天以后,顾老太太的门前再也没有了死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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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竹间,因为工作需要,暂时住在留学胡同旁边的老苏联房里
地点 | 宣武区,永安路
「人在北京」栏目系正阳书局读者供稿,讲述每一个正在或曾经在北京生活之人的故事。
01.
住楼房的时候,邻里之间都是凉的、死的,出门倒垃圾,犯轴没拿门钥匙,就在门口穿着拖鞋站上俩小时等着家里回来人,没别人知道。自从我为了上班儿方便,搬到我家在永安路的老房子里以后,如今就下班回个家,穿个胡同路上得被人问个四五遍的“回来啦?吃了吗?”我再答上四五遍的“回来了,您遛弯儿哪?”日复一日,他们也不嫌累。一开始不适应,慢慢也就顺过来了。
金记牛肉铺的对柜儿有个窄门儿,像是自己在墙上开的。从来没见门儿打开过,门上贴着的对联还是虎年的,都泛白翻了边儿了。我遛弯儿过来的时候好奇,凑过去扒着门缝往里瞅了几次,里头架着门栓子,隐约看到积灰的酱缸,有个特别小的院儿,好像很多年没有人住了。金屠夫的徒弟从我旁边走过,撇撇嘴道:“别看了,这儿以前就住着一老太太,走了好几年了,早没人住了。”
“没有儿女?那还不拍卖了?”
“嗐!有个女儿,在鸟国呢,人家是有钱外国人了,哪儿要这破房子,又没信儿说拆迁,又不是南锣,干摆着看哪?夜里上个厕所还得打着手电出门摸呢!”
最近老苏联房路边修下水管子,地上又给刨饬得乱七八糟,孙大爷哼哼两声说:“年年的挖年年的埋,也不知道他们捣鼓个什么,一出点幺蛾子,我们这儿就又是土又是闹的,棋都没法下,前儿个就因为这钻头的声儿震的我错了子儿,白输给老张头两块钱!”
“您说的是,您看看我这车,后轱辘不知道轧着他们什么了,爆胎了,修车的还没在,我明儿得腿儿着上班去了。”
孙大爷家也住一楼,他老伴儿推开窗户冲这边喊了句老头子,孙大爷赶紧回去吃饭了。
第二天是早班儿,我早起了一个点儿,慢悠悠啃着面包往单位走,胡同里的店面除了做早点的,都还没怎么开张,路过那老木门儿的时候,看见地上躺个东西,仔细一看是个死耗子,死相异常凄凉,脖子底下一滩血,半张着嘴,露出两颗小牙。
扫街大妈出来的早,正戴着手套清肉铺门口整理好的垃圾袋,我冲她喊:“阿姨,这儿有只死耗子,您给收拾下呗?看着怪瘆人的。”
大妈头也没回:“又有死耗子了?这房子门口隔两天就有个死耗子死家雀儿的,都习惯了。”
我把吃剩下的半个面包隔空投进大妈的垃圾车,蹲下来仔细看了看那耗子,老实说,虽然从小接受的都是老鼠是四害,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这样的负面宣传,看见这么个小活物就这么没了气儿的躺在地上,心里也挺不舒坦的。
当然,也就想想罢了,我还没有圣母到准备给它拿起来埋了什么的。
大妈也走了过来,拿着竹夹子一夹,扔车里了:“这是被咬死的,都说这是顾老太太以前养的老猫子来报恩呢。”
“猫?”我抬头看向房顶,没看见什么,大妈说:“那猫是个三花儿,是老太太上了岁数,自己捡来解闷儿的,老太太死了,这猫也没人管了,本来老金想帮着照看,谁知这猫就跑没了,估计是主人死了,它也不呆了。就是后来隔个几天这就多个死耗子,老金说指不定是老猫不知道顾老太太走了,以为她还在,看她不出门怕她渴了饿了,给她送吃的呢。”
我看着地上的耗子血,没吭声。过了会儿,想起来还要上班,才走了。
02.
金屠夫和我讲,这户人家姓顾,房子本不是老太太的,房主姓陈。大概是八几年的时候,四十多岁的顾老太带着个女孩儿住了这儿,一看就是个带着闺女的寡妇。当时陈老头快七十岁了,丧妻,虽然有子女,但是也都结婚出去住了。老头就把顾家母女安置在这儿,自个儿隔三差五来看她们,每回都要在金屠夫这里买二斤牛肉。
陈老头来看她们的时候,总是进门不到五分钟,那女儿就自己出来了,冷着脸往胡同外面走,老晚才回来。大家都暗地里说,这肯定是那老色鬼跟寡妇办事儿呢,把孩子轰了出来,都老么咔哧眼的人了,不嫌臊。
顾老太许是因为这个事儿,和邻里也不怎么往来,有人借着她买菜的机会搭话儿,她也是几个字应付,慢慢儿也就没人关心了,只是路过她家门口的时候有意无意的侧耳朵听听,看有没有什么嘎吱声儿。
顾家闺女慢慢就大了,陈老头也更老了,不常来,偶尔来,也是一会儿就走。后来顾家闺女上了大学,考了研究生,又出了国,出息了,大家都想着,顾老太可是享了福了,以后就是个外国老太太了。谁知那闺女回了这里一趟,第二天,竟然提着箱子走了,就再也没有回来。顾老太每天依旧沉默寡言,抱着她的老猫自己过着日子。
大家都说顾家闺女忒白眼儿狼,老娘一个人给她拉扯大,她自己倒是去享了福了,让老太太一个人在这里受罪,连蜂窝煤都得自己推着车去买。
于是邻居们也不偷偷说顾家闲话了,能帮的都帮老太太一把,这家儿子给帮忙送煤,那家冬天骑着三轮去给运一车斗大白菜,帮老太太在墙边码放好了。金屠夫的老爹做生意有的好肉,也拉一刀留下来,包好了让给对门儿送过去。顾老太于是慢慢也冲他们有了点笑意,冬天打了围巾、手套,也给送来,看见胡同里谁家的小孩子,比比身高宽窄,织了毛衣毛裤给送去。
小孩子们不知道顾老太年轻的事儿,都以穿上了顾奶奶的毛衣为荣。菜站郭大姐的女儿长得秀气可人,最招顾老太太喜欢,没少给她织毛衣,红的、绿的、双色儿的,带毛球的,弄得那孩子在学校里老被班主任叫走,瞅着她的毛衣琢磨针法。
那孩子小时候知道顾老太疼她啊,有事儿没事儿就去她家里玩儿,给顾老太太唱儿歌,还给她梳辫子,经常逗得顾老太太大笑,一老一少那笑声儿传出去拐个弯儿都能听见。可是后来女孩儿长大了,手织的毛衣不如商店里机器织的好看,女孩儿就不穿了,顾老太再送了毛衣过去,女孩儿也只是接过来收到箱子底,过两年组织灾区捐物,就给捐了。
等女孩儿上了班,结了婚,更是搬了出去,逢年过节回来,也不说去看看顾老太太,她妈教训她,逼着她带着水果去顾家看看,她不情不愿地去了,放下水果客套几句就走了,顾老太说,你要是工作忙,就不用老惦记着我了,年轻人还是忙点好。女孩儿就真的没再惦记她了。
顾老太又回到了安静的日子,每天抱着她的老猫,眼神儿不好了,毛衣也老是打错,也就把毛线收起来了。
虎年的夏天,老太太突然就走了,等金屠夫他们觉得不对劲儿,闯进顾家,人都凉了两三天,一个人趴在桌子边,身边蹲着那只老猫,还有几只死耗子。
03.
金屠夫讲这个事儿的时候,是和我在涮肉馆里吃着涮锅儿,我其实也没问,不知怎么他就自己说起来了。他和这家老板熟,自己带了点生意剩下的肉来涮,没点什么东西,老板倒也不生气。
我问:“那老太太的女儿就一直都没回来么?”
“老太太死的时候,回来了一趟,没露几面儿就走了。戴着个老吓人的墨镜,跟个特务似的。哼,她哪儿有什么脸见她妈?要不是为了供她吃喝上学,她妈犯得着给人背地里说那么些年的闲话?冷心冷肺的东西,良心都让狗给吃了。”
“她都长大了,该明白她妈是为了她吧?”
“她?” 金屠夫猛嘬了一口小二,脸上都起了红,“你可不知道,她那时候可是每天吃好的喝好的,那衣服、书包、鞋子,都是当时最好的,别的姑娘看着都眼热,恨不得顾老太是自己亲妈,她吃着喝着的,都是陈老头看在她妈的面儿上给的,她嫌弃挤兑她妈,可是她用起人家钱来,那可是腆着个脸呢!她妈跟了陈老头十年,老头儿也不敢说娶,家里怕老太太分遗产,想着办法来恶心人。老太太还不让我们说,图什么呢?她呢?她知道个屁!”
我叹了口气,没再接话茬子,金屠夫就自顾自的又说起了别的事儿。左不过是他徒弟大 了,心野了,想去开小饭馆做老板,不想给这儿剁肉了,我附和着说了几句,也就散了。金屠夫喝的晕头转向,还是我给结的账。老板咧着嘴嘱咐我:“姑娘,下回和老金吃饭可别让他喝酒,他喝了酒就不掏钱,这条胡同的人都知道!”
晚上吃了这么多肉,有点不消化,我看晚上小风吹着挺舒服,就决定四处走走消散消散,往胡同里溜达了过去。转了一大圈子回来的时候,各家各户基本都回去了,能听见电视机的声儿。还有外头乘凉的,也是在自家门口。
这边治安几十年如一日的好,我也不担心,一边抻着胳膊筋一边往回走。路过顾家时看了一眼,吓了一跳,门儿居然开了。
我溜过去顺着往里头瞧,看见正房门口站着个人,背身儿,盘发、脖子修长,是个女的,手上牵着一个梳着羊角辫子的小姑娘。
我多机灵哪,马上猜到这是顾老太太的女儿,那小姑娘肯定是顾家外孙女儿了。想不到金屠夫今儿才饭桌上臭骂了这女儿一顿,晚上她就出现了。
顾家女儿就一直戳在那里,不知道还以为是个假人,大晚上看着怪吓人的。旁边小丫头晃了晃她妈的手,叫了声“Mommy?"她手一晃,我看见了个白色的东西一闪而过。她妈没说话,只是用手臂搂了搂她。
想到一会儿她俩要是一回头,会当我是变态,我退后两步走开了。转身的时候看到房顶上有个黑影子窜了过去。
第二天我骑着补好胎的车上班,想看看顾家女儿来干嘛了,特意又起早跑过去。木门又被关上了,门栓缝隙插着一小束白色康乃馨。我看还没有人注意到,上去摸了摸花瓣儿,还没有枯。
04.
金屠夫说愿意信我说的,花儿是顾家女儿放的,他一边使劲剁着肉一边小声嘀咕:“活了不孝死了孝,现在还不是假孝顺,早干嘛去了。”
我想也是,好像也不是什么说出来有份儿的事儿,跟他打了个招呼,上班去了。
那以后顾家门口再也没有死耗子了,清洁大妈还担心,说那老猫可别是死了,还是咱们老收拾死耗子,惹了它不乐意了?我说您想太多了,那猫一定是明白顾老太走了,自己过日子去了,能捉老鼠逮麻雀的,你还怕它饿死不成?实在不行,咱每天撒点妙鲜包在这儿供供。
大妈自个儿琢磨了会儿,蹬着垃圾车往别处去了。
05.
我想明白过来的不只是那老猫,只是他们都明白的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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