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子警官日记》第一章 两棵大树,一棵小树
摘自王春来老师《孝子警官日记》
父母如同两棵大树,高大的身躯,强健的树根,把大自然的雨露牢牢地锁在了我生长的这片土地上。生命还很弱小,但有了厚实的泥土,小树总要茁壮成长。别人认为我的少年时代“吃了很多苦”,我却最怀念那段时光,因为那时我感受到了与父母相依为命的幸福,我生活在两代人行孝的幸福家庭中。
1970年5月6日晴
晚饭时父亲说:“你娘的腿肿得发亮,肾病越来越重了,身上一捺一个坑。”我也用小手据母亲肿得发亮的腿,小坑久久地起不来。我明白了,身上浮肿会将皮肤撑得发亮,用手摁下去的坑好久恢复不了。父亲用期望的目光望着我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邻居徐医生与二院大夫熟悉,说介绍母亲去二院看病,却一直没成行。
1970年5月7日晴
早晨,我上郎山挖了一篮子车前草,洗了煮水给母亲喝。我看母亲一直瞧着我笑,就装出大夫的神情说:“这种草煮水可以消肿。”母亲很乖,把我煮的水一饮而尽。母亲喝完药,还要带病去铁路沟里装火车。我噙着泪,抱着母亲的腿不让母亲走:“妈妈不去干活!要不又会病重的。”母亲弯下腰问我:“儿子,想让姥姥活吗?”我想起姥姥将坚硬的馒头放在她嘴里咬碎,却不舍得吃,再从嘴里抠出来,放进我饥饿的嘴里……我当然爱姥姥,于是说:“想让姥姥活。”母亲读过私塾明事理,她说:“好孩子,那就让我干活挣钱给姥姥治病,要不姥姥就没有啦……我不是告诉你‘百善孝为先’吗?”母亲在用生命行孝。我无可奈何,只好放开母亲。
1970年5月8日晴
我们干部子弟可以自由进出劳改队,与犯人们玩耍接触。早晨,犯人们“报告班长”后,报数出工干活。刚到工地,制瓦车间里的两群犯人打了起来。原来,有个刑事犯看到一个来买砖瓦的女人就说流氓话,有个“反革命”政治犯制止他,刑事犯便骂政治犯,一群刑事犯要打政治犯,政治犯们不干了,他们本来就瞧不起刑事犯,结果刑事犯与政治犯两群犯人打了起来。哦,我明白了,政治犯与刑事犯不一样,刑事犯多数是小偷流氓。
1970年5月×日睛
有一个苏联留学生,是个机械工程师。听大人介绍说,中苏关系破裂后,上级不允许这些留学生与苏联人交往,可他年轻气盛,不服,非与苏联朋友一起玩不可。结果他从正门进苏联领事馆,可能因为心虚,又从后门出来。这下子麻烦了,一出门就被群众扭送进了革命委员会,说他投敌叛国。他不服,说没有投敌叛国。革命委员会问:“没有投敌那你为什么从正门进,又偷偷摸摸从后门溜出来?”他解释不清了,被关进了劳改队。夜晚,母亲拉架子车往兴隆塞送货,我用一根绳子在前面拉坡,部山的土地上到处是坟头。母亲不断提醒我说“孩子,脚踩黑地方,不要踩亮地,亮地是水坑。”我边答应边问母亲:“妈妈,那个留学生说他没有想投敌叛国,却被判这么重的刑,是不是不合理呀?”母亲边用力拉车边说:“孩子,我不懂法律,但我懂得君子当坦坦荡荡,光明磊落,否则容易引发灾难。”我明白了,如果人不想有灾难,就做光明磊落的君子。
1970年5月11日阳光
一家人挤在十二平方米的小屋子里,床之间用草席隔开。夜里,母亲的呻吟声不断传来,我感觉好难受。听说从今天开始一个月没有车皮计划,等于说母亲没活干了,我庆幸母亲可以休息一个月了。早上,我们在小桥上看女犯人们出工,一群女犯人个个年轻漂亮,她们要去石灰窑砸石头,这种石头砸碎后可以烧石灰。女犯人们过了铁丝网看不到了,我正准备回家,忽然看到母亲头裹粗布,戴着护眼罩,也向石灰窑走去。我忙问:“妈妈,干什么去?”母亲拍拍我的头,说:“妈妈去砸石头。”我明白,母亲要去石灰窑用十八磅大锤砸石头。这是女犯人们干的活,因为女犯人少,干不过来,干部家属也可以去干,把碎石堆成方形,论方付钱。善良的母亲就与女犯人们一起干这种活。母亲看我望着她,回身拉我手说:“你姥爷1956年就去世了,姥姥年轻时很漂亮,为了妈妈,她不再嫁人,她老人家一直孤独一人,妈妈是独生女,我能不用命救姥姥吗?”我看到母亲难受的样子,心里好纠结。
1971年5月13日风
劳改队里都是“地富反坏右”,多数人是知识分子、老右派、国民党军官、特务、县长、乡长,及过去有能耐的有钱人。我不理解,为什么犯人们都有文化?晚饭时我问母亲,管他们的“工农干部”怎么一个大字都不识?母亲说,人世间是循环的。解放前这些人当官,有钱有势,他们当中许多人只顾自己贪欲,却不替老百姓着想,天天享福。穷人没吃没喝,天天受苦,老天看不下去,翻了一下手掌,让没文化的穷人管有文化的富人。他们的福就享受到头了,就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了。母亲教诲我说:“你一生要当善良的人,将来有了钱不能只为自己,要多救助穷人。”我明白了,人应该帮助别人,当善良的好人。
1972年5月15日
母亲在石场艰难地砸石头。大锤的木把很容易断,后来有人发明用竹劈并在一起。虽说有了弹性,可锤头在竹劈上不容易固定,时常出现锤头脱出砸伤自己或旁人的情况。更可怕的是砸石场几十人大锤翻腾,无数砸飞的石片四处飞溅,碰上裸露的人体就拉开血淋淋的大口子。女犯人们不愿意干砸石头的苦活,不仅太累,还怕伤脸破相,因此她们寻各种借口拒绝劳动。我看到母亲用布缠裹头部、脖子、手脖儿、脚脖儿,戴上护眼镜、防护围裙,背上大锤,迈着沉重的步履走上砸石场,外人根本看不出母亲是年轻的女子。母亲不怕危险,抢着干活。我知道母亲此时最怕没活干,无法兑现救助姥姥生命的钱。
1972年6月5日
天气慢慢热了,母亲身上裹的布薄了,锋利的飞石旋转着,时常划破护布插进肉里。母亲身上伤痕累累。母亲额头正中,永远留下了一个深深的大疤痕。我问母亲:“妈妈,您额头的大疤怎么长不平呀?”母亲笑盈盈地说:“儿子,好女人十女九疤,这是生活的印痕,干吗盼它长平?”年轻的女犯人出工不愿出力,看着妈妈砸出的一方方碎石块,讥笑母亲说:“女财迷,你脸肿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还干呀?这堆石头也给你砸吧。”我真想冲入石场,向女犯人喊:“我妈妈挣钱为的是给老家患肺病的姥姥治病,她自己吃药都不舍得花钱。”然而石头翻飞的砸石场太危险了,母亲不准我靠近。
1972年6月7日
劳改队荒地上草很肥,我放了学就到那里放羊。前天有个小犯人来到我面前,鼓动我学做收音机。小犯人说他姓张,十八岁。小犯人罪名是现行反革命,他太聪明了。能装出收音机来,真是了不起。听大人说,当时没有仪器调整频率,他的收音机老收到台湾国民党电台,刚开始不敢听,后来听时间久了就给蒋介石写了一封信,想当特务,结果被以现行反革命罪判刑十五年。他年龄小,还想玩收音机,就劝我跟他学做收音机。我问:“啥叫收音机?”他说:“收音机就是在小盒子里装上无线电零件,里面就有男人与女人说话了。”我恼火地指着他的鼻子说:“你真是小骗子,你又不是孙悟空,你要是孙悟空变成小蜜蜂钻进去,我就相信你了,你不是孙悟空嘛,真是骗子!”说完就放羊去了。第二天,张姓小犯人见到我牵羊走来,忙跑来说:“你知道天上有仙女吗?”我轻蔑地看他一眼说:“当然知道,那是董永的媳妇。天上还有嫦娥。毛主席的词我会背,‘吴刚捧出桂花酒’,是让嫦娥喝的。”他说:“太好了。”我问:“怎么太好了?”他说:“收音机做好要架一根天线,通到天上去。”我一惊,问:“通到哪儿了?”他说:“你猜?”我摇摇头。他说:“通到仙女身上了。有了收音机,就可以听见天上仙女说话的声音了。当然,还能听见毛主席的声音。”我根本不信,怒道:“骗人!收音机能听到仙女说话的声音?鬼才相信。”但我心里当然喜欢听仙女说话。他执拗地说:“还要装一根地线。”我问:“你是不是说,要通到地老爷身上?”他一拍我肩膀说:“你太聪明了,肯定能学会,绝对不骗你。”我喜欢别人夸我,假如能给我装一台奇怪的收音机,那实在是我天大的奢望,不管真假,光这个蓝图就够享用了。我就跟他说:“我得回去问大人。”回家我问母亲:“能不能跟小犯人学习做收音机?”母亲说:“艺多不压身,他如果愿意教你,你就该送他点小礼物谢谢他。”要送小礼?他可是犯人呀!而且他也是想玩,并不纯粹为了教我呀!母亲说:“他只要教你技能,没有恶意,就要感恩,不论他是谁。”我听母亲的话,人要有感恩之心,哪怕帮助你的人是个囚徒,对他也要有感恩之心。我悟出来了其中的道理:我如果感恩他,他就会觉得付出有了回报,就会更用心教我,在这样良性循环下,我肯定能当上科学家。要想学到知识与技术,怎么办?对老师要有一颗感恩之心,这样老师才会认真教你,你才能真正学到技术当上师傅。
1973年2月1日阴
今天那个苏联留学生与干部吵架了。他的脑袋瓜特好使,原来他只会俄语,在监狱里凭几个本子竟然学会了英语与日语。他干的是烧砖窑的活儿,在窑顶上往一排排窑眼里填烟煤。他干活时老带一本书看,一看书就忘记填煤烧窑,砖瓦老烧就会炼结到一块,干部认定他破坏生产。干部悄悄地溜到窑头上他身后,他在看书,干部看那书里全是外国字,认定是反动书籍,要没收。这留学生口无遮拦地反驳说:“你土老帽儿啥也不懂,这是列宁写的书,你胆敢说这是反动书籍?”干部被吓唬住了,不敢吱声了。留学生不解气,又嘟嘟着说了一大串俄语。干部认为他是在为自己辩护,习惯性地说:“你在散布什么反动言论?”这家伙又抓住干部的把柄了,说:“这是马克思的原话,你敢说是反动言论?”干部吓坏了,赶紧承认错误。以后他对干部嘟嘟着说外国话,干部没人敢接茬儿了,不知道是骂自己,还是真是马克思、列宁的原话。
1973年2月××日睛
今天苏联留学生突然被一辆小轿车接走了,传说当了大官。我惊讶地问母亲:“干部都还没当上大官哩,他一个劳改队里的犯人,离干部还差几个等级,怎么会一步登天,包括劳改队也归他管了?”母亲说:“他过去不坦荡遭了罪,也受了委屈,可是人家知过就改,在劳改队里依旧刻苦读书学习,不灭青云之志,有信念有追求,上天是公平的,就让他梦想成真了。儿子,你也要有梦想,而且是美好善良的梦想。”我懂了,原来人生要有信念、有追求,因为善良的梦能成真。
1973年3月6日阴
好久没有记日记了。有个老犯人看我放羊,就引导我学美术。我说:“学美术干什么用?”他说:“这是艺术追求!”我说:“我吃饱饭没事干!追求什么艺术呀?哈叫艺术?我追得上吗?”他问:“你想要钱吗?”我想起母亲背负沉重的体力劳动,一个月只有五元钱,就激动地说:“当然想要!”他说学画画就能变出来钱。我知道他是老右派画家,干部办公室里的上山虎就是他画的。犯人架子车维修房里还有一幅画,两只猫全神贯注盯着一只蝴蝶,我还认为那是印刷出来的画,也是他画的。晾瓦房两扇大门上一男一女白描头像,栩栩如生,传说也是他画的。他是大画家,可是画与钱有什么关系呢?我说:“你骗人。”他有些吃惊地望着我,好一会儿才说:“我现在身上没有一分钱,对不对?”我说:“犯人身上不允许有钱,你敢有钱我就告诉干部惩罚你。”他摇着头,说:“我只是打个比方。你听我说,我能让你身上的钱变成我的钱,你信不信?”我讥笑他说:“你偷钱算啥本事?还是画家哩,你丢人不丢人?”他哭笑不得地说:“哪能偷!我让你乖乖地自己掏出钱来给我。”我撇撇嘴,说:“除非我脑子有病。”他一把抽出我上衣口袋里的黑色钢笔,说:“我用两分钟,就能把你身上的钱挣到我手里。”我心疼地说:“我可只有这一支钢笔,你要弄坏了得赔我。”他不吱声,找了根小钢锯条掰断,用锯条棱角在我的钢笔上刻画起来,然后用黄绿粉笔涂抹在刻画处,又用劳改服一擦,一分钟后就将钢笔递给我说:“你看着拿钱吧!”钢笔上有一只展翅欲飞的鸟,绿色的,背面还有我的名字,金黄色的名字在黑色钢笔衬托下金光闪闪,太漂亮了!我的双眼被黑色钢笔上金绿色的字画照亮了。他见此情形,得意道:“一只鸟五分钱,一个名字五分钱,总共应收一毛钱,我只收你五分钱,干不干?”我知道在学校门口这套钢笔上名配鸟也是要收一毛钱的,这是硬价钱。我曾与校门口刻字画的那个老头还价五分钱,他说什么也不干,没想到犯人也有这一手,并且画的鸟更漂亮。我想画画也许真的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右派画家又铆足了劲儿劝说我:“你要当上画家,就像齐白石,用毛笔在纸上一点,墨水就能发亮变成金子。”我不敢不信了,画家梦形成了,我立志当画家,将母亲从沉重的体力劳动中解放出来。我将来当画家或科学家就有钱了,肯定能养活母亲并为姥姥治病。
1974年4月28日阴
感谢劳改队里的“政治犯”们(后来全部平反回去了)。他们教我画画和无线电,我在努力学画和无线电。今天,犯人画家被一辆小卧车接走了,据说到一所大学当校长了。晚上,我有气无力地帮母亲装火车,边搬砖边伤感地问:“妈妈,这犯人们怎么老是跑出去当官呀?”母亲停下手,说:“孩子你看,人家大画家受委屈坐牢了,还教你画画,这是行善积德,这不就有好事了吗?”母亲给我的启示:好事怎么来的?行善积德帮助别人的结果。好在劳改队里还有几个画家,我不缺老师。
1974年5月2日晚
半夜,母亲在呻吟声中艰难地起来,系上干活的围裙,蹲身在床下几个铁砖夹中挑了一个顺手的砖夹,扶床站了起来,出门时突然腿软,一头栽在地上。我与父亲将母亲抬到床上,幸而门口院子是土路且刚下过雨,母亲的头没有磕破。母亲挣扎着还要去干活,父亲劝不住,我流泪说:“妈,不能因为保姥姥的命丢了您的命啊!”母亲闻言,第一次冲我发了火:“孝养老人是没有条件与理由的,若要理由,我能找出一千条不用孝敬老人的理由。”母亲探起身子问:“孩子,没有道德的坏人可怕吗?”我点头说:“可怕。”母亲说:“孩子,孝是德之本啊。”我的心受到了震撼:孝,原来是没有条件与理由的。窗外“火车来了”“火车来了!”的喊叫声不绝于耳,母亲探起半个身子,又重重地倒在了床上。现在有个规定,干部不允许替家属干活,父亲是干部,就不能替母亲干活。而哥哥早在1968年就下乡去了灵宝,姐姐下乡去了南阳唐河。父亲又劝母亲不要干了,母亲痛苦地喘了一口气,执拗地说:“妈治肺病的药不能停。”哥哥姐姐上山下乡不在家,我已经是十三岁的中学生了,半大小子,也该独立装火车干活了。我也应该行孝有病的母亲。我跳下床,拿起砖夹,说:“妈,您不用去了,我一个人装得了火车,我也是行孝。”不等父母回应,我便冲进夜幕中……1974年6月2日阴今天早晨,妹妹醒来全身浮肿,尤其脸肿得很大,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喘气急促,父母忙送妹妹上医院了。我懊恼不已。昨天我太累了,躺在床上就睡着了。半夜来火车了,母亲舍不得叫我。本来我已经被窗外“车来了”的喊声唤醒了,只是想多睡几分钟,谁知妹妹心疼我,说:“让哥哥休息一晚上吧,我去帮妈妈装车。”我知道妹妹小,身体又不好,又想只干一个晚上,不会有什么问题,我又迷迷糊糊睡着了,今早妹妹就累病了。自己以后不能再贪睡了。
1974年6月17日风
白天天气炎热,铁路沟无遮无挡的,热得人喘不过气来。母亲和几个装卸工与铁路部门商量,请他们夜间送车皮,半夜干活凉快些。铁路方面答复说:十二点以后可以送火车皮来。母亲后半夜起来给火车装砖,前夜母亲难受得无法入睡。母亲的病情在反复中加重,被病痛折磨的喘息声,穿过隔挡的草席,听得清清楚楚。
1974年6月19日晚
晚上十一点了,火车就要来了,母亲穿着破旧的劳动服给姥姥写信,她准备去干活,我在一边看。母亲的毛笔字非常漂亮,她用小楷写道:“城里比农村条件好多了,挣钱也容易,每月寄上十块钱孝敬您老治病要紧,母亲大人不用担心女儿。”母亲只字不提自己的病,更不谈抱病劳动的辛苦,反倒劝慰姥姥说,干活习惯了就不觉得累了。干活习惯了就不觉得累了吗?以后我要在夜里拼命劳动,看干活多了是不是真的不会觉得累了。
1974年7月22日睛
早晨,母亲干完活回家对父亲说:“今天我累得恶心。”我领教了“累得直恶心”这句话。一星期前,夜里来了好多火车皮,我与三个阿姨一起装了一个六十吨重的火车皮,每人分五十丁砖,一丁二百二十块砖,一块砖四斤半。那么大一片红砖,我看了吓得腿发软。母亲不是说,活干多了就习惯了吗?那么多砖我一个人要搬到闷罐子火车皮里,火车只有一个车门,几十米长的砖丁,从车头进车门再到车厢两头,四块砖跑一个来回,又累又影响速度。第二天还要上学不能迟到,我心里发急。我将母亲常用的那个砖夹也用上了,我一个人拿两个砖夹一趟夹八块砖,几趟下来就撑不住了,只能用一个砖夹加快脚步。夜里装了三个小时,我已经精疲力竭了,想坐在地上歇一会儿,可时间不允许,还得坚持。四个小时后,我忽然感觉反胃、恶心。天麻麻亮了,终于干完了活。第一件事是蹲在铁路沟里呕吐,肚子空空的什么也吐不出,想坐在地上体息一会儿,可坐下后反胃恶心异常强烈,只好站起来像狼一样来回走才感觉好一点。我身上、头上的白灰落了厚厚一层,像从面缸钻出来一样,口腔鼻腔里全是砖灰。回到家已经是早晨了,洗脸后母亲要给我盛饭,我夺过碗说:“不用,我自己盛。”母亲说:“孩子,你不累吗?”我说:“您带病还能干活,我有什么累的。”端起饭碗却一阵恶心涌向喉头,咽不下一粒米饭了。我曾吃过隔夜的土豆而中毒,现在的感觉与那种食物中毒的感觉差不多。我捂住欲呕吐的嘴,背上书包急急走出家门,半路上几次蹲在地上呕吐,可肚子里空空的,什么也吐不出了。原认为到了教室坐会儿就好了,可坐在那儿干呕更甚,只有忍耐。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原认为隔一天就好了,可是几天来都不能多坐,走路感觉好一点,只要坐在教室就想呕吐、恶心……我这才明白了什么叫“累得直恶心”。原来我的母亲忍受如此巨大的病痛,长年累月从事如此沉重的劳动,母亲行孝需要忍受天大的痛苦啊!
1974年8月28日睛
我没有将自己“累得直恶心”的感觉告诉父母。母亲对姥姥不也没说自己有重病吗?另一个原因也很简单,父母非常心疼我,怕我累坏了身体。如果告诉了父母,怕父母以后不让我再去装火车了。其实,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委屈,在承受肉体的劳累中,才体会到母亲抱病劳动的痛苦是难以想象的,我的心灵上反而能从中感受到行孝带来的幸福。
1974年9月30日雨
母亲全身浮肿,父亲找了许多大夫,家里煎中药的味儿从来没有消失过。父亲劝母亲别干了,街坊邻居也劝母亲说“保命要紧”,可母亲总是笑笑,默默地干活,从没有抱怨过什么。昨天夜里我又抢了砖夹干活去了。母亲心疼我,也艰难地赶到铁路沟,心疼地夺我砖夹。我心疼母亲,拿起砖夹就跑。母亲叹息地说:“孩子,你还没长成,身子骨不硬朗呀!”今天我占住干活的砖位,不让母亲干,母亲也实在干不动,在一旁担忧地望着我。我为能减轻母亲劳累而感到一阵阵幸福。
1974年10月3日晴
姥姥总认为母亲现在在城里享福,母亲见姥姥时总是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副在城里享受的样子,姥姥高兴得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变成了花。今天我观察有病的母亲。母亲这么多年怎么带病忍耐这样的繁重劳动?母亲老是不舍得让我去干活,半夜里我有时睡得像死猪,父母根本不叫我,即使如此,我还是觉得自己已经累得吃不消了。姥姥,您知道您走后,母亲就换上破旧的衣服当装卸工吗?有人告诉您您女儿得重病了吗?
1975年7月6日酷热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放暑假前我就想放假后挣学费,或也替母亲给姥姥寄五块钱。这段时间一些同学都找到活儿了,我却一直找不到事做。办事处的曾阿姨介绍了几个初中学生做工,有看仓库的工作,也有当记工员的,活不累又能挣学费,让我心生羡慕。可我思虑半天却不敢找曾阿姨,因为我家与人家没有往来,怕遭遇拒绝。其实我与曾阿姨的女儿是同班同学,她女儿还是我的小组长,常主动与不善言辞、心里压抑的我说话。她说的当然多是些要求我遵守课堂纪律、认真完成作业之类的官话。当然,她有时也露出少女温柔羞涩的笑,还偶尔来我家写作业。母亲看领导女儿来了,总是用最隆重的表情款待“小公主”。可我心里异常冷静,女同学的行为不会产生诸如拉近两家关系或其他什么结果。果然,有一次曾阿姨下班路过我家门口,看到她女儿在我家,脸当即搭了下来,很不高兴地站在我家门口。女同学忙与母亲打了招呼出来,母亲还喊了一声“常来玩呀”。曾阿姨根本没接母亲的茬儿,拉了女儿就走。几天后,女同学果然告诉我说,她母亲不允许她来我家了。我想她大概怕她女儿爱上我。我当时不满地回答女同学说,不来就别来呗!对这样的曾阿姨我岂敢上门求事?几天后有个同学也要寻工,我借机随这个同学斗胆找了曾阿姨,心想碰运气吧。曾阿姨坐在办事处办公室的椅子上,听了同学的来意说明,却瞟了我一眼,迟疑片刻才说:“行呀!”同学高兴地拉着我的手往家走,可我心里七上八下,怀疑曾阿姨那迟疑的神情是冲我来的。
1975年7月7日阴
今天不安地随同学去了办事处,曾阿姨说,现在活儿不好找,你们俩的活儿不一样,我费老鼻子劲了。我忙说谢谢了。我的同学不知道做什么工作去了,我被分到了建筑队。到了工地,民工们表情木讷地干着各自的活儿,办事处的曾阿姨带我没寻着队长。我心发慌,因为我明显感觉出曾阿姨的不耐烦情绪在升腾,我怕曾阿姨嘴唇一动,打发我回家,挣学费的梦想就破了。还好,曾阿姨打发一个民工领我去见大工,她对民工说,与队长说好了来个小工。说完她就走了。民工是个黑脸汉子,领我见了大工。大工就是师傅,相当于我的顶头上司。瞅师傅是位约五十岁的干瘦汉子,我脑子里一下子闪现出被包工头榨干了血的贫下中农形象。师傅只顾砌砖,没抬头看我一眼,我就只好看他了。他的脸像驴脸一样长,一副黑得跟蛋皮一样的皮囊紧贴在脸上,让我联想到我画的饱受风霜摧残的山西农民油画中的脸。黑色的腿与胳膊细得像《包身工》里面的人物,却还在不断重复着同一个动作。我心里已经将师傅定位成苦大仇深的长辈。大工始终蹲在墙头砌砖,他的头发乱得像一窝干草,蓝色的小马褂已被岁月揉得发白。我的心与师傅更紧密地贴在了一起,心里琢磨,我们是一个阶层的兄弟,是干着最脏的活儿心里却最干净的劳动者。纳闷的是,他在用不结实的泥砌砖,二层楼为何不用灰沙盖?楼房框架已经垒得差不多了。略显驼背的师傅一手掂瓦刀,一手拎着一块红砖,毫无表情地站起来,伸了一下腰,顺势扭身面向我。记得他脸上有一块刚被擦掉的泥土痕迹,与脚下的土一样的颜色,泥土恰好驻扎在左眼皮下,显得滑稽或叫幽默,我差点笑出来,因为他太严肃,只好强忍了。“小孩子,多大了?这钱可不是好挣的。”师傅似乎不愿意我轻松地挣钱,他冷冷地说。看来师傅并没有把我当成阶级兄弟,我当然有吃苦的心理准备,就答道:“我知道,我已经十四岁多了。”师傅拉出要走的架势说:“我是大工,也是你的师傅,你是小工,你必须听师傅的,听见没有?”我马上说:“听见了。”师傅让我在下面为他递砖,他瓦刀上的泥块老滑落在我身上。后来我发现他是故意甩在我身上的,可我不敢吱声。师傅越来越不可爱了。大工师傅每天三块钱的工钱,而我干一天是四毛,这些我没觉得不合理。更可气的是到了下午,师傅看到我一天的工资快到手了,便说我笨,不利索、不会干活,竞将烟头摔在我头上。我觉得师傅简直有点神经兮兮,却一直不敢吱声,因为顶撞的结果只能是被炒鱿鱼。我必须在假期实现替母亲为姥姥寄五块钱的愿望。我忍受着。师傅开始对我骂骂咧咧的,老说我工钱太高。他不可敬了,我忽然担心这家伙对我使坏。果然,师傅不让我铲泥递砖了,他阴笑着让两个担水的民工休息,下令让我去为工地担水。周围几个民工窃窃私笑,我不明白笑脸里的玄机,也想不出师傅整治我的理由。打小我干过装卸工、运输工,就没担过水,不知晓担水有什么难的。在担水民工引导下,走了足足有两公里路,上下两个坡才来到井边。担水民工看我开始打水,便扭头走了。从井里打出两桶水,已费了不小的劲,担水走路不是前桶碰地就是后桶着陆无法平衡,尤其是上下坡,简直如同走钢丝,好在我还是把水担到了工地。大工站在工地的路口,看到我担水走来,驴脸拉得更长,劈头盖脸地大骂:“你这个小混蛋,刚来就偷懒,没水施工了,一切后果你负。”我心里委屈,担水明明由两个熟练工担任,你现在让我一个人担水,怎么够用?我却不敢吱声,低头加快了步伐,跟踉跄跄地又担了三趟水后,肩头已红肿,疼得不敢触及。头上的冷汗一层又一层往外冒。又担了一担水后,我放下扁担,裤子和鞋全湿透了,肩头疼得我眼噙泪水。可我想起母亲劳累的样子,心里默默嘱咐自己:为了母亲,一定要坚持下去。本认为年长的师傅会心生怜悯,十四岁的孩子到了这种地步,肯定会放我一马,何况是无冤无仇的人!他肯定也有孩子,人心都是肉长的,他绝对能体会到小工的不易,都是干粗活的人嘛!“你这个小混蛋,今天下午非担够三十担水不可!”万万料不到,蹲在地上休息的师傅看我想歇息,恼了,冲到我跟前吼道。我用惊恐的眼睛望着他,大工的心肠为什么这么硬?我喻着泪,咬着牙,又担水去了……昏黄的日头落下了山,我下班了。我大概走了五里路才走到了家属院,正碰上在院子里弹玻璃球的那个同学,他用惊讶的眼光瞅着我问:“你咋弄成了这个样子?哎,曾阿姨给你寻的啥活儿?”我强挤出笑容说:“活儿还可以,对了,给你分到哪儿了?”同学一副想保密的神情,却还是神秘地告诉了我:“我的活儿是看仓库,库房里全是白色的圆塑料圈,一个人守着那破玩意儿待了一天,没意思极了。”我闻言,耸耸鼻子,苦笑道:“你知足吧!”回到家看到母亲,我忽然兴高采烈起来,今天很有收获呀,为家里挣了四毛钱。可母亲看我像从泥浆里爬出来似的,心疼地说:“孩子……”我心里为自己能独立挣钱而兴奋不已。
1975年7月8日阴
我大概属于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那号人。当同学知道我在建筑队当小工受气经历后,马上告诉我说,你猜那个欺负你的瘦黑高个大工是谁?不是别人,是咱们女数学老师的丈夫!我惊诧不已……同学还告诉我说,这个建筑队是办事处所属的集体所有制企业,招工很正规,老师的丈夫也是正儿八经的集体所有制工人。那个建筑队也有民工,危险与太累人的活儿都让民工干。我心想,老师怎么找个这样的男人,她长得不算丑呀!
1975年7月9日阴
今天早晨来到工地,我心里变得平静了。那个大工,不,这时候该称呼他老师的丈夫了,他比我来得早,因为他负责考勤与安排活儿。看民工来得差不多了,他便掏出一支烟,边点边瞅着我说:“你这娃子肩膀太嫩,别担水了,担不动,你拽泥吧!”我心里一阵感激,看来老师的丈夫发慈悲了,也许他知晓我是他老婆的学生,才开恩关照我的。我随几个民工上了房顶。这座尖顶两层楼的楼顶像古建筑那样用橡条拱搭起来,因为房间面积不大,房顶坡度就很大,椽与椽之间有一尺宽。我顺着晃晃悠悠的木梯子爬上楼顶,足有十几米高,高空中我屁股一阵阵发麻。眼前的木椽子,活放在房顶椽位上,脚踩上去肯定会转圈的,而下面则是堆满砖头的地面,周围没有任何防护设施,唯有墙体稳当点儿。站在没有任何防护措施的高空上,我真的害怕了。因为楼顶要铺光滑的草席和泥,我的任务是不停地向上拉泥。大工师傅让我脚踏在两根没有固定的木橡边缘上,向上拉几十斤重的和好的泥水,而防止滑下楼的唯一设施是一根钉在木椽上的两寸钉子和钉上的木概子。我意识到高度危险的真正含义了。不敢也不能在椽子上行走,太危险了,我只能半爬半挪到楼顶边缘的木棍上,小心翼翼地弯腰站起来。方布兜起的泥巴重量超出了我的预料,不用劲拉不动,用力又怕蹬掉小木概坠下楼,那可真要见上帝了。我忽然意识到为什么盖房子会死人,自己岂不正站在死神的身边?任何一点闪失都会马上要我的命!自己没有退缩的余地,我要替母亲行孝姥姥。小心地拉上十余袋泥巴后情况更加糟糕,木椽子上挂满了泥巴,变得非常光滑,脚蹬的木概子也活动了,与脚不紧密了。由于只有一个姿势与动作,胳膊腿开始酸痛无力……
1975年7月10日睛
今天中午,我实在拉不动沉重的泥巴了,想动一下脚,突然木概子脱落了,我心说完蛋了,一屁股坐在椽子上向下滑去……不知道该感谢人还是神,我脚下的木椽子不知何时也不知道谁将它固定在楼顶大木梁上了,当我跌倒时,胳膊探下椽子中间,本能勾住了木格——捡回了一条命。大工师傅,现在我不抱怨您,也许我不干活您就能多挣几毛钱,我分了您的“羹”,所以您让我干最危险的活儿也在情理之中。但我还要告诉您,对不起,我一定要分您一杯“羹”,因为我要行孝救母亲的命,必须坚持下来,必须拿到工钱。我不能失去母亲。
1975年7月11日晴
这两天我咬紧牙坚持住了,数次遇险,大工师傅认为我会吓跑,我真的害怕,可想想来之不易的机会,我冒死坚持了下来……
1975年8月14日睛
一个多月了,房子盖好了,今天大工师傅通知我明天不用去干活了。我领到了十一元工资,太高兴了。回家后,我对母亲说:“妈,我可以养活您了,也能挣钱为姥姥治病了。”母亲心疼地望着我,含泪点点头。我想再找活干半个月,因为我9月1号才开学,还能干半个月的活儿。
1975年8月15日晴
前天,建材厂运来了大量的有烟煤,在铁路沟里,需要劳力运到山坡上的砖密旁烧密用,我立马报了名。今天,我又开始光膀子用架子车去拉煤挣钱。整车装好后都要过商,除去年身,煤的净重量都在九百斤至一千三百斤之间。中午,我拉车过铁路沟,忽然感觉车子自己在跑,扭头发现母亲在后面推车,我心里发急,母亲累病怎么办!我连说:“妈,不用推,不用推!”母亲却更用力推车。我急了,干脆托起架子车把停下来说:“妈,您再推我就不拉了。”母亲在迟疑中,无奈地一步一回头地走了。拉出铁路沟时,重车要过地秤,回去再过空车重量。我装满碎煤,还想增加重量,又往架子车上搬上几块几十斤重的大煤块,这样架子车载重可达到一千二百斤至一千三百斤。从铁路沟拉车出来,再上大坡,送到砖窑。往窑上走的百米大长坡,一个人无法拉上去,只有集中几辆车后,大家合力一辆一辆往上拉。两公里多的距离一天拉不了几趟煤。
1975年8月18日睛
母亲每天装火车,可她还担心拉煤车的我,怕累坏我。母亲的身影总是出现在长长的大坡下。母亲干活的空隙,老在我拉车的路上出现,擦去我额头和背上的汗水;有时也会等待在坡上,我刚停下,母亲就出现了,递给干渴的我一碗水。劳累的我出汗很多,总怕看到母亲,又希望看到母亲。每次母亲趁我喝水时都要与我争夺架子车,我不愿让母亲拉车,只好护住车把喝水。太渴了,我喝了一碗水又去倒水,扭身看到母亲拉起架子车就上坡。我急了,那么大的坡母亲一个人怎么行?我忙拽住车子。可我年龄还小,没有母亲力量大,拉不住架子车,便心疼地忙用力推车。望着病重的母亲在我前面用力拉车,汗水很快浸透了母亲的背,我的泪水禁不住滚滚落下。
1975年×月××日晴
为什么我家生活这么难呀!母亲在石灰窑的砸石场挥动十八磅的大锤砸石头,劳作一天后全身浮肿得更加严重,回家后难受得呻吟不止。我给母亲倒了一杯水,说:“妈妈,咱家的人怎么这么命苦?姥爷病逝了,姥姥病又那么重,爸爸说,河北的大爷心脏病也重,您天天又干这么重的活.……”母亲却说:“我们生活很好呀!干活是人的本分,你看,咱家人饿了有饭吃,困了有地方睡,一家人和和睦睦的,多好!咱应该感恩天地呀。”没想到母亲如此说,我的感觉真有问题了?我不解道:“书本上说人从出生到坟墓这个过程是公平的,我以为所有的人生活状态都与咱家一样,可发现不是这样。比如同学的妈妈就不用去砸石头,同学也不用装火车,我们‘一头沉’(单职工)家庭就穷,还劳苦,也没钱救助病重的姥姥与河北的大爷。问题是大家都说我的爸爸是抗日战火中出生入死的英雄,同学的爸爸妈妈并没有战功,凭什么只有我家……”母亲连连摇头,说:“苦与痛的感觉是你自己寻找的。‘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记住,付出肯定有收获,劳动有什么不好?儿子,当你用善心去面对生活中遇到的苦难,便会觉得一切都是自然的事,你就会发现生命中的点点滴滴里都有幸福。”母亲用毛笔在烧容引火纸上写下了一段话:“痛苦与艰难必然换来快乐与平顺,仁爱付出必定换来天下和平。”
1975年12月2日阴
今天夜里我一觉醒来,已经是深夜两点。再看母亲的床,竟然又空了,肯定又来火车了,母亲又没有叫我,自己轻手轻脚干活去了。我恼怒自己,为什么又睡得那么死!徐医生介绍母亲去二院治疗,二院大夫为母亲用了一个月青霉素针,症状明显减轻,全家人都很高兴。可大夫叮嘱不能再从事重体力劳动了,否则,肾炎一旦复发,命将不保,因为再用青霉素效果就不行了。母亲没敢答应大夫的要求,依旧干活。这两天母亲的腿肿得跟棒槌一样,肾病又复发了,走路也大喘气。我太担心母亲,便起床急忙赶到铁路沟里。砖灰弥漫的站台上,一群人正在吵嚷什么,我急忙走近,正看到两个人在指责母亲干活慢。一个人突然抢了母亲的砖夹,扔到了砖丁后面。另一人趁母亲发愣的当口,拽住母亲的胳膊向砖后甩去,母亲超超地差点摔倒。母亲身体有病,干活没别人快,所以总受排挤。时常没人与她搭帮干活,装火车时,人家嫌弃母亲干活慢,总捧她走。母亲不顾这些,捧她的工头走了,她又喘着气,胆怯地一点一点地挪过去,边说“我干快点,我干快点”,边用砖夹装火车。夜色里,母亲站稳后,弯腰捡起砖夹。我看到母亲系着干活的围裙,手拿砖夹无助地站在一边,眼巴巴地看着别人干活。从母亲浮肿的眼睛里可以看到她多么希望用汗水换几块钱,为我和妹妹交学费;多么希望用汗水换几块钱,为姥姥买几付中药。当那个男人再次辱骂我母亲时,我不能容忍这个人如此辱骂可怜的母亲,我觉得我是男子汉了,要保护母亲。我一下子扑到那个男人身上……可我不是那个人高马大的男人的对手,被一拳打翻在地,男人上前还要打,母亲冲上来用身体护住我说:“对不起,我教子无方,你也别再打了!”男人说:“不打可以,你今天的活别干了,就算没干,走吧!”母亲说:“好,今天的工钱我不要了。”带着我回家了……我要报复那个黑心的大坏蛋,他太不讲理了。
1975年12月3日阴
早晨,母亲呻吟得厉害。我没有去学校“反击右倾翻案风”,忙陪母亲去了第一人民医院看病。母亲不舍得花钱,大夫开了六付中药,母亲只取了两付……出了医院大门,母亲却没有带我回家,一直紧抓着我的手向东大街走,走了好一会儿就看到了一个碑,上面好像被什么东西遮盖了。读过私塾的母亲悄悄地说:“这是‘孔子问礼处’碑。这里有孔子问礼于老聘的故事。”我说:“学校老师说孔子是坏蛋呀!”母亲怔住了。好一会儿母亲才说:“孩子,学校说不孝敬父母、打人骂人,对吗?”我摇头说:“当然不对。”母亲说:“几千年前,孔子来洛阳向老聘先生说明来意,并向他讲述了中都地方礼崩乐坏的情形,讲那里的人如何不孝,如何虐待父母,如何用盐给羊充水进行欺骗,如何打架斗殴、掂刀杀人。”我说:“孔子也反对打架斗殴、掂刀杀人吗?”母亲点头说:“两位古圣先贤那时说,必须恢复礼义,百姓才能过上安宁的生活。”可我迷糊糊地望着母亲,搞不太懂孔子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碑前,母亲突然严厉训斥我:“昨晚为什么上去打人?太野蛮了,不懂一点儿礼法。”我说:“《三国演义》《水浒传》里面的英雄好汉不都敢造反、打杀吗?他们不都变成了后人学习的贵族了吗?”母亲说:“我文化不高,看不出四大名著里有多少值得你效法的东西。过去有句老话:‘少不看《水浒》,老不看《三国》’,我希望你修炼男子汉精神,也就是‘诚信’‘担当’‘责任’‘道义’,在危险的关头敢于冲在前头,这才是贵族精神。这样的人,别人才会尊敬他。万万不可学什么权谋、诡计、然头,还有所谓的‘成者王侯,败者寇’。这样的人即使官高富裕也不害。这不是我们的民族精神。”我说:“桃园三结义是我们的民族精神吗?”母亲说:“我看不到桃园三结义有你效仿的内容。我认为,结义不可以个人恩怨为纽带,这样的结义只是狭隘的小团伙。大丈夫应该担当天下道义,“荷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这才是贵族精神。你看屈原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当道义遭到毁灭,他宁愿选择与道义同在。再看曾国落,格物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追求立功、立德、立言。这才是我们的民族精神,也是贵族精神。”母亲一眼看出我的心思,问:“你是不是还想报复人家?”读过私塾的母亲告诉我:“人有礼则安,无礼则危。故曰:礼者,不可不学也。忠孝礼义传家宝,你不好好做人就是不孝。”
1977年11月7日阴
前天早上,母亲在干活的铁路沟里晕倒了。我与父亲在劳改队的制瓦车间借了一辆架子车,一块儿拉母亲上医院。石灰窑东南面的大坡太陡太长了,我与父亲用力扛住车把才下到了坡底,太可怕了。下到坡底,父亲擦了一把汗,我的心脏狂跳不已…我们经驾鸡沟将母亲拉到了第一人民医院。听大人说母亲很危险,前天抢救了一天。马阿姨对我说:“你妈妈前天差点死了,走了一趟鬼门关,你知道吗?”我惊慌地意识到,母亲会死,母亲会永远离开这个人世间。我不由担心母亲的生命。
1977年11月9日阴
夜间,我突然惊醒,借月光看母亲是否有呼吸,或屏息细听母亲是不是在喘气。听不到母亲的喘息我就会吓得一骨碌爬起来,奔到母亲床头看个究竟,或用手放在母亲鼻子下。又听不到母亲喘气声了,我忙下床蹑手蹑脚来到母亲床头,没有月光,看不清母亲。我将手放在母亲鼻下,母亲突然说话了,问:“是不是想看妈妈死了没?”我不知道如何回答。母亲静静地说:“孩子,别担心,你还没长大,妈妈不会死的。”母亲是独生女,父亲想请姥姥劝母亲不要干活了,就将母亲的病情写信告诉了姥姥。
1977年12月16日阴
姥姥听说母亲病重,就赶到了洛阳城里。姥姥追问母亲什么病,生气地骂母亲为什么隐瞒病情。母亲只是笑,姥姥真生气了,回老家后不再接女儿一分钱了,让女儿先治自己的病。母亲病情缓解后,姥姥才又来到城里,要亲自瞧母亲的腿是不是还浮肿,却在担惊受怕中自己也病重了。进城半月后姥姥的病不见轻,反而越来越严重,她坚持回老家。爸爸说,姥姥怕死在城里,坚持回乡下,落叶归根。母亲怎么劝也劝不住。雪天太冷了,姥姥临走,却将自己一生最值钱的旧皮袄留给了母亲。为了省钱,姥姥坚决不让母亲送她。姥姥临别还担心地对母亲说:“孩子,不怕,你的病会好的,你还年轻……我不知道你的病也这么重。”母亲还是一脸在城里享福的微笑。姥姥与妈妈都知道这是永别,母女在最后时刻都不流露悲伤给对方。母亲送姥姥上了火车,火车开走那一刻,母亲一下子哭了出来,发疯一样哭……爸爸说姥姥只有一件值钱的东西——那件旧皮袄,姥姥临走,颤娩巍地脱下后强令母亲穿上。姥姥贴身穿了一件白色粗布大襟上衣,外面又套了一件黑色粗布大襟外套,头上围了一个头巾,就这么单薄的衣服,在凛冽的寒风中,背了瘪瘪塌塌的布包就走了。母亲说,姥姥是抱着必死的念头走的,她想放弃自己的命,省下治病的钱给女儿治病……父亲说,那天母亲在车站望着远去的火车,哭得昏天黑地。
1978年1月21日
昨天老家来信说姥姥病危,母亲回老家去了。我望着蓝色天空想:母亲到老家了吗?此时母亲与姥姥在做什么?我在心里祈祷,妈妈和姥姥都平平安安。
1978年2月29日
姥姥去世了。为了省钱,今天爸爸没有带我,一个人回了老家。我流了一夜泪。姥姥怎么会死?人怎么会死?我打开了记忆大门,姥姥拉我在太阳下晒暖,将我抱在腿上,取下我的饭兜兜,又拿出针线与老花镜,在太阳下面为我缝兜兜……姥姥真的死了。我的天空变得很昏暗。
1978年5月8日睛
下学替母亲下站台,我用大铁架子车拉一车红砖下大坡,装得太满,又过早压车把,一车砖连同架子车砸向我。我清晰地听见周围人的惊叫声:“这孩子完了,要被砸死了!”我回头瞬间看到砖与架子车砸下来,还闪出了“要砸疼我”的念头,可砖车砸在身上却感觉软绵绵的,像要进入天堂,当时一点恐惧也没有。仔细看,原来砸在身上的是白色棉花。可哪儿来的白棉花?我正纳闷,白棉花突然变成山一样大的黑棉花,铺天盖地压了下来,我被压在了大山一般的黑色棉花之中了。也许这就是死亡的感觉。醒来后,大人们说,我昏迷了,是母亲将我从砖里扒出来,背到了卫生所。大家都纷纷惊奇地议论说:“这孩子命真 65 48183 65 31671 0 0 7231 0 0:00:06 0:00:04 0:00:02 7230大,那么重的车不仅没砸死他,甚至没有伤筋动骨,这孩子命真硬。”我奇怪地问母亲,他们为什么说前面范保人先生就是这样被砸死了,我却没死,真的是因为我命大吗?母亲说:““天道无亲,常随善人。’你是帮助父母干活的善良孩子,上天不忍心伤害你。”我悟出了中间的道道——这件事印证了老祖先的一句话:人有善愿,天必佑之。当好人真的有好处啊!
1978年5月10日晴
大难不死的我有了居功做慢之心,我觉得为家立功了,想泡病假。今天晚上,妈妈干完活回家了,她很累,可还是心疼地为我盛饭。当时我能自己盛饭,可觉得自己是功臣,就等妈妈盛饭。父亲回来看到,不高兴地问:“我看你小子的伤,不就破点皮吗?”我居功做气地说:“我经历这么大风险,不能多歇几天呀?”父亲火了,吼道:“你这个懦夫、草包,当年我在战场上肠子都被炸出来了,照样冲锋陷阵……你个草包,明天就给我上班去!”我本能地想还嘴,母亲阻止说:“你闭嘴!爸爸是真正的男子汉。你爸爸年轻时与哥哥两人抗击日本人,你伯伯命都丢了,连尸首都不知道在哪儿……你爸爸在战场上哪天没有生命危险?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多少次了,没有人数得清。可你爸爸是个孤儿,没有家,没有父母,他向谁撒娇啊?孩子,你有家,有爸爸妈妈,很幸运了。”一下子我就感觉无地自容了……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当儿女的,永远都要用恭敬之心向父母学习,当好父母的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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