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观音

冬天的时候，特别依恋有暖意的东西，从饮食到用品。

“茶”是一个温暖的字，与柴米油盐酱醋并为开门七件事，惟有它，让凡俗生活中多出一份清雅。静观茶字，不就是人在草木间，喝着这雨露滋润沐霜经雪的茶，由茶悟禅或悟道，随着茶汁润在心头的，已经不仅仅是解渴的功能了。

夜间独饮茶，静对书，都是常事。送茶人不在，情意是两个人的事，喝茶是一个人的事。提着印着茶文的铁观音茶盒回家，初次受茶为礼，君子之交味如茶，淡如水未免寡淡，而味如茶恰到好处，或苦或甘、或浓或淡，都是人生常态。

铁观音有中庸之美，是处于红茶和绿茶之间的半发酵茶。后来我才知道，这里的“半”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观音本是大慈大悲，冠以“铁”字，也可谓刚柔相济。

铁观音不像猴魁，片片扁平，意气奋发。取出的茶叶呈粒状，暗绿色，并不惹眼，不知茶叶真面目，注入水后才缓缓舒展，这一过程极为含蓄。别看托于手心貌不惊人，等它们在水中款款打开，叶边缘有疏齿，叶片沉稳，蓬松漂浮了片刻，便稳稳地沉于杯底，极为恬静，不起起伏伏，不像有的茶，似有一颗不安定的心。铁观音此时是老僧打坐，紫砂杯是小小的寺庙。茶在杯中安静如斯，我在室中也安静如斯。

揭盖闻香，茶香也揭竿而起，全是写实派，前一段时间喝九华佛茶，香得过于淡远，而碧螺春之类，香得比较婉约，有江南风韵。起初怀疑这香味是否过于浓郁，可三五泡之后也茶香袅袅，情意绵绵的，回味依旧饱满浑厚，于丹就曾用“雍容方正”来形容过铁观音。

本来我喝茶不读诗，尤其不读写茶的诗，觉得随意就好，不去附庸风雅。可这次不同，筒上朱红的底，茶文茶诗挤挤挨挨，写铁观音的有“七泡余香溪月露，满心喜乐岭云涛”，可见茶香耐久，不记得自己续了几次水，有诗为证，虽然无溪无月，但心中喜乐是有了，喝了茶，神也清，气也爽。

茶于水，恰似我们入尘世。初入，葆有赤子之心，童稚纯净，久之麻木平淡，缺乏激情，多数茶亦然，久泡淡而无味。铁观音则不同，香得有韧性、持久，这于人于茶都是不易的。

茶经七泡，犹如人入古稀，铁观音不是风烛残年的古稀，而是精神矍铄鹤发童颜的古稀，此时至少有七泡，因我惜茶，继续续水喝，仍能品到茶中余香。这香，满有满的丰厚，薄有薄的余韵。

末了，腹中是铁观音的茶汁，杯中是铁观音的茶渍。与平时的诸多茶渍相叠已无法分清。我不知道铁观音的茶色。也不在意。茶色如人之衣裳，明亮或暗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内心的冲淡或清芬。喝到夜深茶香还在，像值得深交的友。默然相喜，寂静相对。

铁观音平缓和善体贴，有铁的耐久和观音的悲悯，初冬的寒凉里，有铁观音相伴，心境无虞。

【节选自 - 清华大学出版社2014年4月第一版《晚饭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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