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探

2016-06-15 王小枪 下午茶品读 下午茶品读

吃过午饭后,诊所里通常不会有病人来,李过年和他的小舅子兼助手,或者说是学徒马来福蹲在诊所门口观察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李过年的这间诊所并不大,只有一个门脸,柜台居中,后面是一排药材柜,柜台前面的空隙仅能容二人并肩穿过。再往里还有两间房,呈纵向排列,中间的是用于诊断的房间,最里的房间是治疗用的。

“你猜那位穿灰布袍子的人要干嘛?”李过年和马来福无事可做的时候总喜欢玩这样一个游戏:猜行人从哪里来,或者正要做什么。此时,从西面正匆匆走来一人,这人穿着灰布袍子,袍子显得很旧,却很整洁,脚上穿着一双旧却略脏的布鞋。他走路的样子有点怪,迈着小碎步,步频很快,但算不上小跑,还不时掂起脚尖,提提臀部,拖着腿走路,眼睛不住四望。

马来福没有立即回答,一直看着这人,直到这人从诊所门口经过,他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说:”这个忒简单了,他是……”

“咳咳。”马来福的话还没说完便被两声咳嗽打断了,一道高大的人影出现在二人身前,那人道:”有事找你。”

“严局长啊,多日不见。”李过年不用抬头,光听声音就知道来人是警察局局长严修,”严局长,你猜那位穿灰布袍子的仁兄出什么事了?”

“先别管他,快进屋,这回真出大事了。”严修说着就要往里屋走。

李过年和马来福蹲在门口没有要起身的意思,李过年不紧不慢地说:”严局长,太着急不是什么好事,天塌下来,也要看准哪块先掉下来再逃。你先猜猜那人出什么事了?”

严修了解李过年的脾气和处事方式,知道急也没用,不过他也有应付李过年的办法。他扭头看了一眼那人,未加思考就说:”这人急着要解大手。”

“严局长果然英明,一眼就看出这人要解大手!”马来福站起身来,直冲严修竖大拇指。

李过年还蹲着没起来,他问二人:”你们怎么看出来的?”

“他这样夹着屁股小跑,不是在找茅厕还能是什么?”这是严修的回答,他根本没有心思去推敲细节,这是他张口就来的。

马来福接过严修的话,说:”可不,他不仅夹着屁股跑,刚才他经过时我还闻到了他身上有股宴席的酒肉味儿。他摆明了是在宴席上吃多了闹肚子。”

“哈哈,你们啊你们……”李过年轻蔑地笑了两声,接着又说,”这人走路姿势怪,还这么快,又东张西望,说明有急事;两只脚不规则在踮脚尖,他的两只鞋的鞋底磨损均匀,说明他的脚没有问题,踮脚尖只是这一次出现的,否则两只鞋的鞋底中有一只磨损更厉害。他的衣服和鞋子的款式就是北京常见的,说明他是北京人,生病的人走不快,本地人不会连医馆都找不到,所以他不是生病了。他脸上不时有一闪而过痛苦的表情,加上他大腿始终靠得很近,是在夹紧屁股。这些都说明他不是生病了,也不是在找人,而是内急。

他不胖,他走路的时候能看出肚子明显鼓起。袍子旧却整洁,还能看出上面的叠痕,衣服款式是前朝的,能保留这么久还没有补丁,这件衣服很少穿,只会在重要场合穿,所以他是穿着这件衣服参加什么酒席。吃过中午饭就离开,不会是丧席,丧席还得一道去下葬,他吃的不是婚席就是寿席。他的双手上都沾有不少红色,应该是拿过红花生和红鸡蛋,所以他吃的是婚宴。他的衣服虽然干净,但鞋子有点脏,鞋底磨损还比较严重,他很拮据。遇到这样的机会,自然会大吃大喝一通,难免吃多了闹肚子在找茅厕。”

李过年信心满满说完这一大通话,甚为得意地望了望严修。严修面露急色和不解,愣了片刻道:”我不也说对了吗?你说这么一大堆话,最后不也说他是找茅厕解大手?有什么区别呢?”

李过年和严修在中间诊断房里对坐着,马来福则坐在门口柜台后面。严修刚坐下又站了起来,他依旧不习惯坐在李过年对面的椅子上。每次他一坐下,他不禁就会想到通常坐在这椅子上的都是女人,而且是那种生了只有女人才会生的病,这让严修心里毛毛的。严修看了一眼李过年说:”陆一明的媳妇儿王翠婷在新婚当晚上吊自杀了。据陆一明说洞房时发现王翠婷不是处子之身,两人闹了起来,之后他去了别的房间睡觉。陆母早上去叫二人吃饭发现王翠婷自缢在横梁上。王家不信自家闺女会自杀,认为是陆一明杀的,王翠婷的大哥王大虎扬言要杀了陆一明。”

严修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他观察李过年的反应。李过年头靠在椅背上,眯着眼,根本就没看严修。李过年此时心想,事情肯定不会这么简单,否则严修不会来找自己,他一定是遇到了什么难题。严修很了解李过年,李过年虽然开了这间妇科诊所,但李过年真正喜欢,甚至说得上痴迷的是推理。李过年能从常人察觉不到或者不会留意到的细节进行推理,把隐藏在背后的真相找出来。这几年严修没少找李过年帮忙,说来有些好笑,他严修这些年能稳坐局长位置也是多亏李过年帮他侦破了不少疑难案子。这个李过年对推理的痴迷程度让严修时常感觉到不安,至于这种不安是什么,他也想不清楚。李过年帮他不为名,知道这事的人很少:李过年和他小舅子马来福,严修本人以及他的两个属下李唐、于洪波;不为利,李过年没有问他要过一个子儿。李过年不为名利帮他,严修猜不透李过年图什么,所以才不安。严修本想把话说一半来挑起李过年的兴趣,这一次李过年似乎没有吃这一套,严修只得继续说道:”我们检查过王翠婷的尸体,除了脖子上的勒痕没有外伤,其他迹象也都符合自缢的迹象,但王家的人就是不信。”

李过年听到这里还是不动声色,到目前为止,这个案子还是太普通,提不起他的兴致。

“王家的人之所以不相信,是因为在婚礼三天前,有人给他们给王大虎送去一封匿名信,信上说陆一明会在洞房花烛夜杀死王翠婷。”严修说道这里时,李过年眼睛微微张开了一些,”我们把陆家上上下下问了一遍,当晚确实有人听到新房里有吵架的声音,但不激烈。房间里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王翠婷确实又是自缢的。除了没人看见陆一明当晚住在别的房间外,没有其他疑点。”

    李过年的大脑在飞速运转了片刻,又把眼睛重新闭上了。严修对这个案子没能引起李过年的兴致略感失望,不过他既然来,就不会白来,他压低声音,故作神秘道:”上个月发生了一件类似的事,五老胡同的薛鄂在自己四十生日那天服毒自杀,在那三天前,他表侄收到一封匿名信说薛鄂会吃老鼠药自杀。薛鄂就这一表侄,这事也没人追究。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王翠婷的尸体在哪儿?”李过年忽然问道,他这冷不丁的一发问,还着实把严修小惊一下。

“在警察局。”

“走!”

警察局的停尸房里,李过年戴着手套正仔细地检查王翠婷的尸体。王翠婷尸体没有外伤,手指缝干净,身上的尸斑也说明她死前没有被打过;她的口、嘴唇、面颊、耳廓、手掌、足都呈青紫色,脸上和眼结膜有点状的内出血血斑,这些都是自缢的特征。李过年又检查了一下王翠婷脖子上的勒痕和舌骨,勒痕呈倒”V”,勒痕边缘有红肿还没消退,舌骨没断,说明她不是先被勒死再吊上去的,而是吊上去再死的。

“她的衣服裤子已经换过了?身子被擦洗过吗?”李过年正脱下王翠婷的裤子,在检查她的下身。

严修不是医生也不是验尸官,他看得了尸体但看不了女人的下体,他慌忙扭过头,回答:”没有。就是他们把她衬裤上的脏东西清掉了而已。”

李过年检查王翠婷下身的时间有点长,这让严修多少怀疑李过年有点变态,数次严修都想出声询问,还是强忍住了。李过年一下又直起身来,思考了几分钟,忽然像是在自言自语说:”她的死相绝大部分确实是上吊自杀的特征,但是有一点不对,她穿的是西洋款式的衬裤,裤管和大腿的空隙虽然小,如果她是真的上吊,死前一定会因为痛苦而挣扎,失禁后大便多少都会滑一些下去。她大腿后半段和外裤上只有尿液的痕迹,没有大便的痕迹,说明她是在静止悬垂的情况下死掉的。”

严修听到这番话不禁大皱眉头,起了恶心感,胃里开始翻腾。

“一个人要怎样才能忍住这种痛而不挣扎呢?”李过年不断地轻拍自己的脑袋,陷入深思,当严修不在场,”深度昏迷!”

“尸体没有任何外伤,也没有任何不应该出现的淤青,肯定不是被人打晕,那就是药物昏迷!参加婚宴的人没出现任何异常,饭菜和酒水没问题,她肯定是在夜里被下的药。是什么药呢?”

李过年停止拍自己脑袋,改为围着尸体一圈一圈又一圈地转。李过年没说王翠婷是自杀还是他杀,严修也不好插话,只能看着李过年这样转圈。李过年忽然不再转圈了,他停下来翻开王翠婷的两只眼皮各看了一下,又看了看她的脸和胸部,然后打了一个响指,说:”她的瞳孔比吊死的人大,脸上和胸部的皮肤有黄疸,她先是吸入了一种西洋的药物进入深度昏迷,然后被人放进吊绳装成上吊自杀的!这种药物叫乙醚!如果你不信,你可以切开她的腹部看她的肾。”说着,李过年脱下手套,走到严修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另外,王翠婷在昨晚之前还是处子之身,她的脖子也没有褶皱,说明她以前既没有行过房,也没有自慰过。女人常干那种事情,会因为生理原因,脖子在那个时候会短暂变粗,脖子上难免会有褶皱。她之所以没落红是因为她先天没有那种东西。”

“言下之意真的是陆一明杀的?”严修对李过年的推理再信任不过了,他不会去证实刚才李过年所说的。

“我没说过,我只是说她被人迷倒再被放进上吊绳的。不过陆一明倒是最大的嫌疑。”

严修捏了捏拳头,有点想打李过年一拳的冲动,他想了想说:”陆家大可以直接休掉王翠婷,装成上吊自杀,新媳妇儿洞房之夜没有落红的事还得传出来。”

“如果不是因为遮羞,是因为其他事情不得不除掉王翠婷呢?”面对李过年的反问,严修刚想接话,李过年又自言自语起来,”陆家既不是开新医馆的,也不是做西洋药品生意,家里不可能随时备着乙醚。如果是陆家干的,就是蓄谋已久,要么王翠婷嫁过去之前她或者王家的人就得罪了陆家或者知道了陆家什么惊天秘密。”

“那封匿名信在你手里?”李过年理清这一头的线索后,又开始理匿名信的头绪。

匿名信被作为王家报案证据给了严修,严修找他的得力下属于洪波把匿名信拿给李过年。匿名信是用左手写的,字写得东倒西歪,李过年把新翻来翻去看了两遍又还给严修,匿名信上没有任何线索。

“另外一封呢?”

“什么另外一封?”严修一时没听明白李过年的话,旋即他反应过来了,李过年问的是薛颚那封,”薛颚表侄没当回事,收到后就扔了。”

“只能调查陆家的人了……”没有第二封匿名信,手上这匿名信封可能是王家自己写的,李过年一时半会儿还没有在匿名信上找出线索,陆家的人是眼前唯一的线索。

    李过年盖好王翠婷的尸体,正在洗手的时候,停尸房的门被推开了,进来一个女警察。在这个时代,女警察很少,不过进来这位女警察李过年认识,她叫李唐,严修的另外一个助手,二人很少见面,也几乎不说话。李唐就站在停尸房门内一点的位置,说:”报告局长,陆家的人来报案说陆一明被王大虎挟持了。”

陆家的人并没有看见王大虎挟持陆一明,陆一明中午没有回家吃饭也没托人带口信给家里。陆家的人四处打听陆一明的下落,有两名街坊这才告诉陆家的人早上看到王大虎在胡同口和陆一明拉拽了一会儿,王大虎拽着陆一明往西郊去了。

严修听完就要往西追去,却被李过年拉住,李过年说事情发生在早上,现在已经是下午了,不如先去找王大虎。二人先去了王家,王家人说王大虎吃过午饭去看店了。二人只得赶去王家的裁缝店,王大虎正端坐在店内。王大虎看见严修撒腿就跑,严修和李过年发足追去,严修当差多年体格健壮,体力还在,追出半条街就将王大虎一把揪住。李过年则不成,才跑了百八十米就气喘吁吁,双脚灌铅。

王大虎被抓住一下变老实了,他交代他也就只是想打陆一明一顿,给他点苦头吃,权当出气。王大虎早上把陆一明拽到玉泉山痛打一顿,把他扔在山路边就回来了。按王大虎所说,他早上就回来了,陆一明至今未归,兴许出事了。严修让王大虎带二人去玉泉山找陆一明。

三人才到半山腰已快到黄昏,王大虎把陆一明丢在半山腰的,玉泉山不是名山也无山珍,平时少有人走,山路边的野草遮住了半条路。山不高,不多时三人走到了半山腰,刚转过弯来,就见路边草丛里趴着一人。没等李过年二人反应过来,王大虎转身一溜烟跑掉了。

李过年上前把趴在地上的人翻过来,这人正是陆一明,不用探气息和脉搏李过年便看出陆一明已经死了:陆一明贴着地面的面部已经出现了尸斑,身体硬而凉。李过年对比陆一明脸上的尸斑形状和地面形状,按了两三处尸斑又摸了一下死者的下颚,他把手伸进死者胸口探了片刻温度又抽出来。他一边脱掉死者上衣一边说:”他身上尸斑一按就扩散,出现了尸僵而且温度和外界温度差不多,他死了不到六个钟头。尸斑只出现在正面,形状和地面形状一致,下颚松弛,他死后没有被挪动过。周围的草被踩踏严重,他衣服裤子上沾有不少的泥和草屑,说明死前和人搏斗过。”

陆一明的上衣已经被脱下来了,李过年只看了几眼又把衣服给他套了回去说:”他的面部、前胸、腹部都有大片淤血,面部还有几道刮伤,但真正的致命伤不是这些,而是后脑遭到木棍之类的棍状物重击致死,他后颅骨断了。”

“王大虎大约在早上七点找到陆一明,从城里到这儿需要两个半小时,也就是大约九点半。你说陆一明死了不超过六个小时,现在是下午四点,时间点正好能对上。这么说,王大虎把陆一明带到这里,,二人打了起来,王大虎在十点左右打死陆一明后回家正好能赶上吃中午饭……”严修把已有的线索串联起来,他自认为上述推理八九不离十了。

“你错了!王大虎确实打了陆一明,不过打死陆一明的另有其人。”说话间李过年撇开陆一明的尸体走向山坡上面的草丛翻看起来,”王大虎当街带走陆一明,如果他打死陆一明回家后就不会像没事儿人一样;他被你抓到后把我们带到这里,一看见陆一明趴在地上就逃跑,这说明他事先并不知道陆一明已经死了;如果他知道陆一明已经死了要么不会带路,要么不会逃跑。他逃跑是因为他认为自己下手重,陆一明在他走后死的。”

李过年停下来换了一口气,接着又说:”陆一明脸上、前胸的伤是被手脚殴打形成的,王大虎双手指关节红肿而且部分指关节还破皮严重,手指间还有血迹,这说明王大虎用手打的陆一明。王大虎脸上、手腕、脖子都没伤痕,所以陆一明只是一味地挨打。周围的草是陆一明跌到在地上,和王大虎追打踩出来的。草被踩过的痕迹和脚印只到我身后一米的位置,他们两人都没有在往上走了。这一点还可以从两人衣服上都粘着狗尾巴草草籽而没有上面的野菊花花粉,两人鞋底都只有褐色泥土而没有上面红色沙石证明。最直接的证据便是陆一明后脑挨打部位的头发上粘有极少的黄色花粉,这个花粉是野菊花的。你过来看这个……”

李过年把严修叫到身边,拉着他走到上方的那丛野菊花边上,接着又说:”这里有两条人走过的痕迹,这一条是出来的时候踩的,叶子和花是向我们折断的;另外一条的叶子和花向外折断,是离开留下的。想外的花和叶子折断的数量更多,说明这人离开的时候有点慌张,他怕有人恰好经过而被看见。陆一明的尸体一直在这里没有被挪动过,身上钱袋还在,说明没有人经过,那人不是被惊走的,而是自己心虚,只有一点慌乱,说明这人不是职业杀手,应该是杀过人,年龄不会小。”

通常在李过年推理的时候,严修都不会打断他,任由他自言自语。李过年此时正弯着身子用手拨着野草,慢慢往前走,嘴上丝毫没有停的意思:”陆一明后脑的致命伤和其他伤的时间相差不大,这点差别在死亡时间推断上可以忽略不计,也就是王大虎前脚走,这人后脚就上来一棍打死陆一明。准确地说,陆一明是被王大虎打倒在地,由于身上剧痛他趴在地上想缓过劲儿再起来,那人就是趁这个时候给了陆一明后脑致命一击。这一棍打得极重,陆一明的鼻骨有轻微折断,土还被压出一个凹槽。这人不仅知道王大虎把陆一明带来这里,还有所准备,这是一起蓄意杀人案。既然是蓄意谋杀,行凶者不会拿着凶器招摇过市。我们找找,凶器应该就在这附近……”

二人又走出了一二百米便在野草丛中找到了一根木棍,李过年拿起木棍,木棍表面并不光滑还粘着少许的野菊花花粉,除此之外这就是一根普通的木棍。李过年从口袋里拿出放大镜慢慢扫视了木棍的两头,检视到其中一头的时候他又掏出一张白纸和一把镊子,把粘在木棍上的几个碎屑拨到白纸上。李过年包好白纸,把木棍递给严修,说:”行凶者有手癣,打陆一明后脑那一棍力量很大,木棍上没有血迹,说明手癣不重。此人年龄又不算小,现在是秋天也不湿热,那么他一定是近期才得的手癣。行凶者应该是一位年龄超过三十五岁,最近两三个月内一直需要接触水而生了手癣的男人。”

“王大虎怎么办?”

“抓起来,如果不抓他凶手会减少活动……”

李过年回到家中时天已经黑尽了,他老婆马菊花正拉长着脸呆坐在饭桌边,听到李过年开门声和脚步声也没起身招呼。”还没吃啊,呵呵。”李过年心知自己没有打招呼晚归有错在先,慌忙陪笑。

“去哪儿浪了?”马菊花的声音不大,但掷地有声。

同样的情景李过年经历多了,也知道怎么应付。他帮严修的事知道的人不多,严修和他相识多年,常一起去看大戏,熟人见到严修找李过年也不觉得奇怪。李过年知道马来福是马菊花派来监视自己的,马来福知道李过年在帮严修,偶尔他自己也掺合进去,但却没告诉过任何人,这事知道的人越多,他们就越危险。李过年搬出他最常用的借口:”和严局长看戏。”

“看戏,看戏,一天到晚就知道看戏!生意还要不要?一家人还要不要吃饭?”李过年每次晚归,她都会去找弟弟马来福询问。李过年的其他事情马来福都会如实甚至稍微添油加醋告诉姐姐,除了严修找李过年,马来福一般都是拿去看戏或者去斗蛐蛐帮着李过年搪塞。

“吃饭!”马菊花这次也问了马来福,两人的话能对上,她也只能相信,只是心里不高兴,她把一盘蘑菇炒肉丢到李过年面前。

李过年看着这盘菜面露难色,他从小就对蘑菇过敏,以前不确定的时候吃过几次蘑菇,几乎要了他的命。马菊花嫁给他之后知道他对蘑菇过敏,极为个别时候马菊花自己会弄点蘑菇吃。这次她故意把蘑菇放在李过年面前,必定是在表达心中的不满。

秋夜,一层淡淡的薄云遮住月亮,依稀能看见近处的人影却看不清相貌,北京早已万人空巷,正阳门箭楼下,两个男人面对面正低声说着什么。

“我已经照你的要求做了,但这次,这次……”东边那人有些呜咽。

“知道的人越少越安全。”

“已经没有更多的人知道……”

“四个人还不多?”西边那人显得很强势,”你是要只留下你和我,还是再多留一个?

东边那人沉默了很长一阵才颤颤巍巍地说:”你说得对,四个人是多了些……”

话音未落,东边那人手上多了一把明晃晃的尖刀,他猛然刺向西边那人。西边那人似是有所准备,也不慌张,伸出左手格住东边那人握刀右手的手肘,再一翻腕扣住东边那人右手手腕,身子前进用背顶住东边那人前胸,右手也抓住东边那人的右手腕,一用力便把东边那人摔倒在地。西边那人左手未松,右手化拳为掌砍在东边那人右手前臂中间。东边那人吃痛握刀不稳,刀被夺走。

西边那人照着东边那人的脸就招呼了两拳,虽然他有意收力了,依旧打得东边那人脸上顿时出现了几块乌紫。东边那人试图反抗,西边那人已经把刀架在他脖子上说:”杀你比杀狗还简单,我只是不想弄脏我的手。你回去仔考虑考虑,你要不动手,我就去警察局把所有的事情都说出来。”

从蛛丝马迹中找到最有利的并告诉严修他们,至于找人和抓人李过年基本不参与。目前能给出的线索太少,严修和他的下属一连几天都没任何进展,包括在辖区内询问是否看见有人跟在王大虎和陆一明后面,审问王大虎等等,都毫无所获。

严修忙着找人,李过年也没闲着,他的妇科诊所一直不缺病人,这多数要归功于马菊花。马菊花找人做了一个”京城第一妇科圣手”的匾额挂在门额上不说,她还会定期绣一块带有不同感谢李过年话语的布条,绣上不存在的病人的名字,再请几个人敲锣打鼓的给李过年送去。沿路的人因此知道了李过年的诊所,知道李过年经常能治好人。

李过年还确实常治好病人,或者让病人以为自己好转了,这其中他的医术只占了小部分作用,他非凡的观察力和推断能力通常起了大作用。李过年学的是旧医(中医),但也接受新医(西医)的东西,他没有新医的设备,诊断以望、闻、问为主,他很少问病人病症方面的事情,多问生活起居,家庭背景,从不把脉。就拿今天这位病人来说,病人憋红了脸才说出自己下体不舒服。李过年又花了不少时间才把病人的家庭、生活情况问出来。他略想了想,就要病人先在旁边等他,他去取药。

李过年要开的药是两种西洋药,诊所里只有中药,他本想让马来福去买,但他想到一人,便决定自己去了。

在离李过年诊所几条街的地方有一家西洋药铺,李过年简单交代了几句便出门了。他走到那家西洋药铺时,一个年轻女人正拿着一瓶药往外走。

“美瑶,有时日不见。”被李过年称为美瑶的女子便是此间药铺的老板娘孙美瑶,二人几年前就有生意往来。李过年的诊所通常只会备中药材,偶有用到西洋药时他就到孙美瑶的药铺拿货。孙美瑶留洋时学的西医,她回来正值袁世凯时期,北京的新医医院发展缓慢。大众对新医还没有普遍认可,更难认可从事新医的女医生,孙美瑶在一家新医医院呆了一段时间受不了病人和家属诧异的眼神,离开医院开了此间西洋药铺。前些年孙美瑶常常劝李过年改行新医,她告诉李过年新医有不少仪器和检测方式能更直接确定病人的病情,从而对症下药。李过年并不守旧,他接受了孙美瑶的建议,只是孙美瑶自己学的是外科,她能做的就是把带回来的、能找到的,又翻译过的新医书籍借给李过年看。李过年因此对新医有了很深的了解,对后来推理线索发掘起到了重要的作用。正所谓日久生情,李过年对孙美瑶逐渐产生了那种难以言表的感情,他感觉孙美瑶对自己也有不少亲密的举动,也常和他说笑。有过那么几次他想试探孙美瑶是否对自己也有这种意思,只是李过年发现孙美瑶对别的男性也这样,他就放弃了,觉得孙美瑶是从西洋回来的,这些只不过是西洋人的习惯。

再后来,李过年结婚了,二人虽然还有生意往来,却极少见面,多数时候都是伙计直接和李过年打交道。

孙美瑶手上拿着一瓶药正着急出门,听到有人叫她抬头望去,见是李过年,强挤出一丝笑意点点头,没有出声。

“出什么事了?”孙美瑶开朗、爱笑、爱说话,今天一反常态只能说明出什么事了。

孙美瑶顿了顿,轻叹一声:”哎,进来说吧。”

孙美瑶把李过年让进里屋,伙计倒了两杯茶就出去了。孙美瑶略带忧伤地说:”我丈夫结婚当天暴亡,死因还没确定,可能是急性酒精中毒,我本想解剖核实死因,但他们家人不让。”

“节哀顺便。”

“他那天喝了不少酒,他先是呕吐了一阵,接着又严重腹泻,后来吐血而死。酒精中毒不会腹泻,而且当天他只喝到有点迷糊远没大醉,如果说食物中毒,其他人又都没事。很奇怪是吧?所以我想查实死因。”

李过年不知道说什么好,就这样听孙美瑶说着:”他们家人说我颧骨高、剑锋鼻、下巴尖,天生克夫相。可我这种长相在西洋很吃香,我才不信这套……”

如果不是伙计把李过年的药品放在桌子上,还不知道孙美瑶要讲到什么时候。李过年自己从没意识到他对孙美瑶的感情使得他回归常人,不时还变得迷糊,孙美瑶话语中透露出不少信息他都没加以关联分析,这就是情迷则乱。李过年起身要走,却拿错了药,他拿了孙美瑶之前拿着的药就要走。孙美瑶一把抓住李过年的手腕说:”你拿错了,这是我公公治手的药。”

“抱歉。”李过年想换回自己的药,意识到手腕被孙美瑶拿着,他脸霎时就红透了。孙美瑶原本没觉得有何别捏,见李过年脸红了,也立感羞涩,放开李过年的手,接了个话头转移注意力,说:”我公公夏天生了手癣,秋天干燥,最近手掌裂开了,这瓶药是给他治手的。”

李过年听孙美瑶倾诉了半天,他听出孙美瑶近况不好令他一路恍惚,回到诊所时已经较晚了。他才走到诊所门口,马来福就拉过他低声说:”怎么耽误这么长时间?病人早已不耐烦,还抱怨你不关心病情只问家事,说你会根据家境收钱。她还威胁说你要治不好她,她会拆了这间诊所。”

李过年不怕病人抱怨,他有办法应对,他说:”不怕,保证药到病除。”

“不信。“

“你懂什么,我问她那些是了解她的习惯,找出她的病因。这女人守寡多年,育有一对儿女,因为有儿子才没被赶出夫家。她夫家有钱有势,婆婆尚在。她婆婆不仅严防她偷汉子,还会严防她自己来那个。人都有七情六欲,看她脖子偏粗,褶皱还不少;她一开始遮遮掩掩,怕我问起病因,就知道她一定想法设法背着婆婆自己来。她婆婆是大家闺秀,必然会检查她的手指,她不敢用手,肯定是用什么物什代替手。她怕婆婆找到,一定藏得很隐蔽,那物什就会脏,她下体也脏了,所以又痛又痒。我给她的药能给她下体消毒。”

“找你瞧病也不知道是祸是富。”马来福知道他这个姐夫的推理能力,他一直认为李过年是靠猜给人治病的,

“对了,我姐来了,你可得小心点。”

马来福最后那句话把李过年一下就惊醒了,自己出去这么长时间马菊花一定又要问个底朝天,他向来不擅长应付她。

李过年忐忑地往里走,刚进诊断室,马菊花就扑了上来,李过年措手不及,他只预料马菊花会责问,不想她上来就动手。李过年这次是去见了孙美瑶,心里多少发虚,感觉自己犯错在先,心一横准备任由马菊花打骂。谁知马菊花跪在地上抱着李过年的双腿,带着哭腔说:“李大夫啊,你是转世华佗,我的再生父母!那么多大夫都没治好我,你一服药下去我就全好了!”

马菊花边说边用手偷偷用力掐李过年的大腿,算是暗示李过年这是演戏给尚在诊断室的那位病人看的,也是在发泄对他长时间不知去向的不满。

那妇人本早就等得着急了,也对李过年的医术大为怀疑,见有人对这大夫如此感恩戴德,顿时不满和疑虑全消。

倘若不是那位妇人中了马菊花的计而付给李过年翻倍的诊金和药费,这一晚肯定太平不了。饶是如此,李过年的大腿被马菊花掐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入夜后钻心痛。李过年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是因为痛,而是因为孙美瑶的处境。他喜欢孙美瑶爽朗、单纯,虽然他也听到了不少关于她人尽可夫的谗言,他身处其中是其中一人,清楚孙美瑶绝不是那样的人。丈夫暴毙,死因不明却和她无关,她想找出死因都不被答应,还受人指责。李过年想或许当初自己勇敢一点,娶了孙美瑶,她就不会有今天的不顺。今天见到的孙美瑶和过去那个已是截然不同的两人,他想能否帮帮她,哪怕是找出她丈夫的死因。

“对!她丈夫说是喝酒过多而死,喝酒过多不会有腹泻!他应该是食物中毒,减弱了肝功能,进而让原本没事的酒成为孙美瑶所说的酒精中毒。要说食物中毒,为何其他客人又没事?只能有一种解释:她丈夫吃了其他人都没有吃到的东西!那么能单独给他东西的人只有孙美瑶或者他双亲。双亲……”李过年一下坐了起来,“孙美瑶的公公有手癣!杀死陆一明的人就是三十五岁以上,患上手癣的人!杀死陆一明动机可以是很多,但虎毒不食子,她公公不至于杀死自己亲儿子。陆一明夫妻和孙美瑶丈夫的死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双重因素,用一种很容易看出的方式去掩盖另外一种方式。”

这一夜对于李过年来说特别漫长,他几乎是数着马菊花的呼吸声熬到天亮。他找不出孙美瑶的公公有杀亲生儿子的动机,但孙美瑶的公公一定是杀死陆一明夫妻最大的嫌疑人。李过年等不及要去寻找更多的线索来验证这一推测。

李过年在诊所给马来福留了一张字条,转身就去了孙美瑶的药铺。李过年并不知道孙美瑶夫家是谁,他只能去药铺等孙美瑶,孙美瑶临近中午才现身。孙美瑶情绪持续低迷,李过年随便找了一个话头没聊几句,就聊到她丈夫的死。在李过年有意识的引到下,孙美瑶重现了当天她能记起的一切,一场平淡无奇的婚礼直到她丈夫暴亡。孙美瑶的夫家姓赵,公公叫赵世荣,丈夫赵富忠是家中长子,小叔赵贵忠刚成年还未婚娶。赵家本是福建人,为躲战争才举家迁到北京。来了北京后开了家米面店,前些年经营艰难,半年前关掉米面店转行卖家禽,婚宴的鸡鸭鹅肉就是他们自己供给的,鹅肉是公公赵世荣在婚宴前一天才加入的。李过年依旧没听到对他有用的信息,他转而询问之前赵家父子的关系。大婚前孙美瑶也没见过赵家父子几面,也无从了解赵家父子关系。

李过年甚是失望,孙美瑶给出的所有信息都没半点用处。李过年一心想搞清楚这件事,早就无心搭理诊所,他想既然无事可做,不如去见见孙美瑶的公公赵世荣。

赵家的家禽店离福隆寺集市很近,李过年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那时鲜有男人进家禽店买鸡鸭,李过年还不想过早引起对方的注意,所以找了一处合适的地方观察着。店面很小,只卖活鸡、活鸭和鸡鸭蛋,此时店里没有客人,只有一中年、一青年两男的在忙碌,两人蹲在一个大木盆边各在收拾已杀掉的鸡。中年男子大约四十多岁,他正麻利地拔着鸡毛,不时把鸡往微微冒着热气的木盆里浸下热水。这位中年男子应该就是赵世荣,他们代客宰杀和收拾鸡鸭,收拾鸡鸭就需要不断接触热水,夏天就有可能生手癣。赵家的店是今年才开的,赵世荣恰好得了手癣!他极有可能就是杀死陆一明夫妻的凶手!陆一明被杀已经有一小段时间了,李过年不需要去看赵世荣的裤子、鞋子上是否还粘有野菊花粉或者草籽,他心知凶手所用手段还算高明,他必定当天就把衣裤换洗掉,不可能到今天还穿着行凶时候的衣裤。

李过年可以认定是赵世荣先通知的王家,说王翠婷会死,他制造王翠婷自杀,挑起王大虎的愤怒,试图借脾气暴躁的王大虎之手杀死陆一明。王大虎只是痛打了陆一明,他不得不自己补上一棍,大家都会认为是王大虎打的。但是,李过年还缺少最为重要的一环:赵世荣为什么要杀陆一明夫妻?准确地说是杀陆一明,王翠婷很明显不是真正的目标,否则他为何没杀王大虎。李过年如果解不开这个迷团,自己的想法只能是猜测!

李过年需要去查赵、陆两家的背景,这两家人他之前都不认识,两家人彼此住得也不近。这个时候就需要严修和他的手下了。

严修答应了李过年的要求,他要于洪波去相关部门查找这两件人的资料。根据警察局登记的资料,赵、陆两家都是在西历一九一二年从福建迁移到北京。李过年略一沉思,他感觉自己快要解开迷团了。他又查了薛鄂和王家的资料,王家祖上就在北京,薛鄂竟然也是一九一二年从福建迁来。赵、陆、薛三家登记的时间前后相差不到三个月,考虑到人口登记存在时间差,三家人有可能同时从福建迁移过来的。薛鄂孤身一人来北京,娶了本地女性郭采洁,郭采洁难产而死,薛鄂没有再续,无后;陆一明随父母而来,陆父三年前病逝,陆一明守孝三年才婚娶;赵世荣携妻子和一双儿子迁来。李过年让严修继续派人去打听三家人之间是否有往来。古往今来因为战争、灾害出现过很多大规模迁移,一九一一年南方爆发革命战争,北京却没发生直接的战争。前清定都北京,北京随时会爆发战争,福建离北京又远,因躲避战争而来北京说不过去。或许,这个北迁的原因就是赵世荣杀人的原因所在。

次日,于洪波带回信息:三家的四邻都说不曾见过有他描述的人往来。这让原本还充满期待的李过年稍感失望,他预期三家人原本就相互熟知甚至可能是亲戚关系,这样三家为躲同样的人或者事才一共迁到北京。假如不是为了躲,而是为了什么利益呢?这点小挫折,李过年完全不会受影响,不解开这个迷团他不会罢休。李过年在脑海中把那两年发生在北京和福建的事情一件件浮现出来,在试图寻找有关联的。

李过年进入了长时间的深思,显然毫无所获。只有前清退位,袁世凯就任大总统这样的大事勉强能算有关联。是不是自己的思考点不对,三家人北迁是否只和北京或者福建一处的事件有关?福建太远,李过年纵有通天能力也很难知道那边发生的上不了历史的事。那北京呢?那段时期是否有什么未破的案,或者怪事……

“一定是那件事。”李过年呢喃出这么一句,他想到一九一二年在北京还真发生了一件很可能和这三家人有关的悬案。当年袁世凯当上大总统后,他大力禁毒禁赌,下令要吸大烟者自行戒掉,关闭烟馆,卖大烟的也必须立即停止,当官的必须严格执行,否则会被严惩。禁毒总体顺利,中间也有不少波折,其中一件就是他们周围在干净了一阵后又发现了不少人还在偷偷吸大烟,却没人能描述清楚是谁卖给他们的,因为卖烟的人异常谨慎,买烟者都没见过其真面目。追查了两个月一无所获,当时负责这个地区的官员都遭到了惩罚。会不会是当年这三家人带着大烟北迁,然后在北京兜售,现在出了什么意外让赵世荣杀人灭口,除掉了薛鄂和陆一明?李过年还是无法给赵世荣下定论,他同样没有直接的证据把这起案件和当年的悬案联系在一起,他也没有第三者的证据来认定赵世荣杀死了陆一明。李过年可以让严修把赵世荣抓过来严加审问,赵世荣只要不承认,就无法定罪。严刑拷打到承认为止,这不是李过年想要的。赵富忠之死又怎么解释呢?李过年开始摇头了,案件的来龙去脉他理得差不多了,始终没有太多的证据。

“局长。”李唐拿着几只大柿子推门进来,她把柿子放在桌子上,说:”这是于哥姥爷家自己种了,于哥带了一些给咱们尝尝。”

北京的柿子是磨盘柿,个头很大,中下部有一道像缢痕的凹槽,看上去像磨盘,所以叫磨盘柿。到了秋天,柿子熟透后软到吹弹即破,味道甜美无比。严修从桌上拿起一枚,抛给李过年说:”接着。”

“啪!”柿子打在李过年身上,裂开了,红红果肉顺着李过年的衣服往下流。并不是严修没丢准,而是他忽略李过年还在沉思中,他以为李唐进来会打断李过年的思索,谁想会是这样。

被这么一打,李过年被打醒了,他用手拂去粘在衣服上的大部分果肉,一瞬间李过年就停住了,他茅塞顿开:柿子!对,就是柿子!赵世荣杀死了儿子赵富忠!各地婚宴里没有用鹅肉的习惯,单纯说偶有鹅肉上席也说得过去,但赵世荣在婚宴前一天特意增加了鹅肉,就是别有用心。赵世荣在吃完婚宴后,再单独给赵富忠吃柿子,鹅肉加柿子就是巨毒。李过年想到这里,顾不得把衣服上的柿子擦掉就匆匆离开了警察局。

如果孙美瑶能证实赵富忠吃过柿子这个案子的突破点就有了。李过年找到孙美瑶询问当天赵富忠是否吃过柿子,孙美瑶回想起赵富忠回房后提起过,他们送完客人从胡同口回家的路上,赵世荣在兜里拿出两只柿子,父子俩分吃了,因为柿子又大又甜,他们老家没有柿子,来了北京才吃到柿子,觉得特别好吃,每次吃到印象都很深,才专门向她提起。赵世荣临时增加鹅肉,又称没人的时候赵富忠吃柿子,造成赵富忠中毒而亡。至于赵世荣也吃了柿子为何安然无恙?这一点李过年一想即通:他没吃鹅肉。

一个人要故意杀死和自己并无大冲突的儿子,背后的原因大致有二种:其一,受人威胁,不得不下手;其二,儿子做了什么天理不容的事,当爹的才清理家门。如果再联系十年前的那悬案,赵富忠当年也参与了或者知道卖大烟的事,赵世荣为了自保才痛下杀手。李过年转念又一想,赵世荣为何不在当年事后就杀人灭口呢?拖到现在,何况这几年大烟也禁得差不多了,也没专人禁烟,必然是有什么突发事件可能导致当年的事情被说出来。背后的真相,远不止这么简单,但有了突破口就变得容易多了。

有了孙美瑶这个人证和李过年的推理,严修把赵世荣带到了警察局审问。赵世荣一开始还坚决否认杀了薛鄂、陆一明夫妻和自己的儿子,孙美瑶出来说他在婚宴里增加鹅肉,给赵富忠吃柿子,他流着泪低头认罪了,但只承认杀了陆一明夫妻和赵富忠,并交代了杀人的起因和动机。

赵、陆二人在福建老家一个开大烟馆,一个卖大烟的。一九一二年全国禁毒,二人手上还有不少大烟,自觉交上去太亏,一合计决定带上大烟离开福建去能卖大烟的地方。两家人一路走到北京也没找到能卖大烟的,只得先在北京暂住一阵子探探虚实。北京虽然人生地不熟,但这反而成了优势,陆父想到一个卖大烟的办法:赵、陆二人各出一子,让十岁出头的陆一明和赵富忠踩上高跷,穿上特制的长袍带着大烟出去卖。价格都是他们早定好的,不用说话靠地下传播的联系方式在夜里卖。他们二人负责放风,一旦有危险他们就会用客家话通知,陆一明和赵富忠取下高跷,把长袍的下半截翻上来,扣在缝有布扣的上半截上,几个布扣就在腋下的位置,大烟也在长袍里,长袍下半截里外颜色不同,这样粗一看就像马褂了。两个小孩再牵着手装作回家的样子,谁也不会想到两个小孩在卖大烟。尤其是当时也抓到了一些买大烟的人,这些人从没看见过卖大烟人的长相,只能说出大概的身高,穿什么款式的衣服,感觉衣服是什么颜色的。有几次几乎找到,但警察一看两个小孩的样貌和买烟者所说的相差太大,连盘问都免了。卖掉大烟,赵、陆二人把钱一分,并商定今后在北京各自安家,尽量不要走动,让这件事被彻底遗忘。就这样过了近十年,陆一明忽然找到赵世荣借钱,说起父亲过世后生活拮据起来,他又要准备结婚生子。赵世荣念故借了第一笔钱给陆一明,谁知陆一明不断来找赵世荣借钱,每次只借不还,再后来连借都免了,干脆拿要去举报当年卖大烟的事勒索。赵世荣曾想先暴打陆一明,让他畏惧不再来要。不想陆一明每次来要钱都暗暗带着人,他反被打了一顿,带着瘀伤回家,被赵富忠发现,问出端倪。赵富忠去陆一明讨说法,不想他却发现陆一明还在暗地里卖大烟,因为前阵不小心损失了一批大烟手上紧,才找赵世荣要钱。赵富忠和陆一明从小暗卖大烟,虽然多年未见,当年的感觉还在,反而变成了臭味相投,二人竟然开始合伙卖大烟。赵富忠先是撒谎说自己要做生意问他要钱,他觉得赵富忠说不清道不明就拒绝了,接着他发现赵富忠偷他的钱。这一问,才知道二人背后的勾当。赵富忠反劝赵世荣重出江湖,赵家虽然不是大富之家,近年生意小赔,当年卖大烟的积蓄颇丰,赵世荣不想再冒险了,断然否定,不同意赵富忠去卖大烟。事与愿违,赵富忠还是和陆一明合伙卖大烟,他怕二人出事翻起旧帐牵连自己,不得已之下,赵世荣才设计杀死陆一明和赵富忠,至于王翠婷,只是他想用来掩盖杀人手法和意图的。

严修听完相当震惊,他没想到背后这么多曲折和故事,好在破案了,总算是松了口气,他才走出审讯室的门就被李过年拉走了。严修还是诧异,赵世荣已经认罪,李过年还有什么事情找自己?

“他后面说的都是假话,他背后还有人。”审问的时候,李过年乔装成一个警察,拉低帽子坐在一边旁听,”你是否留意到赵世荣刚开始抵赖的时候,他说完话偶尔会咽下口水,眼睛也会偶尔轻微往上看。当他承认自己杀人的时候和陆家一起卖大烟的时候又没有这两个动作,讲到陆一明找他借钱,这两个动作又重新出现了。”

严修有点迷糊了,赵世荣都认罪了,他连杀三人也好,四人也好,都是难逃死罪,他又何必在这上面撒谎。李过年看见严修皱了下眉头,也知道严修心里多少不信,他接着又说:“赵世荣用乙醚迷倒王翠婷,赵家先前开米面店,现在在卖鸡鸭,他上哪里拿到乙醚?虽说他的儿媳妇孙美瑶是开西洋药铺的,但我问过孙美瑶她不卖这种东西,赵世荣也没有问过她乙醚的事情。同样,赵世荣第一次说‘乙醚’这两个字的时候停顿了一下,而且平仄声都说错了,到后来又能说对。这说明他并不熟悉‘乙醚’这两个字和这种东西。赵富忠告诉过孙美瑶,他们老家没有柿子,但赵世荣却知道用鹅肉加柿子,吃下去后形成巨毒,这很难解释过去。”

“背后那人是谁?赵世荣为什么要编自己儿子和陆一明偷卖大烟的事?”严修觉得李过年说得很有道理,但这两个问题是他必须弄清楚的。

当一个旁听者好处会很多,身为旁听的李过年能一边听一边推敲,在赵世荣讲到偷卖大烟的时候他已经把剩下的事情全解开了,他回道:“勒索、威胁赵世荣的不是陆一明,而是背后这人。当年一起偷运、偷卖大烟的人至少有陆、赵两家人,薛鄂和背后这人。薛鄂的情况我们已经无法再查,但表现出来的都是非他杀。背后这人掌握到了赵世荣最大的弱点,也就是他的两个儿子,所以他能胁迫赵世荣去杀死薛鄂、陆一明,甚至是赵富忠。赵世荣杀死赵富忠是为了保他另外一个儿子赵贵忠。这一点你可以从赵世荣至始至终没有提起过赵贵忠就能想到他不提是不想引起别人的注意。”

“背后那人究竟是谁?”严修急性子又犯了,他不想再听李过年说这些细节,他听得太多了,最初听到不仅觉得新鲜,还很佩服李过年,但每次都这样,他又觉得变成了唠叨。

李过年淡定地说:“我还不知道这人是谁,找到他却不难。你们去查北京在新医医院里福建籍的旧医医生。”

北京的新医院和西洋药铺并不多,李过年提供的线索简单有效,严修派出手下去按照这个线索排查,很快就找到了背后那人。李唐在一家新开不久的新医医院查到那人,那人却有所准备,一见到穿着警服的李唐就动手,他用刀刺伤了李唐的胳膊,却被李唐开枪打死。所幸,没有伤到李唐大动脉,养一段时间就能痊愈。

背后这人叫黄景才,福建人,一九一二年来的北京。黄景才死了,严修重新提审赵世荣,赵世荣这才交代了事实,事实果真如李过年所说,黄景才不仅威胁赵世荣,还给赵世荣提供了杀人方法和乙醚。


出版日期:2016年7月

@王小枪作家,编剧。《新京报》专栏作家,最早进驻新浪网的专栏作者之一。出版《心机重重》、《疯狂医院》等十部小说及杂文集。其中《孙二娘日记》在台湾出版有繁体字版。多篇小说在《中篇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等期刊登载。创作过《婚谜》、《密使》、《媳妇是怎样炼成的》等多部电视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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