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敌台

Original 2016-07-26 方英文 下午茶品读

图：网络

听敌台是我少年时代的一段美好时光。在那个年代，听敌台是犯法的，我就亲眼见过公安人员将听敌台者铐进监狱了。这从反面告诉我，听敌台一定是相当有趣、相当刺激啊，于是越发吸引我了。可惜我没有收音机。
1973年，我哥上了大学，成为我们方家第一个大学生，尽管是“工农兵学员”。他放暑假时，带回一个收音机。这可高兴坏了我，一天到晚不离开收音机。见如此，我哥走时，就把收音机留给我。这件事距今已有二十六年了，可我至今一想起来，仍对我哥充满感激之情。收音机不大，如同一本二寸厚的书，它所发出的各种奇妙的声音，使一个大山深处的少年，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沉浸在莺歌燕舞的幻觉里，从而忘了饥饿与贫困。
收音机是那个年代的奢侈品，只有公社干部中的少数人才有。我的收音机，是我们全公社唯一的农民家里所拥有的收音机。不难想象，我家的地位骤然上升是显而易见的事。十五岁的我，除了公社干部，竟成了民间的一个“最有政策水平”、“知道得最多”的人。但令我失望的是，我始终没有收到敌台。我起初以为收音机质量有问题；可是某个夜晚，我突然收到一种令人心惊肉跳的声音，那是一个妖里妖气的女声，公然谩骂伟大领袖毛主席！这无疑正是敌台了。
那时我念初中，早睡早起成为规律。但是星期六的晚上，我是一定要躺在床上读小说的。然而我母亲不允许我读闲书，原因是嫌我浪费煤油。母亲将煤油瓶藏起来，只定量给我那墨水瓶儿改造的小油灯里，注那么一丁点儿，最多亮一小时就熄灭了。黑暗之中无法入睡，心思还牵扯在小说情节里。就打开收音机。其实深夜，收音机里的人也乏了，通常也不说了也不唱了。总之哑巴了。但是那晚，我却从收音机里搜出一个声音，敌台的声音。声音不大清晰，忽强忽弱，感觉播音员的身边，沸腾着一口油锅，锅里炸着小虫子，呲呲啦啦的。后来才明白，那是“伟大的中国人民的干扰声”。那也是国际冷战互防的干扰声、国内阶级斗争的干扰声。
只是到了白天，却无论如何收不到敌台。于是深夜听过敌台后，就将调谐固定不动，以便第二天晚上拧开收音机就能听见。从敌台里，我听了许多惊人的消息，比如唐山大地震，比如天安门广场事件。当然后来广播报纸也都公布了，但比敌台晚好多天。还有一些大事件，若干年后才知道。同时也有些所谓新闻，事实上纯属捏造。
我那个收音机，只收到三个敌台，苏联就占了两个，“莫斯科广播电台”、“和平与进步广播电台”。台湾的一个，叫“自由中国之声”。后来听说，“美国之音”是全世界最牛逼的电台，但我从未听到过。我曾听过的三个敌台，也不知如今还存在否？因为自1979年考上大学离开深山后，我再也不听收音机了。我的感觉是，台湾的电台水平差，少教养，主要以泼妇骂街见长，男播音员声音凶狠，女播音员淫靡狐骚，没什么美感。“自由中国之声”唯一的贡献是：提前好几年就开始了对于“四人帮”及康生的揭露与批判，他们将他们编排成小品人物，极尽嘲讽挖苦、羞辱作贱之能事——并不亚于“四人帮”倒台后，大陆人写的话剧《枫叶红了的时候》。
相比较而言，除去可以理解的特定年代的政治观点，我以为，还是“苏修”的电台大气庄重，男声温和，女声清纯。尤其是文艺作品，特别有品位。在文革期间，中国的优秀文艺作品，绝大多数成为“毒草”，从而被禁止。像我这种年龄的人，入学启蒙，只学会了斗地主、抓坏蛋，不曾接受丝毫的美育。但是苏联的电台，弥补了这一课，让我听到了优美的唐诗宋词、迷人的《春江花月夜》《渔舟唱晚》。这就是说，“苏修“一方面攻击中国，又同时倾倒于中华民族的风雅浪漫。正是这一点，充分显示了人类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苏联的大国风度。风度，是由深厚的文化涵养、宏阔的心理素质垫其底的。
我听敌台之所以没有翻船，一是我年龄小，不引人注目，再是我口紧，害怕被铐进监狱。只是快乐不能交流，无异于锦衣夜行，一肚子的华彩乐章没法炫耀，把人憋闷得那个难受哟。敌台在我最贫乏最闭塞的时候陪伴了我，滋养了我，可算是“毒草化作肥料”的典型案例。许多年后，看了几部国产大片，发现中国最爱听敌台的人，竟是蒋介石毛泽东！不免窃喜：咱在弱冠之年，已有伟人之癖哩。只是如今，冷战结束，社会开明，“敌人”似乎标识不明，且几近于绝迹，故而听敌台也是悉听尊便的事啦，因而反倒鲜有人听了。我真希望“敌台“这个词语，永远从人类的生活中消失掉。
节选自《短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