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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的滚滚红尘

2016-09-26 何袜皮 下午茶品读

图:网络

小时候读过三毛的经历,是一副连环画,配的文字是第一人称的。她说童年时和堂姐妹住一起,每天吃饭时都被她们欺负。直到有一天,她突然发怒,站起来,把那盘菜拿到了自己的跟前,他们便再也不敢欺负她。她说那时候她能在一张桌子有话语权是因为她嗓门大,而等长大以后她能在兄弟姐妹之间有话语权是因为她的知识多。接着她又写了欧洲留学时的一桩事,宿舍女生出了纰漏,总是喜欢把她当作替罪羊。她一直忍气吞声,直到某一天宿监再次责骂她时,她终于反抗,把所有不满倾吐而出,自那以后,她们才懂得尊重她。

这故事是为了激励人们要在适当的时候表达愤怒。这项对于很多人来说熟练的技巧,对于三毛来说,确实不是她拿手的。在传记似的描述中,她始终是一个自艾自怜的形象,惩罚自己比惩罚别人更在行。在她读初中时,数学老师怀疑她作弊,便让她单独做了一张试卷,结果她一题也不会。老师便当全班的同学用毛笔在她的眼睛周围画了两个大鸭蛋。画完,全班同学哄笑。老师继续让她罚站和绕操场一圈。经此羞辱,三毛第二天在教室晕倒,并出现严重的心理障碍,直到最终退学。

如此一个脆弱的女孩,虽然在后来的时光中勉强学会了争抢食物和获得尊重,却依然在任何情感的挫折面前不堪一击。当所有人都在赞颂她的叛逆、坚强和特立独行时,她却时不时地表现出怯懦和抑郁,就像又变回了那个逃学躲进公墓的小女孩。

三毛的四段认真的感情,每一段都差点要了她的命。她的初恋情人是文华学院的校友梁光明。她在他大四时便想以去西班牙留学逼婚。她自己亦在《求婚》的散文中一笔带过地提道:“我今生第二次向人求婚还是在台湾。那是我真正的初恋。对方没有答应我。我求了又求,求了又求,哭了又哭,哭了又哭。后来我走了。”据说那一次,她割腕自杀,缝了二十八针。之后,她回国和画家邓国川有过一次短暂的婚姻,对于离婚的原因莫衷一是,她甚至在散文中只字未提,却有人说是因为她的精神疾病。她的下一位德国未婚夫在结婚前夜心脏病突发去世,三毛服安眠药自杀。而多年后,接到荷西的死讯,她更是几天几夜不吃不喝,直到多人相劝,才答应不去寻死。

但在十二年后,她最终还是结束自己的生命,这仿佛是她最初就已设定,并最终找到机会去完成的一个使命。正如她曾在《三毛说三毛》中写过:“如果选择了自己结束生命这条路,你们也要想得明白,因为在我,那将是一个幸福的归宿。”

三毛的悲剧在于,她把自己的命运与她做不了主的爱情捆绑在一起。我时常想,如果她的爱情顺利一些会如何?她或许就会沦为平庸的中年女子,因为再也没有飞蛾扑火的情节会发生,再也没有那么多惊心动魄的历险可以写。这最终归于平淡的幸福感和痛并快乐的冒险生涯,常常是两难的。

李敖说三毛,“整天在兜她的框框,这个框框就是她那个一再重复的爱情故事,其中有白虎星式的克夫,白云乡式的逃世,白血病式的国际路线,和白开水式的泛滥感情。如果三毛是个美人,也许她可以有不断的风流余韵传世,因为这算是美人的特权。但三毛显然不是……”

我不同意李敖的话,首先在于我觉得三毛算得上是美人。我喜欢她把头发盘起,画浓黑的眼线,勾勒出狭长的眼睛,鼻梁又高又挺,身材高大,臂膀圆润。她成熟以后的那种风情,别人模仿不到,来自风沙磨砺,与大自然融为一体。如果她不美,自然会少许多风流韵事,她全部那些以“我”为主人公的故事就不会那么好看,三毛也不会成为三毛。我记得她写过,当他们住在沙漠中时,荷西的一位同事迷恋她,让荷西带回家一盆天堂鸟,而后又从公司辞职。对于此事,荷西一直是不知情的。如果没有和荷西的生死之恋,以及那些丰富多彩的插曲,这撒哈拉沙漠也是贫瘠的。

我时常想,如果我是男人,我大约也会爱三毛,因为她的气质对于任何一种文化背景的人都具有异域感十足的吸引力,她对于任何人,既和善又有距离感。就像胡品清的评价:一个令人费解的、拔俗的、谈吐超现实的、奇怪的女孩,像一个谜。喜欢追求幻影,创造悲剧美,等到幻影变为真实的时候,便开始逃避。

但我也同意李敖的话,是因为三毛和荷西的故事被重复了太多遍,她不断写散文回忆,又回忆,她到处演讲,每每讲到荷西的离世便泣不成声,以至于让人觉得她再也没有其他的养分可以把生命继续下去,只能像一株缺水的鸢尾般枯萎。

三毛那些轻快自然的笔调,只有在她和荷西相伴的日子里可以找到,任何一个人读,都知道她是活泼和自信的。而后那几篇回忆文中,只要提及荷西,她便又恢复了那种无比自然和生动的口吻。她的生命仿佛被切分成了三段时间,一切以荷西为界。荷西前,荷西中和荷西后。

三毛曾说过:“我过去的东西都是自恋的。如果一个人永远自恋那就完了……很多人可以看到我过去是怎样的一个病态女孩。”

可惜她就那么扮演了另一个人一阵子,便又变回了自己。荷西死后的大部分时候,她的乐观消失不见。后来她信灵媒,认为自己在与荷西的灵魂沟通,那种自艾自怜便又发作了,文章和信件里充满了一种虚幻和沉重,有时候甚至读来矫情。

眭澔平曾拿出三毛夹在书中给他的一封信说,那是三毛的遗书。信的开头写道:“小熊,我走了,这一回是真的。当敦煌飞天的时候,澔平,我要想你。”我并不信这是她的遗书。我觉得三毛在人生的后期,只是习惯了这样一种悲凉的表达方式而已,时时如同与人永别。

三毛说过:我认为年龄、经济、国籍,甚至于学识都不是择偶的条件,固然对一般人来说这些条件当然都是重要的,但是我认为最重要的,还是彼此的品格和心灵,这才是我们所要讲求的所谓“门当户对”的东西。

这就是她的纯真之处。在沙漠里,这种纯真是自然的,在她年轻时,这种纯真是美好的。可当她回到了台湾,当她已入中年,这种纯真带着一种悲怆的意味,与世界格格不入。

三毛和荷西的故事,自小读到现在,每过几年,重看一次,我都会被惹哭一次。我有感的并非是三毛这位寡妇所流露的怀念和痛楚,而是三十岁男孩荷西的深情。三毛来世一趟,仿似唯一做的一件事,是给所有的读者塑造了一个她的荷西,活生生的西班牙男孩,单纯,莽撞,义无反顾。

我记得十七岁的荷西捏着法国帽,在某个下午边跑边回头看,一边喊着:“再见,Echo!”我也记得当三毛一边揉面一边和荷西讨论怎么个死法时,荷西突然从背后抱住她,眼泪流了下来,喃喃道:你不会死,你不会死……我记得每当三毛拿复杂的中国菜戏弄荷西,荷西便会说:“你当我白痴啊?”我也记得荷西深陷沼泽,看见三毛被三个流氓欺负时,声嘶力竭地喊着:“我要杀了你们!”……再不幸的三毛,也曾有过如此之纯,如此之深的爱人,这便是滚滚红尘中的大幸。

于此,我们不难理解,她为什么要用这个感情的框,框住自己。因为荷西,也是她自恋的一部分。失去荷西,她便难以自爱,难以维持了。

这就是三毛,这一辈子走得再远,却始终住在一面四壁都是镜子的小屋子里。镜子里只能看见自己的喜怒哀乐。她宽广,她便更宽广。她郁结,她便更郁结。

她是一个敏感的观察者,只不过观察的对象也只有她自己罢了。

节选自《快逃,河马来了》


@何袜皮,诗人,作家。生于苏州小镇,南京大学新闻系毕业,目前在美国就读人类学博士。出版长篇小说《有病的情诗》、《1294》,短篇小说集《情马俱乐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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