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B的江湖

文｜邱美煊

来源：《那些年，我们犯过的文艺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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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个大学同学，是北方某个沿海都市人，刚刚认识的时候总要介绍籍贯，我说我是龙岩人。他说，“龙岩？没听过。”

我说，你太不关心历史了，龙岩可是革命老区，“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就是在我们那儿写的。

我以为他会反省自己在历史方面的无知，没想到他接下去说的是：“革命老区？那你们一定很穷了。”我心里骂了一句“去你妈的”，然后告诉他：对。我们很穷。我是赶着牛车来上学的，1000多里路，走了半个多月呢！

他又问：“那牛呢？”我说，卖了哇？！不然哪有钱交学费！他摇头叹气，眼中流露出了高贵的同情。

后来，我发现按他的设想，蒙古人都骑马，贵州人骑驴（他读过《黔之驴》），新疆人骑骆驼。

幸亏我没说我是南方土著，要不他还以为我茹毛饮血，半夜起来吃人。

出于高贵的同情，他后来常常问起我童年的生活细节，我看他一副圣人模样，总忍不住跟他瞎编：

小时候，我家里都睡稻草，只有薄薄的破旧棉被，顾了上半身，就管不了下半身，幸好在南方，不至于冻死；我们家有两兄弟，只有一条裤子，谁出门谁穿。

哥俩都贪玩，天天抢着出去，所以我爸规定：逢单就我哥穿，逢双就我穿。现在北京搞汽车单双号限行，根本不是创造，我家小时候就用过了。

我这人有个大缺点，就是不大正经，稍有机会，就满嘴跑火车。喜欢的人称之为幽默感，不喜欢的人称之为胡闹。

不管怎么说，我看他悲天悯人，简直就是圣人转世的样子，还是挺开心的，娱人又能娱己，何乐而不为？

不过，我并不喜欢他。

有一次，我早餐买了两个茶叶蛋，还有一罐牛奶，被他看见，就教训我，你家这么穷，不能这么铺张浪费啊！我想，我花自己的钱，关你屁事啊！

管好自己的事儿，这是一个常识。

儒家提倡“行有不得反求诸己”，后来又有人总结出“格物致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一套。

要我说，“格物致知修身”是好事，这是属于“管好自己的事儿”的范畴，但是你天天想着对别人“齐家治国平天下”那可不行。

我这一辈子就是短短的几十年，本来时间就不够用，干嘛要听你的，做个让你满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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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我们国家，聪明人这么多，可不是这么想。

你点开新浪NBA里的新闻，看那些评论永远比新闻本身精彩几百倍。里面不同阵营的球迷在互相贬损，挖苦，不仅攻击对方的偶像，还攻击对方，动不动就是“傻B”伺候，只有自己是懂球帝，别人不配喜欢篮球。

按照常理来想，喜欢篮球就喜欢篮球呗，各自喜欢自己的明星，不也挺好？干嘛看不起别人？这在人生活的世界里，叫做“友善”，但他们可不管这个。

放到艺术圈也是如此，郭德纲的德云社刚刚红火那几年，全国相声协会还下封杀令；去年又开始倒赵本山和二人转，许多的外行动不动就把“反三俗”挂在嘴上。

其实，上个月他看赵本山的小品视频时，笑得太嗨，不仅笑尿了，还因为笑抽时把尿拉在脚背上。

一阵哆嗦过后，从小姐身上下来，刚刚点燃劣质香烟，就装出圣人模样劝小姐从良，这是什么事儿呀！

其实，他们的逻辑非常简单，首先要抢占道德、正义的制高点，然后摆出一副圣人面孔，捍卫篮球的神圣，捍卫艺术的纯洁，动不动就给别人按上“亵渎篮球”、“玷污艺术”的罪名。

他们的批判方式永远都如此粗暴，也一直这么程式化，但是却屡试不爽，身在傻B遍地的江湖，自以为掌握了篮球和艺术的“宇宙真理”，就胡说八道的人太多了。

一个想要追求理想的人不得不面对这样的生活真相：

这些在各个领域里狂妄的主人翁，躯体里宅着平庸的灵魂，接近负数的幽默细胞，却带着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在江湖上横行无忌。

这种人在生活当中通常优越感爆棚。

其实人要获得优越感也极其容易，限定一个范围，然后挑自己的长处跟别人的短处比较，就能得出有利于自己的结论。

比如我的同学，因为生在大城市而尊贵，眼见都是鄙陋之人；又比如人可以因为别人而优越，我读小学是时候，我爹是该小学的校长，整个乡镇，在报纸上发表过文章的就那么三两个，他是其中之一。

那时我看其他同学，大概也是这副嘴脸。

如果能坐着时光机器回到小学，看到年幼时自己那副傻B的德行，真恨不得活活把他打死。

幸好我初中不是在乡镇中学，而是去县城的中学念。

进去之后，发现父母牛X的人多如牛毛，有同学的父母是乡镇领导，有机关干部，还有作家、报社电台的记者，我爹区区一个乡下小学的校长，都不好意思说出口。

因为丧失了优越感，剩下的全是自卑；又比如在我们学校，以教学楼为中心，有人自认是方圆五里之内最有才华的人——这些都可以作为狂妄的资本。

-3-

我因为喜欢文学，在大学当过校园文学刊物的主编。后来有师弟师妹抬爱，把我列入那五年文学院五大才子才女的NO.1。

可那有什么屁用！我会写点儿东西，可是别人会画电路图，会修电器；别人不仅能用化学药品制氧气，还能制毒；别人会唱歌，能弹乐器……

我发现自己除了会写点儿东西，其他一无是处，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不能教女儿英语，不能教女儿跆拳道……

就是写点儿东西，跟那些大师比较一下，那是萤火之辉，对于这个繁杂丰富的世界，这算得了什么呢？

我的意思是，在小地方我们可能是鸡头，但拿到大点的地方，连根鸡巴毛都不是。

如果缺乏自知之明，谁在乎这个？就像《天龙八部》里的慕容复，用糖果雇一群小朋友，山呼万岁，那感觉照样爽歪歪。

从这点上说，人更像是一张标签，上面标注着你的各种信息，姓名籍贯血型性格兴趣爱好，但是，你永远不能成为一个鲜活的人，那种需要用心去理解，用心去聆听的那个人。

拿流行的话说：“开什么玩笑呢？大家都这么忙……”自顾尚且不暇，哪里顾得上别人。这也是我现在不爱与人争辩，尽量容忍别人冒犯的原因。

年岁渐长，发现谦卑是人最美好的品格之一。

一个长我近20岁的基督徒，推荐我看慕安德烈的《谦卑》，这本书跟我们讨论灵修的重要性。

教人谦逊，教人内敛，教人宽容，就本质而言，跟孔子的那套相去不远。

可惜的是，现在大家都想当那个左右别人命运的人，却鲜有把自我成长当成追求的人。

自以为真理在握，是傻B的重要特征。如果一个人不能接纳差异，暴戾就如同附骨之疽。

我在各种书里看到许多人，一旦信奉了某种学说，就把它当做人间至理，其他都是异端学说；如果身为水墨山水的拥趸，就要与油画素描势不两立；如果认为相声之类的艺术只能悬之于高雅，那就认为人间烟火气会玷污了艺术

——非黑即白的思维，就是把一种东西奉为终极，其他都是旁门左道，有害物质，在此之后，暴戾与单调就如影随形。

一个人的文化修养高，他对不同文化形态就呈现出足够的宽容，如果一个人文化修养低，就只有单一的评判。

我一点都不喜欢单一价值，它就像一辆坦克车碾过渺小的个体，那点儿个人的痛苦感受轻飘飘的，根本没人在意。

要我说，普天之下，如果全部女人都是范冰冰，那乏味透了；如果全部都是林志玲，同样乏味透了。

那时候，全部男人看到罗玉凤，估计都嘴角流着哈喇子，两眼冒淫光。

说得再明白一些，那些板着面孔一脸矜贵，教训我们要追求高雅，艺术不容玷污的人，其实未必明白艺术多元的道理：

你喜欢林妹妹莲步轻移树下咳血，我偏喜欢潘金莲笑靥如花俏眼含媚；你喜欢劝妓女从良满满的正能量，我偏喜欢听尼姑思凡蓬勃的人间烟火味；

你觉得人生是一出正剧，理想激情，心怀天下，可我怎么瞧都像是场闹剧，卑微莽撞，四处碰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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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边傻B四处乱窜，懂的不多，却永远不愿其烦地提供着伟光正的真知灼见。还不够像狗血的闹剧吗？

你觉得自己很高雅，或许没错，但那是你们的高雅，老子干嘛要尿你这一壶？

在一个缺乏常识的环境，一些缺乏常识的人自信满满，觉得自己拥有伟大光明正确的价值体系，再加上一点兼济天下的救世情怀，那可就糟透了。

这真是人世间灾难一种，信口雌黄令人生厌，冲动胡来更让人担忧，谁知道这群傻B能做出什么事儿来。

这让我想起2012年的某个晚上，我正独坐阳台，仰望乌云遍布的天空，想起那部寓言般的电影《2012》，思考着人类经历浩劫后要往何处去的问题。

我能够想象乌云遮住的天空是一个浩瀚的存在，可是这么浩瀚的宇宙却不知道有没有我们的容身之所。

在亘古的悲伤之中，一个学生给我打电话，要我带他们上街去“反日保钓游行”。

我问她，你为什么想去啊？她说，“全国都在游啊？我们也要游”。我问，就这样啊？她想了想，补充说，“小日本欺人太甚！作为一个爱国青年，我觉得自己的什么情操被玷污了”。

这个什么“情”我不太理解，可是“操”我可明白透了。

如果你稍有理性就知道，一个社会人人都神性十足，人性就可能缺席，比如十年浩劫，又比如新浪NBA新闻后面的评论区，还有我们生活的地方，那都是傻B们施展才能的江湖。

我提起这个故事，并不是怀疑她的真诚，而是为她的真诚感到悲哀，在身边，明珠投暗的故事太常见，一腔热血，满腹忠诚的信念其实不算坏事，但是却有人可以用它来做坏事。

我想说的是，愤怒是有害的情绪，直接简单粗暴，而逻辑是迂回的，要我们穿越繁杂世事，寻找到真相。

我其实不大了解，她那种被侮辱的感觉从哪里来，一个人不以没有自我，整天接受各种无理的安排为耻，却为遥远的日本的“挑衅”义愤填膺，说日本不尊重历史，先看看自己尊重不？

“南京大屠杀”遗址的碑，为了开发房地产，说拆就拆了。

一个连历史都不顾的人，够不要脸了吧？却想着别人给他脸，这样太奇怪了；而且这些事儿，不是有领导和军队操心吗？

我们升斗小民，平日里几个人到广场上站站，警察蜀黍都会关心，还到街上添什么乱啊？所以这次游行的结果，什么也改变不了，变了的就是几辆同胞的车。

三天过后，AV照看，尼康照用，料理照吃，Nissan照开。这些当时看来轰轰烈烈的事儿，啥也没有剩下。

至于我在文章开头说的那同学，我始终没喜欢他，尊重他没问题，但是，他不好玩永远都是不好玩。

我喜欢有趣的凡夫俗子，却不喜欢指手画脚的圣人腔。

他适合傻B的江湖，但我不适合那样的地方。我希望一觉醒来，身边少点像他一样的聪明人，而多一些像我一样追求理性的笨蛋，笨蛋总是先想着管好自己，而不是去指导别人的生活。

我常常想不明白，像他这么“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天天混在我们这群俗人堆里图个啥呢？

那么，“猴哥，收了你的神通吧”！

作者 

@邱美煊，福建龙岩人，大学讲师。出版小说《只许浪漫不许风流》，散文集《有一种情感永不泯灭》。获福建省第六届百花文艺奖三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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