幔子也遮不住风花雪月
文｜卢海娟
来源：《东北的土灶》
夏夜的凉风透过支起的小格子的木窗吹进屋子，炕上的苇席发出银色的光来。风轻轻地越过熟睡的人，一直吹过炕沿，掀起低垂的幔子的一角，就像掀起女人的衣襟……
在我们东北，幔子是在新婚的鞭炮声里挂起来的。幔子坠在幔杆上，幔杆就是当初以媒妁之言为主的婚姻的支撑。
它由九尺九寸长的细长松木做成，刷了红色的油彩，但又不刷到头，两边各露出少许白茬——小小的幔杆寄予人们对婚姻的美好祝福：九尺九寸的长度代表天长地久，两头的白茬意为白头到老。
幔杆多是男方家备好放在新房外的，当送亲的亲朋下了车，大家簇拥着新娘子鱼贯地走进喜堂时，一些人也就各自进入了角色，挂幔杆是新娘的亲兄弟的活儿。
把幔杆拿进新房，帮忙的女人们早已把幔子准备好了，大家七手八脚，帮他把幔杆穿过幔子最上方用来固定幔子的细小的筒，再把幔杆两端系上红绳，在梁上钉上钉子，把红绳系好，幔杆也就被高吊在梁上了。
幔子大多数是新娘自己选的：或是两幅大红大粉的被面，有龙、凤、石榴、牡丹之类的图案，或是两幅深粉浅粉的床单，美丽而又雅致。
幔子的上方一定还要有翠绿的宽约1.5厘米的轴，由绿绸或是可以泛出光亮的麻线布做成，像女孩的百褶裙似的，要压出均匀的褶边来。幔子和幔轴红绿相配，鲜艳醒目，烘托着喜庆吉祥的新婚。
新娘的兄弟挂好了幔杆，得了赏钱后高高兴兴地退下，这时，由新娘的妹妹上场叠幔子，先把其中的一幅幔子对折，再对折，直到对折三次搭到幔杆上，然后依此叠另一幅，再把两幅幔子的交接处整理好。
简陋的婚房因为有了这红绿相间的幔子的点缀，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
叠幔子的女孩同样得了赏钱，大家兴高采烈，看新郎和新娘拜堂，然后规规距距走入洞房，仿佛在走辗转曲折的人生。
抢喜糖，喝喜酒，坐福，合卺……一步一步进行着的婚礼，这是女人一生中何其隆重的大事，自然要有许多讲究，要充满神秘感才好。
然而无论多么繁琐的仪式，多么隆重的礼仪都会过去。
中午十二点之前，送亲的人呼喇喇地离开了，女孩像一株被移栽的花儿，只能自己适应环境，开始新的生活。
洞房并没有花烛，只有低垂的幔子像含羞的女子垂首侍立。新婚的被褥大多由新郎儿女双全被公认为有福气的姐姐或是长辈铺好，幔子也被放下来，就仿佛洞房的门已经被人含笑关紧，小两口可以温柔缠绵了。
住在对面炕上的公婆大多会找出各种理由再忙一些事情，或去邻居家串门。就算一起睡下也没什么，只要放下幔子，就有了一面可以保护温存的墙。
幔子看到了多少柔情，听到过多少蜜语？谁也不知道，它们由当初的娇艳欲滴渐至退了颜色，一直守口如瓶。倒是睡在炕上的小夫妻守不住秘密，春花秋月之后，幔子就整日地垂了下来，原因是当初的新妇已经做了妈妈，幔子像胸怀硕大的慈母，为年青的女人围出一方产床来。
因为放了幔子，大嗓门的邻家大婶会忽然压低了声音询问：“猫”下了吗？“拣”了个什么？现在的年青人也许弄不懂这句方言的意思，这其实是在问，生了吗？生的男孩还是女孩？
“大胖小子”也好，“丫头片子”也罢，女人在幔子的保护下安心地“猫月子”，得到消息来“下奶”的都是亲朋中的女眷，倘若想看看孩子，大家都会在幔子前检查自己是否带了尘霜，还要暖了手，把声音压低，决不能惊吓了婴儿。
那时候十里八村也就有个赤脚医生，就算是孱弱的婴儿，许多疾病也只能自己去扛，幔子是婴儿生命的第一道防线。
孩子满月后，女人再也不舍得让幔子挂在那里，在岁月的尘埃里变老变旧了，小心地把它们从幔杆上扯下来，洗净，包裹起来，倘若再生孩子时还要挂上。
平时倘有闲暇，女人在收拾包裹时会抚摸着仍然鲜艳的幔子，眼神迷离起来，思绪不知飘到何处，就那么呆呆地，陷入了关于幔子的梦想。
转眼间生过四五个孩子，十几年的婚姻弹指间匆匆过去。对面炕上的老人大多已经做了古，不需要幔子的阻隔了，况且，身边一溜的小孩子，没有被子怎么行？
女人叹了口气，下了决心把收藏已久的幔子拿出来做被面。最大的那个孩子大概要去外地上学吧，做床新被子给孩子带上。那一幅翠绿的幔轴一直是女人的最爱，她常常欣喜地说，葱心儿绿的，多好看！
此时拗不过老丫头的哀求，就剪剪裁裁，为老丫头做一条绿裙子吧，丫角上再扎两根同色系的绿绫子，简直就像一只绿色的蝴蝶，点缀了乡村，也点缀了姊妹们的童年岁月。
幔杆孤零零地吊在梁上，它将永远跟随着这个家庭。好在它还有很多用途，比如搭毛巾，晾衣服，女人纺麻绳时也曾把整把的线麻挂在幔杆上。
渐渐地，人们遗忘了幔杆的最初功能。
这时候，儿子长大了，请了媒人，过了彩礼，择了日子，一个新的家庭即将建立。年青人又去选了一株修长的年青的松树，砍回来，细心地削去树杈，刨光磨平，仍然是九尺九寸的长度，刷了红油，两头露出白茬。
羞答答的新娘也早已选好了红艳的被面，翠绿的幔轴，新的幔子将在鞭炮声里高高挂起，爱情以及新的生活，将再次精彩上演。
作者
@卢海娟，曾用笔名绿蚁。2009年开始散文随笔创作，因文字优美，内容隽永，深受报刊杂志喜爱。代表作《像孩子那样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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