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小利:陈忠实的寂寞(二)
50岁以前的陈忠实,我接触的也不多。我是1988年4月底调到作协的,而这个月的月初,4月1日,陈忠实在他的乡下老家、在草稿本上写下《白鹿原》的第一行字,开始了长达4年的《白鹿原》创作。我在作协机关工作,陈忠实在乡下写作,也见面,但是不多,交往更少。印象深的有两次。一次是,陈忠实还住在乡下写他的《白鹿原》,隔段时间回城里办一些事。有一次,陈忠实有急事,骑了一辆旧自行车过西安东大街,东大街那时白天不准自行车通行,他被纠察人员拦住,硬要罚款,他怎么解释都不行,最终还是被罚了两块钱。陈忠实气恼且有点沮丧地把这事讲给我听时,我一边笑,一边给他说,你说你是作家陈忠实,他们也许就不罚了。陈忠实说,人家看咱更像个稼娃(关中方言,农村人的意思)。确实,那时的陈忠实走在街上,更像一个乡下人。有一次,我在街上碰见他,打了招呼后,回头还注视了一下他散没在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的背影,觉得他确实更像个地道的关中农民。还有一次,陈忠实搬家,是作协家属院的家,记得是从一个小二居室搬到现在的小三居室,找到我和我们《小说评论》编辑部的小孟帮忙,东西不多,他、我、小孟,三人一早上就搬完了。中午他请我们吃饭,东大街一个叫“太阳神”的小饭馆,点菜时他问我爱什么,我说我最爱吃土豆丝,他说:“你这个人好打发!”
同陈忠实来往多了,是他晚年的事。
2001年6月的一天,我在长安县兴教寺下边的老家闲居,接到陈忠实打给我的一个电话。他问我在哪里,我说我在乡下老家,他听了居然大笑起来,然后说:“我也在乡下老家。”又随口感叹道:“君在城之南,我在城之东。隔了一道原,都是乡下人。”我才知道他也在乡下。听说我在乡下,他竟如此高兴,我有些不解甚至诧异,因为我经常回乡下而且在乡下住,有时一住就是几个月。我到作协没有几年,就借老宅迁移的机会在乡下老家盖了几间平房,带一个院子,起名“南山居”,时时自己住或同一帮朋友吃、住、玩。后来我才知道,陈忠实是在2001年春节过后回到乡下住的,这一住,就是整整两年。他回乡下住和我回乡下住,心境是不一样的。我这人比较闲散,想在乡下盖房闲居,是30多岁就有的念头,盖了房后,又不断地在院子折腾,一会儿种树养花,一会儿又挖出一个鱼池,寻找江南的感觉。我的老师王仲生先生和散文家匡燮听说了,专门来看,一进门匡燮就批评我:“人家都扑着扑着往前争哩,你年纪轻轻的,咋一天到晚躲到这里寻清静呢!”而陈忠实回到乡下住,后来我才知道,则是为了躲他认为的“腻”和“龌龊”。2003年12月11日,陈忠实在城里二府庄写了《原下的日子》散文,回顾他回乡的日子,曾引白居易的《城东闲游》抒怀:“宠辱忧欢不到情,任他朝市自营营。独寻秋景城东去,白鹿原头信马行。”他还对这首诗进行了自己的阐释,并且略作发挥,“一目了然可知白诗人在长安官场被蝇营狗苟的龌龊惹烦了,闹得腻了,倒胃口了,想呕吐了,却终于说不出口呕不出喉,或许是不屑于说或吐,干脆骑马到白鹿原头逛去”。他认为白鹿原是干净的,“还有什么龌龊能淹没能污脏这个以白鹿命名的原呢?断定不会有。”于是他回到了乡下。后来知道了陈忠实是这样的心境,我才理解了他为什么听说我也在乡下他会那么高兴。他打电话是问我一些关于汉中诗人李汉荣的情况,他此时正在为李汉荣的诗文写一篇品评性的文章。
陈忠实并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文人,他的身上没有丝毫的隐逸气。甚至,他从来就没有想到过要归隐到什么地方去。他曾很多次说过,文坛就是一个名利场,他不讳言要在这个名利场中争取自己的东西。2002年1月22日,我和他去泾阳参加一个活动,晚上无事,我去他房间聊了很久。他非常肯定地说,他从来不言淡泊,就是有功利心。可是,2001年春节过后,他却独自一人回到了乡下的“祖居老屋”,居然就是步上了千百年来中国传统文人走过的路子,归去来兮,隐于乡村。散文《三九的雨》充分地写出了他当时的心情。他写道,回到祖居的老屋,尽管生了炉火,看到小院月季枝头暴出了紫红的芽苞,传达着春的信息,但久不住人的小院太过沉寂太过阴冷的气氛,一时还不能让他生出回归乡土的欢愉。文字之外,让人感受到的,其实是他的心情许久以来过于郁闷,也太过压抑,所以,尽管回归了朝思暮想的老屋,但心情一时还是难以转换,是一派春寒的冷寂。“这个给我留下拥挤也留下热闹印象的祖居的小院,只有我一个人站在院子里。”“我站在院子里,抽我的雪茄。”“我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原坡上漫下来寒冷的风。从未有过的空旷。从未有过的空落。从未有过的空洞。”一连三个排比句,三个“空”字,三个斩钉截铁的句号,极力表达着作者内心的空茫、孤寂和落寞。 他写道,“我听见架在火炉上的水壶发出噗噗噗的响声。我沏下一杯上好的陕南绿茶,坐在曾经坐过近二十年的那把藤条已经变灰的藤椅上,抿一口清香的茶水,瞅着火炉炉膛里炽红的炭块,耳际似乎缭绕着见过面乃至根本未见过面的老祖宗们的声音:嗨!你早该回来了!”
“嗨!你早该回来了!”这是陈忠实的表达语言。陶渊明或千古以来文人的表达句式是:“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意思是一样的。陶渊明也是回归了家乡。所不同的,是陶渊明辞了官,陈忠实没有辞。陈忠实写,第二天微明,他在鸟叫声中醒来,“竟然泪眼模糊”。闻鸟声居然泪眼模糊,似乎不大符合“硬熊”陈忠实的性格,显而易见,是陈忠实此时的内心太过敏感,感情太过脆弱。傍晚,他走上灞河长堤,看到一个男人在河滩里挖沙筛石。他久久地站在那里观看,直至入夜,浮想联翩。在这一年的5月12日,陈忠实写了短篇小说《日子》,写的就是一个“硬熊”,一个挖沙男人的生存状态和赖以生存的精神世界,其最初的生活触动点,显然就是来自这一天傍晚他的所见、所感与所思。
《原下的日子》,是陈忠实一篇散文的题目,后来陈忠实把这个题目用于多处,包括书名。显然,这个“原下的日子”极有象征意义,也耐人寻味,它可以从象征的意义上概括晚年的陈忠实。作为散文的《原下的日子》,充分表达了陈忠实的内心,寂寞,但不宁静,充满了波澜。
还是在这篇散文里,陈忠实写道:“我不会问自己也不会向谁解释为了什么又为了什么重新回来,因为这已经是行为之前的决计了。丰富的汉语言文字里有一个词儿叫龌龊。我在一段时日里充分地体味到这个词儿的不尽的内蕴。”其实,在这里,陈忠实反复斟酌拈出的“龌龊”一词,已经透露了他复归原下的原因。
很久以后,甚至在陈忠实去世后,我反复打量他的晚年,才清晰地发现,其实,从2001年以后,他就走出了作协——陕西作协,再也没有回去过。在他50岁以后到58岁这七八年间,“豪气干云”的陈忠实主席是一直住在作协的,后院是家,前院是办公室,他喜欢待在他的办公室,晚上也常常待在那里。他的办公室大,占高桂滋公馆东侧,就是当年拘押蒋介石的那个房子,里外两间,里间办公,外间会客。作协一帮人,晚上有事无事,都好到他的办公室串门、闲坐。回想起来,我在他那个办公室外间看过世界杯足球赛,因为那里有一个大彩电;还和作家王晓新、评论家李国平以及新华社记者李勇(李勇是李若冰的二公子,属于作协子弟)在他办公室外间打过红桃四(一种可以赌博的扑克玩法)。记得我们四人在外间打着红桃四,旁若无人地乱争乱吵,陈忠实在里间办公,也出来坐,他从不玩牌,只是坐在旁边抽他的雪茄,有时还拿起桌上的西凤酒干喝上两口,既不观战(他会下象棋,不懂红桃四),也不觉得干扰。2001年以后,他走出了这个办公室,也走出了陕西作协,先是在乡下住了两年,后来回到了城里,移到二府庄的西安石油大学,那里给了他一套房,可以使用,没有产权,他白天在那里写作,晚上回家。回城后的最初一段时间,他在星期日还去办公室,毕竟他的家就在作协办公院后头的家属院,几分钟就能走到办公室,来去方便。但是很快,星期日也不来了。陈忠实主席的办公室虽然几经搬、换,但一直是有的,但是他基本不来。身走了,心在哪里呢?
还是在2000年下半年的时候,我就听到一个骇人的话。在作协,我向来对我工作之外的事不大关心,什么事、什么话让我知道了,我想我即使不是最后一个和最迟一个,至少也是末知后闻,作协当年的党组成员、秘书长、办公室主住后来的文学院院长王维亚,就把我称作“作协的陶渊明”,陶渊明是桃花源中人,“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桃花源中人都听到了,想必至少文学圈子里的人多半都有了某种耳闻。我听到的那个话是:“在作家协会,只有一个声音,那就是党的声音!”据说这个话是在一个什么会上说的,也对个别干部说过。后来,很久以后,我还听到一个也很骇人的话,那个话说,在某人和陈忠实之间,“这是阶级斗争!”听到前一个话后,我一直不解,也很纳闷:陈忠实固然是陕西作协主席,但也是共产党员甚至还是党组成员——相当于作协的政治局常委呀,难道他说的话就不是“党的声音”——共产党员的声音,难道还成了国民党的声音不成?而后一个话“阶级斗争”是什么意思?原话据说还带着一个“你去我留”的意思,虽不至于你死我活,却也是势不两立了。
很久以后,我听到有人说我和陈忠实“走得近”,我冷静地打量我走过的路:你是“走得近”吗?我的感觉是:我一直就站在那里,不远也不近。当陈忠实住在乡下弄他的“枕头工程”时,我刚调到作协,我们只是偶尔相遇,只是打打招呼,最近的也就是给他帮忙搬搬家这样的交往;当他“豪气干云”的时候,应该是我不知道陈忠实一天在干什么,陈忠实更不知道我在干什么,至少,在作协,我即使不是离陈忠实最远的一个,至少也在“圈子”的外围,因为陈忠实那个时候被包围着,我这样的“陶渊明”很难看见;只是,当陈忠实突然遭遇“阶级斗争”时候,围在他身边的人“呼啦”一下都撤了,都退得远远的,我,还站在那里,就显得离陈忠实近了,甚至是最近的一个,这才给人一个“走得近”的感觉。
我一直站在那里。
我说的,是我和你的距离。
不远,也不近。
当人们涌向你时,我显得有些远。
当人们躲开你时,我又显得有些近。
因时与势,人们争先,或恐后,
而我,并没有移动半步。
我一直就站在那里。
陈忠实在世时,我就是这样的感觉,他去世后,我也是这样的认识,有一天,我写了上面一段话记在日记里。这段话比较准确地表达了我和他的距离,或者说是关系。(待续)
(《文学自由谈》2017年第3期。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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