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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文艳:谁才是真正的“失范与荒唐”?

周文艳 文学自由谈
2024-09-24

中国当代文学研究,开始进入重视史料的时期。这是一个学科成熟的标志。对史料的选择、使用,真实性是第一位的。邰科祥的文章《路遥研究的失范与荒唐》(以下简称《荒唐》)从史料入手,质疑航宇回忆录《路遥的时间:见证路遥最后的日子》(以下简称《时间》)一书的真实性,是值得肯定的学术要求。

可惜的是,《荒唐》一文却经不住稍微认真的细读。邰科祥振振有词地批评专家们“对此书不认真、详细地阅读,对其所依据资料的真伪不进行必要的辨识,对书中太多明显的漏洞视而不见,对作者的底细不进行探查”,在当代文学的研究中不注意史料的真实性,“甘愿被一个业余作者不负责任的文字所愚弄”。殊不知,他这些批评别人的话,正可以用来“还治其人之身”,批评他本人的“不负责任的文字”。

《荒唐》一开篇,就错误连连。对一个刚刚过去不久的会议,他连主旨都完全弄错,内容的叙述也搞得面目全非,出现如此之多的明显而严重的错误。原因盖不出两端:要么缺乏求真的学术精神,要么是写作时的心态有问题。

首先,关于“卅年重聚说路遥”这次会议,邰科祥是这样叙述的:“2019年下半年,路遥研究领域发生了一起醒目却又滑稽的事件,这就是航宇《路遥的时间:见证路遥最后的日子》(以下简称《时间》)一书的出版与讨论。说其醒目,是因为这本书的出版者是圈内最具权威的人民文学出版社,而且该出版社还联合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遍请全国研究路遥的专家,为此书组织了一场大型推介活动。”在后文又说:“这样一本不合格的书,竟能得到顶级出版社的认可,甚至还要专门召开全国性的高级研讨会为之推广。”这里,邰科祥为了建立自己的观点,精心挑选了一些形容词、故意造一些耸人听闻的句子:“醒目”“滑稽”“圈内最具权威”“遍请全国研究路遥的专家”“大型推介活动”“顶级出版社”等等,认为此次会议就是为《时间》而“专门召开”并“为之推广”的。这样就把这个被他称为“全国性的高级研讨会”,判定为专为《时间》服务的,而给一本“不合格的书”做如此隆重的活动,就凸显了其“滑稽”。作为从事当代文学教学和研究的教授,邰科祥在批评别人“对其所依据资料的真伪不进行必要的辨识”时,他自己又做得如何呢?

实际上,这次“活动”是专为纪念路遥诞辰七十周年而召开的。关于这次会议,各大媒体及社科院官网都有详细的报道,也不是什么难得的资料,网上随便一搜,便可知端的,比如腾讯新闻网的报道:“为了纪念路遥,为了开掘他的文学经验,为了总结他的文学成就,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陕西省作家协会、人民文学出版社联合主办‘卅年重聚说路遥——纪念路遥诞辰七十周年’座谈会。时间为2019年10月22日上午9点,在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第一会议室召开。”这不是很清楚吗?邰科祥教授那么严厉地批评别人,自己怎么就忘记了做基本的史料工作呢?

网络上也有此次会议上专家发言的内容,只要随便浏览一遍,就可以知道这个会议不是为《时间》“专门召开”的,更谈不上“为之推广”。且看文化艺术网的报道:


参加座谈会很多嘉宾,都是路遥生前的挚友、知音、同好,可以说是路遥老朋友们的一次相聚。参会的许多人,在路遥的写作过程中,都共同交流探讨过,为中国当代现实主义文学的发展,开辟出了一条更为深广的道路;在路遥去世后的近三十年间,他们守护在路遥身后,为路遥的文学精神和理想摇旗呐喊。作为中国当代最有影响力的文学评论家、学者,他们认可路遥写作所昭示的精神和审美价值,并以挖掘和推广路遥文学写作的深度和经验为己任。今年是路遥诞辰七十周年,在这个特别的时间,大家相聚在一起,讨论路遥,纪念路遥,让路遥的文学精神继续发挥更强大的生命力。

在座谈环节中,评论家们就路遥的文学成就与文学经验、路遥的创作与生活、《路遥的时间》所讲述的路遥生命最后的日子等议题展开了交流与讨论。



这里说得很清楚,专家们的讨论重点,是紧密围绕路遥的创作而展开的。对《时间》一书,只有个别专家(如人民文学出版社的领导臧永清,还有周明、吴俊等)偶有涉论;更何况,专家们还提到了厚夫的《路遥传》等,根本没有出现邰科祥认为的专家们为“写作伦理甚至写作资格都存在严重问题”的航宇“吹喇叭”的情况。

作为会议主办方之一,陕西省作家协会在自己的刊物《小说评论》2020年第1期,推出了根据此次会议发言整理的评论小辑(其中,臧小艳的《陕北文化形象的艺术建构》并不是此次会议的发言,而是作为自然来稿被选入的)。关于这一组评论文章的缘起和构成,该期杂志115页的“编后记”说得很明白。

详细阅读这期杂志,就会明白此次会议议题之广、讨论之深、视野之阔。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所长刘跃进的《论路遥的文学意义》,党委书记张伯江的《路遥成为〈文学评论〉关注的中心》,和当代室主任李建军的《我们为什么纪念和谈论路遥》,都没有提及航宇的这本书;海波作为路遥生前友人的深情回忆,没有提及航宇和他的书;白描的《论路遥的现实主义写作》和李炳银的《路遥对现实主义道路的理解和坚守》,对路遥坚守现实主义写作的艰难和现实主义的精神,做了深入分析和高度肯定,没有提及《时间》;施战军《论路遥对现实世界的理解方式》、吴俊《论路遥对当下文学的意义》、王兆胜《关于路遥研究的四个问题》,都是对路遥的小说做宏观研究的,没有提到《时间》;杨光祖的《良知与诗意:路遥的现实主义美学追求》,讨论路遥朴素和笨拙的美学追求,仍然没有提及此书。吴俊在座谈会的发言中是提到了《时间》,但可能由于不是发言重点,所以,“评论小辑”在选用时,这部分内容被删掉了。只有程光炜的《关于〈平凡的世界〉的几则材料思考》提及了此书。

邰科祥教授在西安的高校工作,他是应该能看到《小说评论》的。我很纳闷,邰教授后来撰写这篇火气十足的文章时,怎么就对这些视而不见呢?硬说这个座谈会是为“推广”《时间》而“专门召开”,不觉得有点不诚实吗?他挖苦说:“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打招呼’或‘劳务费’,竟然让这些专家学者随意发出与事实严重不符的赞语,知识分子的气节在商品经济的冲击下瞬间瓦解。”这简直就是深文周纳的诋毁!对一个全国规模的大型学术会议的真实情况都没有弄清楚,或者也不愿弄清楚,就仓促撰文,任意篡改此次会议的性质和专家发言,为他后文的“论证”和强词夺理做铺垫,这是做学术的态度吗?如此不严肃的写作态度,是否才是真正的“失范与荒唐”呢?

阅读《荒唐》一文,我们发现邰科祥教授非常善于利用语言的模糊性,将文字进行剪辑、拼贴,以制造歧义。

在指称航宇“有意篡改路遥从延安转院西安时搀扶者的姓名”时,邰科祥在文中“引用”了《时间》中这样一段文字:


那时多么刚强的一条汉子,可是现在突然变得弱不禁风,基本上连路也走不稳了,摇摇晃晃,一直由接他的晓雷和林达搀扶……此时的李秀娥泪流满面,她紧紧地跟在被她称为小老弟的路遥身后,看着消瘦且不停呻吟的路遥,不断重复着一句话,他怎成了这个样子?


而书中的原文其实是这样的:


列车刚刚在站台上停稳,林达、晓雷、李秀娥还有王天乐就走上火车,来到路遥的软卧车厢,看见车厢里不停呻吟的那位曾经刚强的汉子,突然变得如此不堪一击,所有对他的那些问候在此时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只好满怀忧患的心情默默地搀扶着他从车厢里缓慢走下来。

此时的李秀娥泪流满面,她紧紧地跟在被她称为小老弟的路遥身后,看着消瘦且不停呻吟的路遥,不断重复着一句话,他怎成了这个样子?(《时间》第302页)



这里邰科祥所引用的文本,显然经过了很大的改动。事实上,1992年9月5日上午,路遥乘火车离开延安,于当日下午6时10分抵达西安火车站。路遥从西安火车站下车的时候,由晓雷和王天乐搀扶;下车后,他从火车站广场往停车场走的那一段路,则由晓雷和林达搀扶。航宇在后文中的描写,恰好解释了为何前后搀扶路遥的人有所变化:


路遥觉得天乐对他不像原来,怨气越来越大,而他的这种怨气和不满,在西安火车站广场表现得尤为突出。就在路遥从火车站广场往停车场走时,他宁愿让林达去搀扶,也不让天乐靠近他身边,几次甩开天乐搀扶他的胳膊。(《时间》第304页)



邰科祥说,航宇有意篡改搀扶人的姓名,是居心不良。殊不知,正是他本人费尽了心思,刻意割裂、拼贴了文本,却肆意地去污蔑别人。更过分的是,他除了对引文做剪辑,还随意增删。以上面这段文字为例,短短不到一百个字,他在引用时,就有多处错误,如把“就在路遥从火车站广场往停车场走时”一句,改为“就在从火车站的广场往停车场走的时候”。我不知道,这是有意为之,还是失态之下的丢三落四呢?邰教授指责《时间》“核心事件的描述尚且如此漏洞百出,自相矛盾,甚至有篡改事实或虚构情节的故意,其他内容就更可想而知了”,这“漏洞百出”,这“自相矛盾”,这“篡改事实或虚构情节的故意”,正可以奉还给邰教授自己。

一个连简单的引用都能出错的人,一个通过拼贴去抹黑别人的人,怎么敢说别人的著作“不合格”?这样的文章,这样的“证词”,谁人敢读,谁人敢信?随便挑几处就如此不堪,《荒唐》的其他舛误,自然可想而知。

关于路遥的回忆,本来各有各的角度,各有各的价值。撰写路遥回忆录的人,大多是路遥的老友,都是当事人,所回忆的,也都是路遥生前与他们之间交往、相处的一段时间。他们每个人都不可能参与路遥生命的全部,他们的回忆,也只是展现路遥的无数个侧面。但也正是因为有了这无数的侧面,才能较为完整地描绘出一个立体的路遥。

《时间》只是关于路遥的多种回忆录之一。航宇在路遥生病的最后一段时间,除了应路遥的要求去陕北的时日,几乎是寸步不离地陪护在路遥身边。航宇对路遥的感情和付出,知情者有目共睹。由于长时间贴身陪护,航宇对路遥的回忆自然更为可贵,也有其无可替代的特殊价值。他的回忆虽然琐碎,但很详尽。我怀疑他当时是记了日记的,或者做了一些记录。

邰科祥教授与路遥并无交往,更没有在路遥临终时陪侍左右;路遥辞世后,也未见他写过纪念文章。这样的一个既不是亲历者,甚至连旁观者都不算的人,竟然否认《时间》的真实性,质疑航宇“连回忆的资格也不十分具备”。我异常好奇,亲历者都只能靠记忆去书写的场景,一个根本没有参与此事的人,单凭几本书里所谓不一致的时间、几张图片,如何自信地认为自己说的就是真实的呢?关于“兄弟失和”一事,为何他一方面言之凿凿地认为航宇的文字不可靠,另一方面却对事件当事人王天乐的文字信之不疑,引为铁证呢?

这就不得不说说邰教授关心的“写作伦理”问题了。

吴俊在会议发言中,谈到航宇《时间》一书时说道:“我注意到这部作品的写作者是很多事情的亲历者,但是一些重要的段落,他因为没有亲历,就直截了当地说‘我空缺了’,没有做猜测,这是写作伦理。”这也是我所理解的写作伦理:首先是尊重并敬畏自己笔下的每一行文字,忠实于自己对艺术的真实感受,忠实于自己的所见所闻,忠实于文学研究的史料,实事求是,不做虚妄之谈,不做诛心之论——一言以蔽之,“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就是最基本的写作伦理。

航宇努力践行这样的伦理,实可谓难能可贵。他的《时间》一书,虽然事无巨细、文字琐碎,不似小说那般生动、有趣且有节奏感,但贵在感情真挚、言辞恳切、态度严肃。

《列子·说符》中有这样一则寓言:“人有亡鈇者,意其邻之子:视其行步,窃鈇也;颜色,窃鈇也;言语,窃鈇也;动作态度无为而不窃鈇也。俄儿而掘其谷而得其鈇,他日复见邻人之子,动作态度无似窃鈇者。”

《荒唐》一文把一次会议描述得错误百出、面目全非,所引原文频频出错,恶意拼贴文本、制造歧义,以达到抹黑对手的目的,这样的文风,已经不是学术态度是否严谨的问题了。我们很希望邰科祥教授能尽早找到自己的“鈇”,也早日摘下有色眼镜,能真实客观地观察、思考、写作,这才是一个学者应该具备最基本的写作伦理。

以此伦理尺度来衡量,邰科祥教授的写作态度如此不严肃,写作方法如此不规范,已经到了令人叹为观止的程度了。他的《荒唐》所昭示于世人的,恐怕才是真正的“失范与荒唐”吧!

2021年6月14日,写于黄河南岸

(《文学自由谈》2021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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