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宇:我与路遥照片背后的真相
2021年第3期《文学自由谈》刊登了西安工业大学教授邰科祥的一篇雄文,题曰《路遥研究的失范和荒唐》。此文大言炎炎,气冲斗牛,颇有惊听回视之奇效。作为文中首当其冲的当事人,我不得不细述往事,将真相告诉热爱路遥的读者。
邰教授像侦探一样,发现了拙著《路遥的时间——见证路遥最后的日子》(以下简称《时间》)中一个非常重要的疑点和线索——我和路遥在病房里的合影涉嫌造假。我非常佩服邰教授的观察力,也非常感谢他能花这么大的精力来研究这张合影的真假。看来邰教授对我的《路遥在最后的日子》(以下简称《日子》)和《时间》非常感兴趣,也下了很大功夫,取得了这么重大的“侦探”成果,真是让人佩服得紧!
航宇与路遥在病房的合影
然而,我还是不明白,邰教授从哪里“侦察”出我和路遥在病房里的合影是“拼接”的,或者时间上有问题?
这张合影照片,最早出现在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年出版的《日子》一书中。该书的封面和版式由《延河》杂志美编郑文华设计。他是路遥的好朋友,拍摄了大量路遥的珍贵照片,其中多幅还获得了摄影奖。
《日子》出版后,由我自己掏钱,在西安的秦大饭店组织召开了该书的首发式暨新闻发布会。我选择这个时间段举办这个活动的原因,已经在《时间》中讲得非常详细,这里不再重复。需要说明的一点是,那天出席活动的有省委原副书记支益民,陕西作协的人能参加的都参加了,同时,我也邀请了好多路遥在西安的朋友。只有两个人是从外地赶来参加活动的,一个是路遥的朋友曹谷溪,再一个是路遥弟弟王天笑。王天笑不是我邀请的。路遥去世后,他就离开西安,那时又没有手机,想邀请也不好联系。他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就从陕北老家赶来了。这些参加活动的嘉宾,都在签名册里留有签名。负责接待嘉宾的,是我的好朋友远村。签名册的封面有他的题字,我保存至今。
就在这次活动上,西安的昆明印刷厂匆匆忙忙赶印了一批《日子》,拿到了秦大饭店会场,嘉宾人手一册。这张我和路遥在病房的合影,醒目地印在扉页之后。当时,路遥弟弟王天乐还在人世,另一个弟弟王天笑就在现场,不可能看不到这张合影。如果这张合影是拼接而成的,作为路遥好朋友的郑文华在设计版式时,不可能辨别不出来;要知道,他可是顶级的摄影家。
大家知道,1992年,有照相机的人并不是很多,照相也不是很方便;即便照了相,若想要照片,就得送去冲印。给我和路遥在病房照相的人非常有心,把洗出的照片交给王天笑。因为他在西安没别的地方可去,一直在医院陪路遥,而那几个实习生也很快要离开医院,就这样,照片送给了王天笑,然后由天笑转交给我。
其实,对于跟路遥的合影,我并没在意它有什么价值和作用。在我的意识中,路遥那么刚强一个人,怎么可能这么早离开人世?可邰教授跟我想的不一样,他有这样的远见,能想到它将来会派上用场。
邰教授的问题来了:合影中怎没有那盆花?怎么多了一个输液架?路遥怎么戴上了口罩?我确实没想到邰教授会提出这样的问题,如果知道,我一定会要求那盆花要原封不动地放着,输液架要拿掉,路遥的口罩也要摘下来。
然而,纵然我有先见之明,医院也不会满足我的要求。因为,医院有严格规定:病房里不能放任何无关的东西,即使是路遥的朋友来医院看望拿的水果,以及路遥的一些衣服,也必须赶紧放进卫生间,否则,就要挨护士长批评。那天,我不清楚是医生还是护士,突然出现在病房门口,非常严厉地把我批评了一顿。这样的批评,我在医院挨过不少,甚至在延安还被罚过款。我向大夫承认错误,并按照要求,把该放卫生间的放卫生间,该搬出病房的搬出病房。路遥病房的那盆花,就是这样消失的。明白了吗?
病房里为何突然多了一个输液架?病房里放输液架很正常。路遥不输液时,输液架就放在病房的一个角落,需要时,再拿过来,这是陪护人员要做的工作。因为路遥病情严重,几乎一天没吃东西,医生要求给他输营养液——谁都知道路遥不是一般病人,省上领导对他都非常关心、重视。这样,需要输液时,我就把输液架拿到他跟前。这应该没有什么不对吧?
路遥为什么戴着口罩?路遥的朋友都知道,他口腔溃疡严重,医生怕他感染,要求他戴口罩。只是,他有时比较任性,不怎么爱戴,时不时就把口罩摘下来放在一边,但一看见医生来到病房,就会赶忙戴上。有时,我跟他开玩笑:“你谁也不怕,就怕医生。”他虽然口上说“不怕”,实际上还是怕的。
路遥提出要跟我合影,我那时还觉得奇怪:他从来没有过要跟我合影的想法,怎么今天突然有了兴趣?当初,他准备出文集,要照几张相片。我找到解放路照相馆的丁兰,并同远村一块陪着他去照相,他都没要求跟我合影。今天这是怎么了,要在医院跟我照相?从照片的效果上能看出,我是不太想照的。原因是我刚挨了批评,情绪不好,没心情。可是,不管怎样,路遥和我在病房的合影,还是这样诞生了。
细节很多,记忆很深。这张合影,在路遥去世一百天的时候,那么多当事人在场,都没人提出问题,包括路遥的两个弟弟,却在路遥去世将近三十年的今天,被邰教授煞有介事地“揭露”出来了,貌似罪证确凿,罪莫大焉!这可如何是好哩?
邰教授特别提到了王天乐的《苦难是他永恒的伴侣》中,路遥让王天乐把单位派的陪护人赶走的事。对此事,我本不想再去纠缠,只是有些事我实在弄不明白:这个被路遥和他弟弟赶走的、叫航宇的家伙,怎么还为《路遥文集》的出版去陕北跑征订?还要为他到处搞偏方?路遥去世后,这个人怎么还守在路遥身边,还给路遥穿寿衣?在路遥去世一百天时,他为何要掏钱举办纪念活动?路遥去世一周年时,他为何贷款三万元,同西安电影制片厂导演何志铭一起,拍摄三集《路遥》电视专题片,还在秦大饭店举行纪念路遥去世一周年的活动?这个人是脑子进水了?他是不是仍然想让路遥给他安排当作协办公室主任呢?这官多大呀,对于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来说,多有诱惑力呀……否则,还真就无法解释,一个被从医院赶走的人,怎会做这些事情?
还是这个人,这个叫航宇的家伙,在路遥去世后,为了路遥弟弟王天笑,厚着脸皮,跑到省委,求省委原书记白纪年帮忙,把王天笑在延安无法解决的工作问题给解决了。此事颇费周章——求当时的省委老书记给时任常务副省长徐山林做工作,把延安地区退回省政府领导批件,重新批转到榆林地区去解决;在落实单位时,因单位人事是垂直管理,要安排进去必须省局领导批准同意,王天笑又一次来西安找航宇;航宇又去找了曾担任榆林地委书记的霍世仁,才把王天笑的工作落到了实处……
说老实话,我没有想到,路遥去世八年,他的弟弟王天乐竟给我送了“被从医院赶走”的“厚礼”。这份“厚礼”来得实在有点晚,如果早一点来,故事就不是这样了。
还有,邰科祥教授提到我写了王天乐在医院给路遥按摩以及发生不愉快的事,认为我的叙述“前后矛盾”。王天乐对路遥好,这是事实,我在医院时看在眼里。他尽职尽责,很让我感动。但他俩发生的不愉快,王天乐在《苦难是他永恒的伴侣》里说得清清楚楚,怎么就成了“抺黑”呢?即便我有可能胡说八道,路遥总不会“抺黑”他的弟弟吧。有一个被路遥称为老师的朋友,去医院看望路遥时,随便问了一句:“天乐没来?”路遥马上起火了,说:“天乐这回,彻底把我背叛了。”难道这也是“抺黑”吗?我不认为是这样,而觉得那只是路遥当时说的一句气话。
在这里,我确实要感谢邰教授,感谢他对我陪路遥在医院的时间进行了那么精确的计算,计算出我在医院陪了路遥46天。邰教授真是有心,如果不是你,我还不知道我陪了多少天。这里有榆林市文联原主席牧笛的一篇回忆文章《壮丽的凋谢》(榆林路遥文学联谊会编著:《不平凡的人生》,第278页,榆林报社印刷厂,2003年)。牧笛说:“我很想很快到他身边,当面看看他,给他说些鼓劲的话,但那时正有许多事情缠手,难以动身。11月上旬,我接到省作协召开‘部分作家座谈会’的通知,便丢下所有能丢下或不能丢下的事务,按时赶去了。我此去,一个心意是省作协已几年未开会,想见见一些几年未见的朋友,还有一点,就是顺便看望一下病中的路遥。10日晚到西安,11日—12日开两天会。13日特意住一天,请一直在侍候路遥的张世晔(笔名航宇)领我到医院去。西京医院有很严格的制度,这一类病人是轻意不准许去探视的,全凭张世晔与医护人员认识,我总算比较顺利地走进了传染病区路遥那间病房。”牧笛前辈的回忆非常详细具体,不知道邰教授明白了没有?在邰教授看来,我要陪路遥多少天才合乎你的要求?而且也应该清楚,就是这天,路遥特别叮嘱我:明天,也就是14日,你早点来医院。14日我陪路遥有问题吗?
我还要感谢邰教授,他在文章中提供了一个有价值的信息——王天笑爱人的微信留言。我不认识王天笑的爱人,可我一直把天笑看作好兄弟。在路遥生命的最后阶段,他和路遥在延安的妹妹给了路遥亲人的温暖。我帮他解决工作问题,在某种程度上是帮路遥完成他没有完成的事。同时,我觉得王天笑憨厚老实,性格直爽,不虚伪,分得清是非。然而,时间过去快三十年了,在邰教授文章引述的微信留言中说的这些,我却之不恭,只好照单全收;只是,我突然理解了什么是过河拆桥,什么叫恩将仇报。我对小时候学的一篇课文《农夫和蛇》,也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好在,路遥的许多朋友都在,他们都能实事求是、仗义执言,否则,在邰教授的深文周纳下,我恐怕是死无葬身之地了。正如路遥的好朋友曹谷溪在微信中告诉我的:“没事,你别担心,你客观地说了事情的真相。”对邰教授的言论,他也有定论:“完全失实。”曹先生所言有何所指,邰教授应该比谁都清楚。路遥几十年的好朋友申晓,看了邰教授的文章,发微信安慰我:“路遥在生命最困难的时候,你做了一个乡人朋友应做的事,心已尽,何在旁人评乎?”
对于为路遥所做的微不足道的事,我无怨无悔。如果说有遗憾,就是路遥从延安转往西安治疗的时候,他提出要上一次宝塔山,我没有答应。现在想起,非常后悔。至于我是怎样的人,当时的陕西省委常委、宣传部长王巨才在路遥去世一百天时写的一篇文章中有评价,路遥二十多年的好朋友、《喜剧世界》杂志原主编金铮的《给〈路遥在最后的日子〉的读者》一文中,也有真实记录——那时,路遥的两个弟弟还在人世,不可能没有读到。
最后,我想告诉邰教授:你我是同龄人,要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搞好学术研究,带好自己学生,不要拿棒子乱舞;这样不好,有失学者风度。还要告诉你的是,那些专家和评论家跟我非亲非故,而且大部分人连面也没见过一次,不仅没有喝我一杯茶,也没有抽我一支烟,而我又不是高官,他们根本没必要为我唱赞歌。对我的事情,你可谓像侦探那样用心,像酷吏那样诛心。如此辛苦,不如还是实实在在做人、踏踏实实做学问的好。
(《文学自由谈》2021年第4期)
邰科祥:路遥研究的失范与荒唐(202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