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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那北散文┃郑氏与施氏

2016-10-17 南北无双

郑氏与施氏
林那北


台南延平郡王祠

1652年,还在大陆与清军竭力对抗的郑成功阵营里,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件:一个骁勇善战的部将逃走,郑成功一怒之下,断然将该部将的父亲与弟弟斩杀了。

   动怒在郑成功看来挺顺理成章的,不过是杀杀人而已,也不算什么天大的事。他也算少年得志了,偏偏是得志于国破家亡、世道混乱之时,年复一年风不调雨不顺,令他内心有太多的疼痛郁结,脾气于是就跟着涨上来。别的时候,他对兄弟、叔伯、周围战功频立的大将都敢动刀子,就连大儿子郑经也因为乱伦事件差点人头落地。总之他一怒,问题就很严重。

郑成功像

   这一次,问题更严重,因为逃走的那个人是施琅。

   比郑成功年长三岁的施琅是福建泉州晋江衙口村人,自幼习武,熟读兵法,十七岁就成为郑成功父亲郑芝龙的部下。1646年郑芝龙降清后,施琅跟随而去,两年后又转过身投奔已经自立山头的郑成功,重新加入抗清队伍。那时,郑成功28岁,施琅31岁,都血气方刚,也都脾气火爆。他们太相似了,从智力到性情。刚开始两人也曾有过惺惺相惜的蜜月期,郑成功委施琅以左先锋一职,视其为自己的左右臂,而施琅确实也非常卖力,挽起袖子从出谋划策、训练人马到东征西战,流汗不惜,流血不惧。然而,这样的好景却不长,随着战功屡立,施琅脾气渐长。而郑成功,他本来就是个火药筒,偏偏又有诸多不顺接踵而至,终日整个人都处于烦躁中,有个引信,一点就着。于是他们生隙了,磨擦不断,恶性循环,彼此被伤。很遗憾,两个坚硬的男人,在这个凶险阴郁的岁月里,却不能焊接成一块更坚硬的钢板,一起抵御坚风厉雨的侵蚀。

     1652年农历四月二十日,施琅手下一个叫曾德的亲兵违反了军法,因怕被杀,逃到郑成功处请求保护。听到悲怜的苦苦哀求,郑成功或许动了恻隐之心,或者因为对施琅早存不满而故意为之,总之他不觉有罪,反而把曾德召为亲随。此事至此,本来可以有个了结了。郑成功是首领,首领往往代表正确,服从便是了。然而施琅并不服,他的牛脾气也上来了,竟任性地派人将曾德抓回,二话不说,一刀给砍了。这就有点犯上了,至少郑成功觉得施琅让自己脸面扫地,便下令将施琅以及施琅的父亲施大宣、弟弟施显一齐抓了起来。关押期间,施琅设计逃脱,一走了之,却没有料到此举却将郑成功更为彻底地激怒了,久已积存于心的怨气终于大爆发。于是刀起头落,施琅的父亲与弟弟都命丧黄泉。


   这个悲剧令双方两败俱伤,伤进骨髓。三具冰凉的尸体横亘在那里,四溅的鲜血将曾经肝胆相照的情谊完全吞没,留下的是汪洋的仇,是汹涌的恨。泪眼依稀之中,施琅断绝了寻求调解与妥协之路,他掉过头,往清军阵营再次投奔而去。

   没有人知道在夜深人静时郑成功是否对施琅的离去有过愧或恨。如果回望,他会想起四年前曾欣喜异常地亲自带人马,远赴粤闽交界的黄冈镇,将身陷重重危机中的施琅接回自己的麾下的情景;再往下回忆,则一定还会想起施琅初来乍到时,其所率的那支锐勇将兵,对郑家军的壮大又是何等的重要与及时。人生是无法假设的,对与错只是细细的一条红线,站在各自的角度,在瞬息之间,已经是失之千里的现实。

   总之施琅走了,这一去,郑氏王国的大厦并没有立即倒掉。

   说起来郑成功本来也可以随同父亲郑芝龙一同降清,父亲是这么期望的。六年前,清兵大举南下时,本来南明王朝赖以御敌抵抗的郑芝龙,却动了归顺清朝廷之心。郑芝龙的举械,导致了南明隆武朝的迅速崩溃。隆武帝朱聿键被俘、被杀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实。这一切,郑成功却不乐意。他刚被封为隆武朝的御营军都督、挂招讨大将军印,还曾被隆武帝赐过国姓“朱”。是的,他那时姓名其实已经改成“朱成功”,只是后世人更习惯了称他为“郑成功”而已。父与子在改朝换代之际,竟生出了二心,分别固执己见地站在了两个不同阵营之上。郑成功给父亲写了一封信,用词相当绝决:“从来父教子以忠,未闻教子以贰,今父不听儿言,儿只有缟素而已。”

   事实证明他是对的,父亲错了。父亲降清后并没有得到自己所想要的,人家表情一转,马上一把铁箍扣过来,竟是将其押往北京,随即软禁起来。而他在泉州安平的老家,则迅速遭受洗劫。从日本追随而来的妻子田川氏为免受羞辱,剖腹自尽,时年四十岁——这个女人就是郑成功的母亲。

     1646年那个多事之秋,22岁的郑成功经历了太多骤然变故。他有兵权了,他挂起帅旗了,但王朝灰飞烟灭了,接着家破人亡又赫然展现。刀光血剑宛若一场连天的大雨,一下子将他的生活完全淋透。

   埋葬了母亲田川氏之后,郑成功来到泉州市郊的孔庙里,先恭恭敬敬地磕拜先师,然后又将从前捧卷苦读时所穿的青衣长衫点一把火烧毁了。他14岁就考中秀才,进过国子监,还曾拜钱谦益为师,钱谦益甚至还替他取了一个字,叫“大木”。那时他一门心思还放在读经治学上,但此时他不再是书生,不再文弱地躲进书房与笔墨经卷为伍。他要拉起队伍,从此走上反清复明之路。

   厦门岛,那时还不过是一个荒凉的边陲小城,而距厦门仅两千三百多米之遥的小金门,当时被称为烈屿,面积14.6平方公里,它成为郑成功最初的立足之地。作为孤臣孽子,他已经没有退路,严酷的局势已经把他逼到人生的悬崖边上,他只能以一己之力,在这个苍茫的海天之间、这个小小的岛屿之上,开始了遥远而艰辛的跋涉之旅。如果这是一场赌博的话,他已经把自己的未来一丝不留地全部抵押了进去。

   一面旗子竖起来了:招讨大将军。这曾是那位已经被清朝廷所杀的隆武皇帝赏赐给他的一个封号,这时索性就在天地间张扬起来吧。渐渐有人往这面旗子下聚集了,沿海各地不愿归顺异族的百姓以及郑芝龙残留的余部,他们各自带着忐忑不安与隐约的期许一拨拨投奔而来。武装队伍壮大得非常快,并且纪律严明,训练有素,很快就在中国东南沿海土地上生长拔节,成为令清王朝坐立不安的一根利刺。

就是在那个时期,他迎来了父亲曾经的得力部将施琅。他知道这个人的能力与才华,这个人来了,这个人本来是要当成栋梁来倚仗的。

可是,一切还是那样不可逆转地发生了。


据说这是当年郑氏军队使用的头盔

   父亲郑芝龙在北京的消息不时传来。不是好消息,越来越不好。

那个父亲曾经多么霸气,在海峡上可呼风可唤雨,跺个脚海水都蹦起三尺浪,后人说,他是个海盗。

   “五虎游击将军”,1627年郑芝龙被明朝廷招抚后获得这个头衔。

   这是他第一次招安。

   招安确实曾给他带来很多好处,1629年他又擢升为福建总兵官、署都督同知——昨夜还是盗,眨眼间今朝却乌纱帽高耸了。关键是重兵在握,又有钱又有权,恰好又有机会,机会就是他的雄厚资本,连那时官方血淋淋的海禁都禁不到他头上,他的船队仍然可以昂然航行于大陆沿海以及台湾、澳门和日本、菲律宾等东南亚各地之间。在大明王朝迅速往腐败滑去时,他却能以另一种完全相反的姿态高歌猛进,几乎垄断了中国与海外诸国的经济贸易,财源滚滚,富可敌国。尝过这样的甜头,“招安”这个词对他而言就有了另一种解释,可以与种种花团锦簇的形容词划上等号,也可以很自然地依照惯性得出乐观的判断。何况,这个曾被许多目光看成枭雄的人物,对自己永远那么自信,一刻的不自信似乎都对不起自己超人的胆略与天生的霸气。

   但这一次,他真的栽了。被软禁在京后,生不如死的日子终于从天而降,折磨主要不是来自肉体,而是来自心灵。之前的几十年他目中何时有人?有的最多只是老天爷的脸色。此时他那个不听话的儿子在中国南方动静弄得实在太大了,清廷已经被震得头皮发麻,鞭长莫及之下,手中只剩下一张牌了,这张牌就是他,郑芝龙。驰聘万里海疆时,他可以生龙活虎,但一被关进笼子,他就不过是只死老虎了。一声喝叱过来,立马就得给远方的儿了写去信,招降的信,一封又一封。

   当然,办法并非只有一种,顺治皇帝还拿出最传统的加官进爵的方式,下诏册封郑成功为靖海将军海澄公。施恩普惠之后,紧跟着还有威胁恐吓,恐吓仍然冲着郑芝龙,有一次郑芝龙甚至被放到案板上,行刑官高举大刀,做欲砍下状——连这样猫玩老鼠的游戏都用上了,那一瞬间,郑芝龙的表情与心情都是何等的不堪。

   “借父以胁子”,这一招确实够狠。

   然而郑成功已经凝成一块石,此时无论软的还是硬的,他眼一闭,将对父亲的疚痛都一古脑忍下了,就是不予理会。“从来父教子以忠,未闻教子以贰,今父不听儿言,儿只有缟素而已。”这话他在父亲绝意降清时就已经说过。既然说了,并且开始做了,他就决意坚持到底,这是性格决定的,他不是个轻易就半途而废的人。1656年,他甚至将厦门改为“思明州”,公开昭示怀念并欲恢复明朝之意。

   第二年五月他率十万大军开始浩荡北伐,进围温州,攻陷瓜州,逼近南京,眼看着南都金陵即将在握,竟因骄心渐起而轻敌,最终功败垂成。这一场北伐的失利,令好不容易积攒起力量的郑军元气大伤。仰天长叹,郑成功悲从心生。命运真不是自己可以任意左右的东西,已经拼上血性竭力了,似乎树渐绿花渐开,美景可 34 45414 34 15534 0 0 3153 0 0:00:14 0:00:04 0:00:10 3153,突然一阵莫名的雨打来风刮来,再回头已是一地破絮。

恰巧此时,京城巍巍宫殿之中突然乱成一片:时年不过24岁的顺治皇帝,竟暴病而亡。四个多月前,因为最宠爱的妃子董鄂妃的病逝,让这个多愁善感的多情皇帝如雷轰顶,抑郁难忍中再染上天花,终于在养心殿里撒手归天了。


顺治帝

   关于顺治皇帝的结局,其实还有另外的版本,比如出家当和尚,比如在率军南征至厦门时,被郑成功部队一炮轰中,当场毕命。清朝廷不想让这个耻辱公之于众,于是假借天花病来掩饰。后者的真实性一直为史学界所不屑,但闽台民间却一直这样盛传,此起彼伏,津津乐道。无论如何,反正顺治死了。国丧期间,朝廷通常没有大动干戈外出征战的惯例,也就是说,咄咄逼人的清兵,此时只忙乎着为自己的主子披麻戴孝,而不会再燃烽火,大兵压境。

   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遇。转过身,郑成功将眼望向对岸的台湾。那个岛曾是他父亲郑芝龙万贯家业最初的起步地,如今却被荷兰人所据。荷兰先占澎湖,然后在1624年,也就是他在日本平户海边出生的那一年,荷兰人又从澎湖迁往台湾,一迁已经三十多年。

    1661年三月二十三日,在仍未回暖的寒风中,金门岛料罗湾战船密布,旌旗猎猎,四百艘船舰和二万五千名将士,在郑成功的亲率之下,向着海峡对岸出发了。这是志在必得的一场战役,说到底郑成功此时也没有再输一场的资本了。八天后,这支军队登临台湾。这一天是1661429,农历四月初一。之后,在进行长达九个多月的恶战后,荷兰人终于不支,双方签定了缔和条约。十几天后,荷兰驻台湾总督揆一带领下属离开台湾,延续38年之久的荷据时代终于结束了。

   而这一年,郑成功也恰好38周岁。  

   在自己所效忠的大明王朝烟消云散之时,他退到这座孤岛之上,胸中仍有那么多的不甘与期待、幻想与激情。他要赋予这座岛屿以新的生命,让它田野遍地,物产丰美,生机勃勃。不料他自己的生命却在这一年端午节后的第三天戛然而止了。关于他的死,有暴病一说,有被毒杀一说,除此以外,还有一种说法认为是被儿子郑经的乱伦活活气死的。郑经与四弟的乳母陈氏通奸,生下一子。郑成功得到消息,痛不欲生,很快气绝。诡秘真相如今都深埋在历史深处,谁可细究?这一天是1662623,农历五月初八,距他收复台湾仅仅四个多月。

   在他死前半年,他的父亲郑芝龙已经先死了——不仅一个人,还包括三弟郑世恩、四弟郑世荫、六弟郑世永等全家十一口人,都以“谋叛律族诛”,全部斩杀于北京柴市。紧接着,在泉州南安老家的郑氏祖坟又被挖掘,尸骸弃之荒野。

   而在他死后第二个月,那个施琅就被清廷任命为福建水师提督。两年后,又授其为“靖海将军”了,并领军进征台湾。

   郑成功不在了,但他儿子在,儿子郑经接过父亲的帅旗,仍然奉明朝为正朔,无论怎么招抚就是不肯降清。施琅要做的就是以武力为矛,一把刺过海峡,逼其降,不降也得降。那时是十一月,南方刚刚入冬,本来已经避过了台风横行的季节,不料船行一半,还是突遇飓风。是天意吧?只好返航。

   第二年三月,春开了,花开了,施琅第二次再发兵。这次前三天无风无浪,但风太少了船也无法借力行进。到了第四天,风来了,却是迎面而来的偏东逆风,这是海中大忌,船只得又折回。

   过了半个月又一次出发,出发时天象还是喜人的,带着几分春天该有的明媚,但第二天又刹时变脸,竟风雨骤起,波涛如山,雾气如海,舟船马上被吹得七零八落,就连施琅自己也被吹到广东潮州地界去,直到九天后才回到厦门。

   三次攻台,三次未遂,清王朝的信心与耐心都难免再次动摇。朝廷内一些大臣甚至对包括施琅在内的郑军降将起了疑心,认为这些人或许根本没有真心降清,虚晃一枪与暗渡陈仓的可能性都难说绝对没有。1667年,即位已经六年的康熙抓住机会将独掌朝政、日渐飞扬跋扈的辅佐大臣鳌拜和遏必隆革职监禁。刚刚亲政的少年天子正被诸多迫在眼前的纷乱杂事弄得焦头烂耳,也只能将孤悬海外的台湾岛暂且搁在一边。于是武力征台一事就不再议起,福建水师被裁撤,水师船只全部焚弃,降清的那些郑氏部队兵将分散编入镶黄旗军营内,或者分散到各省屯垦,而施琅则被调入京,授其内大臣一个闲职。


小税务局旧址,当年郑成功就是在此与荷兰人签订协议

   施琅入京,施琅被闲置,紧张对峙的双方顿时一松。

   那年突然从父亲手中接过郑氏王国大权时,郑经不过20岁,他尚且稚嫩的肩膀却得将险恶的时局一把担起来。先是与叔伯间的权力之争,再就是施琅等人所率清军的一次次大兵压境,这些都不是最伤筋动骨的。对郑经而言,最致命之痛是内部军心的涣散,先后十余万将士及其家眷背离而去,降入清军。

幸亏有一个叫陈永华的人。比郑成功小十岁的陈永华,曾被郑成功由衷赏识,称其为当世孔明,并授予咨议参军,令其辅佐郑经。显然,陈永华很珍惜这份信任,鞍前马后,他一直竭力为郑经出谋划策。郑经也非常倚重他,让其掌管大政,日后两人还缔结了儿女亲家,郑经的长子郑克臧娶了陈永华的小女儿为妻。

   “深耕种,通鱼盐,安抚土番,贸易外国”这个设想其实是郑成功当年就有过的,然后陈永华要接着往下做。1665年,当海峡战事还未一波波涌起时,陈永华开始考察台湾南北各社,然后建议郑经颁布屯田制度。之前郑军粮草供给主要仍依靠大陆沿海,如今除了迁界海禁外,更有清军大兵压境,曾经的补给之路已经基本断绝。官兵上下不能忍饥出战,而脚下土地那么多、那么肥沃,却白白空置那里。双手闲着也是闲,应该把官兵派出去垦荒,使地齐刷刷长出丰硕的庄稼来。今天,台中、台南一带仍留存着一些奇怪的地名,比如“王田”,比如官田乡,比如“新营”、“林凤营”等等,追溯起来,都与当年的那一段历史有关。

   有了粮,可以裹腹了,陈永华又提出办教育。

   许多历史堆在尘土里已经只配做垃圾,但有些历史今天回望起来却仍然非常有价值:台湾全岛如今有四十多座孔庙,而第一座孔庙则兴建于1665年,即康熙四年,第二年正月竣工。陈永华在此设立“太学”,自任主持人,亲自传授弟子,另外一些大陆来的文人学士也被召来充当教师。那时台湾尚没有日历与文字,计算时间是以月圆为月、十月为年,教育业几乎还是一张白纸。如此情况下,仅有一座富丽堂皇的孔庙肯定是不够的,于是规定,凡汉人居住的村社,都必须设立学校,所有年满八岁的孩童,都得入学,由东渡来台的那些大陆青儒文士教导汉文,学习儒家经史文章。而原住民子弟入学,则以免除徭役作为激励。

   能征善战不是一个空洞的词汇,支撑着它的除了与生俱来的智慧、胆略、气度之外,更重要的是知识,而知识素养源源不断的培育与储备,往往又是一个政权能够长治久安的一个重要条件。大概正是基于此,郑经在稍有犹豫之后,还是接受了陈永华的倡议。


台南赤嵌楼

   台湾有史以来最早的一场考试开始了。按规定,天兴州、万年州每三年举行一次考试,州试胜出者,参加府试,府试通过了都再送院试,而院试录取者,就可以获准进入“太学”深造了。就是说,这座孔庙在当时,是台湾读书人最仰望的高处。凡在里头苦读三年获得毕业,就可以学而优则仕,踏进官场,成为享用俸禄之人了。

   关于陈永华,最富传奇色彩的是与天地会相关的传说。

   天地会以异姓结盟,拜天为父,拜地为母,尊化名为“万云龙”的郑成功为龙头大哥,从事反清复明的行动。这个秘密组织创立于清初,一直持续了两百多年,至民国仍未绝迹。除天地会本名外,还有添弟、小刀、双刀、父母、三点、三合等十余种名称,鸦片战争后又出现了哥老会等大量分支。这个神秘而生命力强大的组织,传说中是由一个叫“陈近南”的人创立的,而“陈近南”,很多人相信就是陈永华的化名。陈永华所修建的这座龙湖岩,因此也被看成是天地会的发祥地。

   在接过郑成功帅旗主政台湾的十几时间里,年轻的郑经确实曾雄心勃勃地欲大展身手,力图将父亲未竟的事业拓展光大。甚至曾写出“仇雪耻知何日,不斩楼兰誓不休”这样大气磅礴的诗句。

     1673年,即康熙十二年,手握重兵、割据大陆云贵、广东、福建的吴三桂、尚可喜、耿继茂相继起兵叛乱,史称“三藩之乱”。隔海观望的郑经从中看到反清复明大业的希望,恰好第二年继承父亲耿继茂爵位的耿精忠力邀他渡海加战,共举反清大旗。郑经脑子一热,果真应允,率部西渡而来。在阔别大陆十余年后,重又踏上故土,郑经心头必定悲欣交织,眼前估计还有一幅锦绣美景徐徐展开。然而,前后七年的辛苦征战之后,不仅三藩王大势已去,怀抱满腔希冀而来的郑经竟也接连损兵折将,颗粒无收,甚至连本来握在手中金门、厦门两地也尽失,最后不得不狼狈败退回台湾。失败所带来的挫折感是那样深重而彻底,它们山一样重重压下来,终于使郑经斗志尽失、萎靡不振。那以后,郑经就不再把心思花在管理政务上,而是在纵情酒色中浑浑噩噩地度过一年多之后,病死在他的北园别馆里,死时不过39岁。

   与父亲郑成功一样,郑经也属短寿之人,不料他的长子竟更早夭折。

郑经死前一年,他所倚重的大臣陈永华已经先他而去了,葬于天兴州赤山堡大潭山,即今台南县柳营乡果毅村古谭,后灵柩又被清廷迁回厦门同安灌口下葬。郑经去世的那年,其长子郑克臧17岁,次子郑克塽11岁。本来,郑经的位子理所当然由郑克臧接替,不料最终继位的不是郑克臧,而是郑克塽。这个突然变故是一个叫冯锡范的人所致的。冯锡范是郑经的重臣、郑克塽的丈人。

   郑氏三代,一个38岁、一个39岁,一个17岁,这样脆弱短暂的人生,怎不令人稀嘘慨叹?

   然而,对于冯锡范而言,权力在手的快感并不能替代郑氏集团已经摇摇欲坠所带来的恐慌。郑经、陈永华死去,郑克臧、郑克塽间相互残杀,当这些事相继传到京城,自然都成为令大清朝廷欣喜兴奋的好消息。

郑氏父子旧墓遗址


  那时27岁的康熙帝羽毛已丰,天下已定,他抬眼南望,最令其头疼的也只剩下一海之隔的台湾岛了。十几年来为了应对郑氏军队,沿海一直驻有重兵,单军饷每年大约就必须消耗230余万两。而从康熙元年持续下来的迁界禁海,又使沿海大片肥沃之地抛荒闲置。台湾问题一日不解决,康熙就一日无法做到“国惟一主”。这事无论如何都迁就不得、马虎不了。然而,派谁渡海征战呢?

八旗将士能征善战者当然不乏其人,却大多只适合于广阔平原以及马背与弓箭,而台湾海峡风大浪险,气候更是变幻莫测,若非熟悉水战又了解郑军情况者,根本不可能有丝毫取胜的把握。此时,有人举荐了施琅。

  从1668年离开福建水师提督一职,施琅已经在京赋闲十三年了。十三个春起秋落,多少心事都付之东流了,而他却一直没有将孤悬海上的台湾岛以及岛上的郑氏遗忘。事实上他也没法忘记。

   1674年,郑经参与三藩之乱,从台湾重返大陆期间,把施琅留在泉州晋江老家料理家业的长子施世泽俘获了。三年后施世泽从郑军中逃脱,第二年又再次被俘。其间,施琅的一个侄子施明良也有相似的命运。郑经起初对这两个施家子弟并没有为难,反而授其官职,予以任用。我们可以将此举理解是反间计,意在致身处清朝廷之中的施琅于尴尬境地,令左右大臣更对其疑虑丛生,也可以理解是郑经的宽容大度,不计旧仇,爱惜人才。

   但是,意外还是发生了。1680年二月,福建总督姚启圣与施世泽、施明良暗中联络,打算让其做内应,策反郑军。消息泄露,郑经大怒,一口气将施世泽、施明良及其全家大小73口人全部沉尸海底。郑施两家在沉甸甸的旧恨之上,又添上了更加血淋淋的新仇。

   向康熙皇帝极力举荐施琅的人,一个是福建南安籍的内阁大学士李光地,另一个就是姚启圣。其实从几年前,姚启圣就开始接二连三地上疏,并与福建省文武官员一起具名联保施琅重任福建水师提督一职。1680年十二月,姚启圣甚至以全家百口人的性命,担保施琅并没有二心,没有反清通郑。姚启圣是浙江会人,跟施琅非亲非故,之前两人连往来应该都不会太多,这个姚启圣却还是这么不管不顾地将自己全家赌进去了。

     1681年农历八月,已经年满六十的施琅重新披上战袍。他年事已高,没有时间再耽搁。吸取十几年前三次因飓风而致攻台失败的教训,此次他选择在夏季起航。就是在这个问题上,他跟姚启圣马上闹翻了。姚启圣认为应该十月动身,理由一二三。但是再多的理由也抵不过十三年前施琅的亲身经历,他失败过,不会再选择那个季节再失败一次。

   乍一看,作为总督,姚启圣确实地位更高一级,偏偏他仅是二品,而施琅却是从一品。两人相持不下时,施琅便直接给康熙上了密疏,即讲自己攻台的设想与理由,又指出姚启圣的不足与局限。重要的是,施琅不愿与姚启圣一同攻台,他要求“专征”。专征就是将姚启圣撇开。这个密疏如果石沉大海,料想也没什么大碍,但它后来凑巧竟落入姚启圣的眼中,姚启圣立即两眼喷血,溺水般的窒息感整个将其吞没。两人关系从此恶化,彼此比赛似的往上递奏折宛若雪片。但最后,康熙还是把机会给了施琅:施琅独自率兵专征,而姚启圣留厦门保障粮草与船械之类。

   1683年,六月十四日,二万多名福建水师官兵和三百余艘战船从这里东山岛宫前港出发了。在经过十三年的蛰伏以及这两年中与姚启圣间动静如此之大的纷争,施琅知道这次出征意味着什么。那天,他特地把自己的四个儿子以及二十多个堂弟或同族侄子分散到各条船上,破釜沉舟,同生共死。

   最先攻取的目标仍然是原先计划中的澎湖。


澎湖

   漳州的东山岛那时还称铜山,与澎湖相距约80海里。此时正是一年中海峡最好的季节,运气不错,没有台风。出海的那天却南风盛行、风平浪静,舰队第二天下午就抵达了澎湖列岛第二大岛西屿,以及周边的猫屿、花屿和草屿。第三天,双方开始交火。澎湖之战持续了七八天,炮火连天,烽烟弥漫,双方伤亡都很严重。清军这边,先锋蓝理腹部中弹,肠子外流,施琅右眼也被箭所伤;而郑军那方,将领死伤三百多人,士兵被歼一万多名。六月二十二日傍晚,郑军终于不支,向台湾本岛败退。

   澎湖离台南24海里,向来被看成是台湾的咽喉重地。澎湖一失,台湾岛就岌岌可危了,岛内顿时一片慌乱,人人自危。有人甚至想到走为上,就是远循吕宋,苟且保存性命。这个主意被从澎湖逃回岛上的刘国轩阻止了。吕宋即现在的菲律宾,在损兵折将、气数已尽之时,郑氏上下已经是一艘千疮百孔的破船,还怎么能承受得了万里海涛的颠簸折腾?路路断绝,可怜那个尚是懵懂少年的郑克塽,莫明其妙被一场阴谋政变推上王位,转眼间连天的险恶却已经山一样向他扑来了。

   攻下澎湖的捷报此时也飞抵京城,面对众多大臣要求诛杀郑氏九族的提议,康熙皇帝此时说出一句至关重要的话:“君子以德报怨,不可耿耿于怀于旧隙。”他还下达谕旨,派人送往台湾,告示说只要郑氏部将纳土归来,既往不咎,并且从优任用,妥善安置。


澎湖施琅祠

   与郑氏之间的争战已经持续太久了,劳民伤财,太多无辜者被牵连其中,抚之为善,利国利民。是权衡利敝后的结果,还廹于无奈?总之康熙在这个关头,确实做出了一个最好的选择。此时,身在澎湖的施琅脑子也是清醒的,他已进入暮年,再不是当年那个乳臭未干的鲁莽小毛头,岁月让他学会冷静处事,学会审时度势。并非不恨郑氏父子,毕竟他不是木头人,从父至子,三代冤怨都纠结一起,这么多年都让他耿耿于怀、心绪难平。但是他也清楚,水师舰队中,许多人是从郑军那边降来的,旧情谊多少仍丝丝牵连,即使从未入过郑军,暗地里,也难保不对郑成功的硬骨头心存几丝敬意。人头落地、鲜血四溅,私仇尽管报了,人心或许就失了,孰轻孰重?况且,如今他已经是大清的臣子,必然得听命于大清天子,既然康熙帝都已经后退一步,慈悲为怀,他又怎么敢再公然泄一己之恨?台湾那边的郑军尚有四万余人,将士数倍于清军,水道又非常复杂险恶,真要针尖锋芒一番,必然又是一场硬战。杀其父、其弟、其子的人,如今都已经作古,而他仍好好活着,要论胜负输赢,已经不言自明,他还有什么必要滥开杀戒再结新仇。


台南关帝庙


 
攻心战果真把郑氏集团内部攻得分崩离析,小小年纪的郑克塽没有更好的选择,七月二十二日,他下令岛上军民削发降清。

   然而,那个叫朱术桂的人却不愿意。

   作为明太祖朱元璋的后裔,朱术桂被南明永历帝朱由榔封为宁靖王。郑经把他从闽南迎请到台湾,是将他视为明朝正统,并供奉岁禄,成为明郑王朝的一个精神象征。台南市的大天后宫,当年是郑经特地为朱术桂修建的宁靖王府邸,一直到现在,其雕梁画柱仍透着几分帝王气派。与所有建筑喜好坐北朝南不同,王府选择了坐东面西,而西边那个方向,就是大陆,就是曾经的故国。

原先这里临海,府门一开,汪洋波涛尽现眼底,仿佛一脚踏出府外,登舟扬帆,就能回到旧日华丽的梦乡之中。可是已经孱弱如风前烛的皇家后人,狼狈龟缩孤岛之上,在日落月起之间,引颈眺望,也只看得见朱氏王朝渐行渐远的黯淡背影。本以为万里海域可以为盾,郑氏家族能够为伞,就那样苟活着,姑且为曾经的皇族、曾经的大明帝国将仅存的旗帜插起,然而,偏偏连这样的日子最终也无法支撑下去了。清军来了,刀枪对准郑氏,但没有人能够保证,其刀刃上锐利的寒光不会伤及朱氏。

   朱术桂决定将残喘的大明王朝终结在这个海岛上,并且将自己的性命也一同祭上。

   那时,朱术桂原配罗氏已亡,随侍在侧的分别是袁氏、王氏、秀姑、梅姐、何姐五位妃子。六月二十六日,在澎湖岛被施琅所率清军攻下的第四日,朱术桂将五个妃子召到身边。“孤不德颠沛海外,冀保余年以见先帝先王於地下,今大事已去,孤死有日,汝辈幼艾,可自计也。”他的意思是让这几位年纪尚轻的女子各自找出路,不料在一场撕心裂肺的悲泣之后,她们却坚决选择了“请先赐尺帛,死随王所。”

   宁王府中堂之上的梁柱,成了五个如花生命的自缢场所。朱术桂将她们潦草葬于南门城外魁斗山北侧,不树不封。返回王府后,他在墙上写下了这些字句:“自壬午流贼陷荆州,携家南下。甲申避乱闽海,总为几茎头发,句全身躯,远潜海外四十余年,今六十有六矣。时逢大难,得全发冠裳而死。不负高皇,不负父母,生事毕矣,无愧无怍。”

   这位据说喜欢佩剑、喜欢美髯,做人行事却格外低调小心的末世王族,在字里行间已经将自己全部的心酸和盘托出了。他必然得死,能死得“全发冠裳”居然就已经是一种大幸了。

   死前他从容向郑克塽辞别,并送还郑氏所赐的“宁靖王麎钮印”,然后烧毁所有田契,把位于台湾路竹乡数十甲田地全数送给佃户。艰辛避海外,总为数茎发,于今事毕矣,祖宗应容纳。”这首绝命诗他写于自己常用的砚台背面。写毕,自尽。两位太监,也即他的贴身侍从,也陪同他一起自尽于梁上。

那一年,农历六月有闰月,夏季似乎因此变得格外漫长而燥热。两个多月后的八月十三日,施琅率领一万余名将士抵达台湾鹿耳门港。两天后,受降仪式举行,已经六神无主的郑克塽率领文武百官对清军匍伏在地,终结了郑氏王朝的历史。这一天恰是中秋,一轮朗月高挂空中,将海峡两岸照耀得清爽明亮。

最初,施琅就是选择宁靖王府作为自己在台住所的。这么宽敞精美的房子,纵然有那么多吊死鬼曾悬挂梁上,也不能将正气势如虹的他吓住。但没多久,他自己猛然一激淩,马上打了一个冷颤。这是王府啊,已经有举检他行为不端的状子飞快传至京城康熙眼前了。他已经在种种误读曲解中忍气低头了十多年,刚喘口气,不能再跌一跤。于是他给康熙递上折子,奏请将宁靖王府改建成天妃宫。

   八月二十日,台湾街头出现了《谕告台湾安民生示》。第二天又出现了《严禁犒师示》。其内容都是申台湾已归属大清版图,请百姓放心,尽可以自由把往日的生活继续过下去,军队如果有不轨行为,一定严惩不怠云云。老百姓长长出了口气。一场势必兵戎相见、烽火连天的征战,居然偃旗息鼓了,让他们揪起来的心终于安然放下。但毕竟仍有人不能完全释然,他们还在等待,像等待一个久悬的谜底,等待一场长戏的结局。

   这个谜底与结局必须由施琅亲自揭开。

   郑成功与施琅,这两个男人有过的冤怨并不是秘密。现在反清的郑成功已死,而成为清军将领的施琅征台大捷之后,作为胜利者,他将怎样了结两家错综复杂的世仇?

   延平郡王曾是南明永历皇帝于1658年时对郑成功的册封。郑成功死后第二年,郑经在承天府南坊建起了一座“延平王庙”,作为家庙,用以祭祀父亲。

八月二十二日,施琅走进郑氏家庙。谁也没有料到,他竟是来焚香祭拜的。

“自从南安侯入台,台地始有居民。逮赐姓启土,世为岩疆,莫可谁何。今琅赖天子威灵,将帅之力,克有兹土,不辞灭国之诛,所以忠朝廷而报父兄之职分也。独琅起卒伍,于赐姓有鱼水之欢,中间微嫌,酿成大戾。琅于赐姓剪为仇敌,情犹臣主;芦中穷士,义所不为。公义私恩,如是则已。”

祭文读罢,施琅已是老泪纵横。或许更多的话他并没有说出来,都藏于内心,已经藏了几十年,索性就这样封存下去,永不示人。何且他也老了,秋风拂起的是焦枯的白发,这一生,这一辈子,与这个人从“鱼水之欢”到反目成仇,居然生出这么多的是非与曲折,而这一切,如今终于都可以付于浩茫烟波与万里海涛了。祭过拜过之后,便是给了世人一个交代,更重要的是,他对自己也有了交代。“公义私恩,如是则已”。

   长眠地下的郑成功听罢,不知又有怎样的感慨。

   接下去的一两个月间,郑氏宗亲以及郑军的将士被陆续送回大陆,施琅也于这一年的十一月二十二日离开台湾。从六月由东山出发至今,已经半年过去,这期间,朝廷内关于台湾弃还是留的问题,已经争得不亦乐乎。许多大臣居然认为这样一个远离大陆的海岛,要守要管都太费事,不如干脆弃之。

   施琅却有相反看法。他从台湾班师回到厦门后不到一个月,就向康熙上呈了一个折子:《恭陈台湾弃留疏》。为了能将弃台的弊端与留台的益处说到康熙的心坎上,他很有耐性,共用了一千八百多个字,甚至日后如何管理台湾都有详尽建议。他去过台湾,以羸老之躯为台湾征战过,满朝文武大臣没有哪一位能够比他更了解这个岛屿。1684年四月十四日,在是弃是留争吵了八个月后,康熙皇帝终于做了决定,他站到施琅一边,发布谕旨,将台湾纳入大清帝国的版图中。

   “平台千古复台千古,郑氏一人施氏一人”,这是后人题在福建泉州晋江施琅纪念馆里的一副对联。三百多年过后,两人间的恩恩怨怨其实已被大多数人所遗忘,能够记住的,是那个风雨飘摇的岁月里,为了将东南海面上的这座岛屿收归中华,这两个才情相当、胆略类似的男人,都曾经赴烫蹈火。

刊《美文》2010年第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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