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案例|瓦伊河畔海怡:因书而兴的小镇
在威尔士与英格兰的交界处,流淌着一条不甚知名的瓦伊河,而位于河畔的小镇海怡(Hay-on-Wye)却是盛名在外。这里面积仅有2平方公里,常住居民约1900人,据最新的导览地图标识,这里密集分布着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书店共计26家——另有资料显示,最高峰时曾达到40多家——无论如何,都是惊人的纪录,足以被称作英国乃至整个欧洲最有书卷气的小镇,也成为全世界爱书人向往的地方。每年,数以百万计的游客慕名而至,沉醉其间,流连忘返。
因书而去的旅人
英国的图书出版业底蕴深厚。这跟英国人爱阅读、爱藏书的习惯密不可分,即便在电子书和网络媒体的强势冲击下,图书出版业依然保持了强大的生命力,尤其二手书店的生意,要远胜过新书实体店。即便远离城市的偏远小镇如海怡,是旅游度假的热门去处,自驾车(配上GPS导航)、或乘坐火车/大巴,沿着狭窄弯曲的威尔士盘山小路,通过横跨瓦伊河上的一座铁桥(进入海怡的唯一入口),就来到青石红砖相嵌的小镇。这里依山傍水,近乎与外界隔绝,却有一种特别的力量,让人心情平静,开始一段与书相遇的奇妙旅程。
“一口饮尽西江水”,恐怕是嗜书者最真实生动的内心渴望,当然,现实的情形,只可能“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庄子《逍遥游》)。明白了这个道理,在海怡淘书,会淡定从容许多。要知道,这里有几十万册存量,把书架排起来,足足有17公里长,也就是说,仅仅走一遍都要耗去大半天时间,更不要说仔细浏览寻觅,况且还是英文书。
好在,经过长年累月的演化流变,二手图书供应市场已相当精细,形成了一个个特色书店,也方便读者按图索骥。根据笔者的观察,除了出版业和图书馆通用的学科分类方法之外,书店还自有一套面向市场需求的摆放原则。比如历史书,有按时期分的,如中世纪史、二战史、维多利亚时期等;有按地域分的,如欧洲史、美国史、埃及史、东亚史等;有人物传记类,如莎士比亚、丘吉尔、达尔文等。还有地图,大幅、精美、稀见、价高的老地图,往往放在柜台后面,十分招眼,但又并非伸手可及,显出独特的身价地位。笔者的淘书之旅,因心中有数而轻松便捷了许多,虽不至于一进门就直奔目标,但毕竟时间、精力上懂得轻重缓急。
专营侦探、恐怖小说的Murder and Mayhem书店,对尚停留在福尔摩斯或者阿加莎▪克里斯蒂阶段的读者而言,恐怕难以窥探其中奥妙,不过体验营造惊悚的室内设计也好。相隔不远的Boz Books,完全是另一番氛围,以维多利亚时期的文学作品为主,包括狄更斯、简·奥斯丁和勃朗特,既有企鹅出版社的简装普及本,也有专做收藏书的Folio Society作品,琳琅满目,丰俭由己。在规模大、涵盖广的Hay Cinema Bookshop,笔者收获了此行的第一批书,《罗素自传》、《God’s Chinese Son》(史景迁)、《上海:转型与现代化》——尤其后者,一册捂在手中,竟有他乡遇故人的感觉。下一站,Oxford House Books,果然名不虚传,学术范儿十足,出来时,包里又添厚厚两册:《中国新史》(费正清),《人文地理学辞典》(约翰斯顿主编)。一路走过去,每家店都有名堂,每本书都有故事,恰似“千江有水千江月”。
每一本书都有故事
“过屠门而大嚼”的收获之余,笔者没有忘记城市规划师的身份,会留心空间格局和城镇面貌。这里大多是沿街店面,不作统一装饰,但原汁原味、风格协调,大多是二层小楼,另有地下空间,都是经营面积,并不掺杂生活功能。地标书店Castle Bookshop,由一座城堡整体改建而成,灯光昏暗,空气潮湿,顶天立地的书架,要爬上长梯才够得着;其室外部分是Honesty Bookshop,精装1镑,平装50便士,无人看管,自取自予——这是登上每本旅行指南和宣传资料的特色节目,但身临其境才发现,长时间风吹雨淋之后,图书大多破损严重,几乎不会有成交,仅仅是吸引眼球的噱头而已,但人家的营销策略还是要佩服的。
Castle Bookshop,及室外的Honesty Bookshop
城市经营的典范
海怡高峰期的游客数,达到每天8万人,几十倍于当地居民——毫无疑问,这座小镇的自身定位和发展模式,不可谓不成功,甚至可称为城市经营的典范之一。
特色小镇的培育,绝非一朝一夕的功夫。悉心经营的故事,要追溯至1960年代。牛津大学学生Richard Booth(理查得·布斯),毕业后回到故乡,先是做古董生意,然后发现小镇位于英格兰与威尔士交界,具备临近伯明翰、纽卡斯尔、曼彻斯特、布里斯托等大城市的区位优势,于是率先开办旧书店,并发动镇上居民,把城堡、电影院、消防站、小教堂废弃工厂等改造为一间间独立书店,形成扎堆丛生的旧书产业集群,由书店引发的旅游发展,也带来诸多商机,酒店、餐厅、咖啡馆伴随而生,共同塑造出世界上第一个“书香小镇”。
1977年4月1日,布斯又做出惊人动作,宣布成立“海怡独立王国”,自封国王,任命一匹马为首相,还禁止汽车上路、发行地方货币等等。无论此举是任性也好,矫情也好,剑走偏锋的招数,却为海怡赚足了知名度,不啻为一次漂亮的商业推广。
我们也应该清楚看到,布斯和他的海怡之所以成功,得益于主动承接被高额房租挤压、在大城市难以存活的书店业,低廉的租金、人力成本和优美怡人的小镇环境,为他们赢得了细分后的“缝隙市场”(Niche Market)。正如布斯自己所述,镇上的书来自全国甚至更远的地方,购书的顾客也是从全世界远道而来,日益普及的信息、物流网络,更让他们把书生意做到了地球村的每个角落。笔者购书时,顺便询问掌柜,现场售书和网售的比例如何?不出预料,果然是网购多,具体占到什么份额呢,答案是“Overwhelming majority”。由此,我想到国内改革开放之初倡导的“两头在外”——原料在外、市场在外,从而站稳“微笑曲线”的两端。
1988年5月首创并持续至今的“海怡文学节”(Hay Festival),是小镇成功经营的另一个重要策略。文学节持续一周左右,举办作家见面会、访谈互动、签名售书和写作交流等活动,并逐渐从单一的图书主题发展成为融合音乐、电影、建筑、科学的艺术盛会,在适宜出游的时节,迎接世界各地的游客。
海怡文学节”(Hay Festival)
接连举办了27年的文学节,各界名流云集海怡,留下了不少文坛趣话。近年来,长长的出席名单上,我们可以看到作家伊恩·麦克尤恩、萨尔曼·拉什迪、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大卫·尼克尔斯、斯蒂芬·弗雷、珍妮特·温特森、经济学家安东尼·吉登斯、科学家马丁·里斯、图图大主教、喜剧演员莫兰、伦敦市长鲍里斯·约翰逊等——平心而论,健在的作者群,整体上稍逊于另一个世界的同行,但已是一时之选。也许,值得一提的是,2001年初刚卸任美国总统的比尔·克林顿,就来到海伊推销他的自传,并将其与全球最知名的摇滚音乐节并称,盛赞这项活动为“The Woodstock of the mind”(心灵的伍德斯托克),影响力可见一斑。
人与书的情愫
1987年,美国哥伦比亚电影公司,取材旧书店里与书有关的故事,拍了一部爱书人津津乐道的影片,“查令十字街84号”,安东尼·霍普金斯饰演旧书店老板。故事发生在半个世纪前:并不宽裕的纽约女作家海伦,写信给英国的旧书店,请老板弗兰克帮她购买价廉物美的珍本图书。其间,因为二战后物资紧缺,海伦除了支付书款,还寄去火腿、鸡蛋、香肠,以及给弗兰克妻女的长筒丝袜,这在当时要算奢侈品了。
海伦是个坦诚率真的美国女孩,大大咧咧直来直去,弗兰克则是温和儒雅、稳重内敛的英国绅士。他写信问她,是否有兴趣买一本初版《大学宣道集》,她在纽约拿着信,对着空气说,“只要六美元,居然还问我你要吗?”她回信抱怨道,“弗兰克,我的《牛津诗集》在哪里?你把我冷落在图书馆,在那些不属于我的书上写着长长的眉批。我要一本情诗集,因为春天到了。”
两人却从未谋面。仅有的一次机会:海伦攒下来去英国的积蓄,可惜没能成行,她写信解释道:“我陪着我的牙,而牙医却在渡蜜月,旅行费用是我出的。”弗兰克得知后,喃喃自语了好一阵,眼神里充满落寞,电视里在转播纽约时代广场的元旦盛况,他的目光在人群中热切地寻找着什么……
“If you happen to pass by,kiss it for me! I owe it so much.”(如果你恰好路过,请替我亲吻,我亏欠得太多)。片尾的话,曾让我伤感。但有机会去到现场,心情却是欢快的,哪怕看见书店旧址改成了披萨店,也进去大吃一顿,算是亲吻过了。而在那些还幸存的旧书店里,我看到了满坑满谷的旧书,“书比人长寿”,它们见证了这里的人来人往、隔海遥望。
离开海怡,正是黄昏时分。街灯初起,路上无人,四周一片寂静,既无炊烟升起,也没有人声喧闹,仿佛世外方境。报载,英国人投票评选幸福感最高的地方,海怡竟排在首位——哦,这就是了,有书相伴的生活,好比田园牧歌,如我在此所见,橱窗里书架上满是宝贝,有人进来就招呼一下,没人的时候,坐在柜台后面看书,宠爱的小狗或猫儿趴在旁边,隔一会儿站起来倏地溜过,时间也顺着身影倏地溜过……,总是无忧无虑的,既不必为生活担忧,也不为追求所谓的成功而焦虑——这不是幸福,又是什么呢?
(作者系上海市浦东新区规划设计研究院高级工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