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所|广州小洲村老人院调查
文:许志强/艺术家,任教于广州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
广州市海珠区小洲村华州街瀛洲长者乐园(以下简称:老人院)坐落于小洲村上。小洲村位于广州市海珠区,始建于元末明初,是广州城区内发现的最具岭南水乡特色的古村寨。老人院位于小洲村主入口处,前面的瀛洲路和后面的河流一前一后两道弧线把它夹在中间。旁边有极具广东特色的茶楼“金瀛酒楼”。每次从老人院前面走过,我都会对它多看几眼,无论是建筑的形式感,还是在阳台上静静坐着的老人,都会吸引我的注意,并引发我的想象。
2015年5月23日,我带着广州大学建筑学院的学生对老人院做了一次探访,接着对老人院做了详细调研。建筑设计一般所遵循的程序是:规划、设计、建造、使用。但建筑空间并非纯粹的形式空间科学、一个客观中立的事物,很多时候,人的使用在不断产生很多新的需求,它不断塑造建筑生成新的形态与空间,赋予新的含义。我们希望能通过这次调研,深入了解这栋建筑的这种变化是如何自我发生的,以及这种变化带来什么有意义的启发。
老人院始建于2001年,为四层钢筋混凝土结构住宅。后改造为老人院经营,现经营者从2006年接手至今。老人院现有老人49位(离开与新来的人员交替变动较频繁)。一到三层住老人,四层除了两间住着老人外,其余皆为护工宿舍。
老人院建筑体现了明显的外部形式与内部功能的分离。在我们对老人院调查过程中,这种矛盾性显现强烈的张力——建筑形式清晰的逻辑关系,对应着内部含混的空间功能需求以及老人集体社群中所凸显的个体生存与精神状态。正是这种对现代主义内容与形式统一性的违反,带来了这种紧张的张力。另一方面,这种紧张性还来自城市化变迁对环境所形成的压力,大学城建成之后,小洲村这几年流动人口成倍增长,老人院被周围不断翻新改建所形成的一栋栋方盒子建筑包围,它又以一种外表的秩序对抗着周围的无序混杂。
老人院内部空间分析
老人进入老人院,好比进入一个新的社会关系重组的过程中。在这个重组过程中,老人不断调节着自己已有的生活习惯,建立与人和空间的关系。我们可以在他们的日常行为中,看到这种个人的差异性与适应性,同时这些行为又型塑着空间的变化。
踏入老人院,首先会对老人院这个大厅产生一种直觉式感受:空间不开阔,密集,墙面满满的,有整齐的锦旗、密密麻麻的照片墙、横竖的书法条幅、大大小小的开窗开门,几乎没有完整的墙面。整体不是那么光亮,感觉有点旧,一眼望去,各种打开的房间门洞都朝向大厅,老人们在其中静止或缓慢的移动:大厅中的几排椅子上有看电视的,有一动不动坐着的,周围有坐轮椅原地转圈的,拄拐杖弯着腰来回走动的,用手扶着桌子或墙壁小心挪动的。在这片灰色氛围之中,护工的白大褂不时占据你的目光。在这个不大的空间中,一条很宽的楼梯往上延伸,一个婆婆双手扶着栏杆正在往下慢慢走着,手里握着手杖。
我们把老人活动与空间关系,按从大到小的空间尺度来研究:各层空间生活流线、大厅空间活动区域,阳台走廊剩余空间使用、个人房间、生活物品。
各层空间老人生活流线分析
我们用三天时间,观察记录了十个身体健康状况各异、住不同楼层老人的日常生活行为流线。日常生活行为不同于特定生活行为,它是老人每天日常活动不断重复产生的行为,它形成一种特定的模式与节奏。另一方面,人的行为又复杂多样,有时没有逻辑性。老人院这个公共空间,就在这种交错融合中形成一个微型的社会。所以,我们记录行为流线,主要是观察老人日常在公共空间和私人空间内的活动,以分析人的行为与空间关系。
一楼住的基本是行动不便、身体有各种病痛和早年就住进老人院的老人,这里更便于护理。二楼的一部分老人身体状况较好、行动力较强,另一部分老人是行动很不便但身体没什么病痛的(比如眼睛看不见的),基本不下楼。三楼跟二楼情况基本一样,四楼除了两个身体较好的老人住之外,其他房间是老人院工作人员居住。
由十个老人的活动流线,可以看到老人生活比较简单。他们规模最大的公共活动,就是在一层大厅吃饭、看电视、闲坐。在房间的活动是吃饭、睡觉。以前还会有打牌、打麻将的老人,但近几年来老人院的老人年龄增长,身体健康变差,类似活动已完全没有了。近年大学城的出现给老人院带来了较多学生探访者。这种简单的日常生活却在这个空间中产生了很多丰富的个人差异性,它折射出各种人的身体与精神状态。
行为活动分析
306老人住三层,每天上楼下楼活动次数很多,我们观察了他在一楼上厕所的行为,并画出流线图。去洗手间的这个过道空间很窄,地上有水,走路要很小心。对于这个空间,老人行为动作步骤很清晰:首先,左手握紧左边楼梯铁栏杆做好往前的准备,然后慢慢松开左手,同时迅速伸出右手探向右边的墙壁(这里没设置扶手),右手扶住墙壁再慢慢碎步往前移动到达洗手间。显然,老人来到老人院后已完全适应了这个新的空间环境。
大厅公共空间活动分析
一层中央大厅作为一个公共空间,形成了类似邻里的人际关系。在这个空间中,最多的行为是进餐、看电视和闲坐。老人很喜欢在大厅集体进餐,能感受到自己是集体一分子,有家庭的感觉。所以,在进餐时间,大厅都是满满的人。但在这样一个公共空间中,我们发现大厅座位具有某种默认的个人领域归属区分,这使得一个公共空间中又具有了私人性。
大厅分为中间与外围区域,中间是一张大桌子和两张长椅,这些座位是从楼上下来的老人的固定座位。外围靠着房间的位置摆着几排长椅,每个位置固定对应着就近房间的老人,它如同屋前个人的使用空间,形成了私人领域。左边角落处为院长的办公空间,从这个角度可以很清楚地观察到整个大厅所有老人的活动,同时还可以观察到外面老人院大门。这位置具有很强的空间控制性。
而设在大厅门口的桌椅是老人与街道空间发生联系的地方,这些座位正对大门,没有被围墙遮挡住朝向街道的视线。除了在那吃饭外,老人更多时候是坐在那里安静地观看铁门外来来往往的人流。这是老人每天与外界保持联系的方式。而座位也基本固定,这种固定产生了一种亲密的邻里关系,比如坐大厅门口左边位置的两个老人:一个是二楼的阿伯,一个是四楼的婆婆,他们结成了亲密的姐弟关系。这里体现了微观的人际关系。
我们用色环关系(红、橙、黄、绿、青、蓝、紫)来表达这种人与空间的活动关系,色块是以地面铺装分格来填充的。一层老人用红色,它占据大厅大部分外围空间。二、三、四层楼上老人用蓝色与绿色,它们以近似色的过渡关系,集中于大厅中间。后者与一楼老人的红色交集,就产生了蓝紫色的过渡关系。黄色代表住四楼的护工和管理者院长,他们照顾老人,活动于各个区域交集出橙色与黄绿色。明度越深活动越频繁,反之越稀少。
阳台走廊剩余空间分析
二层弧形走廊空间分析图
在老人院,由于建筑改造,形成了一些非人为设计的公共空间,我们把它称为剩余空间。这些空间在日常的生活使用中慢慢产生新的功能。
走廊是一个过渡空间。在老人院二楼形成了一个弧形走廊,它是在原来的中间大厅加建房间产生的,这就出现了中间狭窄两头慢慢变宽的走廊空间,中间最窄处只有90厘米。对应地,这个空间后来被摆上了桌椅,从宽到窄地靠墙摆了一排,较宽的两头成了老人吃饭、休息、交往的公共空间。平时一般只在两头坐人,中间狭窄处桌子只是用来摆放东西。
三层走廊空间分析图
三楼走廊的这个空间,也是因为对中间大厅改造建了房间,才在走廊尽头与阳台连接处形成的一个明显的转角空间。在这个转角处,摆着一台电视机,在那摆上椅子,就成了一个公共活动空间,走廊远端305的老人每天很多时候都逗留在这个空间:呆坐、吃饭、看电视。他与306的婆婆就在这个空间中成了好邻居。同时也让三楼的空间具有了一点活力,不至于过分均质单一化。
三楼阳台的这个空间,装有洗手盆,它的上方墙壁还贴了一排瓷片。住在旁边房间的老人就在两根柱子之间装上了一块木板,做了一个桌面,每天吃饭时间就到门口这个位置吃饭,公共空间成了个人住房前的私人领域,把阳台当成客厅了,只是吃饭时不能看着阳台的风景。同时这间房间是加建的,房间的一堵墙就是走廊出入阳台的玻璃趟门,结果这个玻璃趟门成了房间的另一个出口。
房间空间分析
老人院目前入住39人,分住在43间房内。房间类型有一、二、三、四人间。面积大小不一,最小的5个平方,最大的20个平方。由于最早建造时的排污设置只是满足私人住宅要求,故在改造为老人院后,没法在每个房间都安排厕所,只是在三层靠近排污管道的两个房间加建了厕所,别的房间只加建排水管道以满足简单的日常洗脸漱口等行为,同时每个房间都有马桶。
老人院给每个房间配发基本的物件一套:床、床垫、席、床单、蚊帐、被套、棉被、枕头(连套)一套、椅、餐台各一张、床头柜、衣柜、胶水桶、马桶、平安钟(应急呼叫对讲器)、房门锁匙、光管、风扇、插座。大部分房间,除了这些基本配备外,几乎没添加别的东西,看上去空荡荡很单调。
因为大部分老人年纪都很大、身体状况较差、对物件需求很低,所以,他们在房间内的活动单一:吃饭、闲坐、睡觉。只有几间房间室内布置得比较丰富,比如106(大)、303和309。而这些老人都是身体状况较好的。他们都会去喝早茶,房间有电视机、小收音机,而且309房间还有一个老式五斗柜。
从这里可以看出,大部分老人对房间的私人领域意识很弱,因为房间内大部分物件都是老人院配发的,老人的到来与离开房间都不会有太大变化,他们的房间门时常是开着或半掩着,人们可以从门外看到老人上马桶或洗擦身体的行为,没什么私密性。而那物品丰富的三间房,平时门是关着的,不易进入,有很强的私人领域归属感。但从另一方面来想,开着门的老人或许是更希望与人交往。
我们对其中的106(大)房老人进行了访谈,并画出房间物件的详细摆放位置,以通过这些细微的生活习惯了解老人的日常生活与房间空间的关系。
204老人在进房间的行为过程中,手部总共使用四个扶手物件,依次为:铁门栏杆、门框、床竹竿、墙上铁扶手。从这动作可看出,老人院扶手设施对行动不便老人的重要性,它可影响老人在房间内的活动区域与活动流线。
老人院物件分析
我们在老人院发现一些有意思的生活物件,它很巧妙地解决了生活需求或留下了时间的痕迹,产生出一种诗意的实物。我们把这些物件画出来并涂上鲜艳的颜色,把实物转化为抽象的色彩构成,以强化这种生活中的诗意。当我们换一个角度看事物,就可以发现生活中的美。
大厅的一张大桌子,在桌子底下刚刚好贴着桌子底部放了两张小桌子,老人吃饭时就会拉出来使用,用完再放回桌子底部,很好地利用了空间。
老人院统一的吃饭桌子,在桌面摆了标准的老人院吃饭用具:一双筷子、一个不锈钢盘、一个茶杯,一个水壶。这个水壶放在了桌面一个圆洞中,然后又在桌子底下加了一根横梁支撑水壶的底部,凳子的大小也刚好放入桌子底部,这些物件巧妙地组合为一个整体。
306洗手盆
306房间内两面墙转角处的洗手盆,为了防止日常用水溅到墙壁,就在洗手盆上贴了几块瓷片,就像张开的翅膀一样包围着洗手盆。
老人院内一个藤条做的枕头,因为长期使用中间部分凹陷变形,而且颜色变深,留下了时间的痕迹。
建筑改造
老人院从私人住宅改造为集体住宅,为适应需求做了大量加建和改建。首先是一层外围加建了围墙、消防梯。原来的厨房和医疗室在室内,随着人员不断增加,内部空间不足,就把原来的厨房和医疗室用作老人住房,然后在外围加建了厨房、医疗室、消防泵房。
老人院平面初建格局是将中间作为大厅,左右对称设置两排房间。改造为老人院后,做了相应的改建和加建。一层平面由于要保留中间大厅作为公共活动空间,故改建得比较复杂。首先是把大房间分隔为小房间,然后在大厅边缘紧挨着房间处加建小房间,最后还在楼梯底部加建小房间、冲凉房和厕所;二层在中间加建了房间,同时原来的大房间被分隔为小房间;三层除了中间加建房间外,还在东边房间加建两间厕所,再把原来的大房间分隔为小房间;四层除了中间加建房间外,还在阳台处加建一个杂物间,并分隔了一间大房间、改造了两间大房间,把它们的围墙往室内缩进,形成外部一个较大的走道空间。
侧立面比例与内部加建关系分析
侧立面的这一组凸出于墙体的柱体与窗框线形成一个非常对称的比例关系,给侧立面带来很有节奏感的审美。而在建筑内部,我们可以看到,中间两根框架柱中的右边这根,只是一个壁柱的形式,它的形式作用多于起到加强墙体刚度的作用,同时它在四层外立面上也消失了,它纯粹只是一个装饰物。而红色加建墙部分可以明显看出与外立面的对应关系,它硬生生把一个完整的窗户分隔为大小两部分,这是老人院为了解决住房不足而改建的房间,同时又满足了两个房间的采光需求。它也极大地保留了建筑的外部形式使之不被破坏。在这里外部形式审美与内部生活需求是分离的。
正立面比例与内部加建关系分析
正立面外墙立面的柱体与窗框也形成一组对称的比例关系。因为中央大厅加建了房间,就有一堵加建的围墙卡在阳台出口的玻璃趟门中间,从内部破坏了这组比例关系。那么靠近阳台的房间,就有一面墙的一部分为活动的玻璃趟门,形成了一个既是出口又是墙壁的双重墙体。而为了保留建筑外立面原来的比例关系,就把走廊出阳台处的位置改成了一个弯道,而没有直接把外墙打开。同时就把房间切去了一个角,形成不规则的房间。这种改造虽然内外分离但却各自满足了它们的需要,从而保留了建筑的历史延续性。
小结
老人院是一个独特的当代社会集体生活空间,是社会解决人类生存最后阶段的策略。老人退出社会性的生产,离开熟悉的社会生活与家庭环境来到老人院,这种结果应该不是老人所希望的。但随着社会的极速发展和不断地城市化,我们的生活空间已经不断地被切断,远离熟悉的生活圈,同时由于工作与居住距离的拉长,家庭的联系也就被空间所阻隔,老人独处就成了当代社会的问题。于是,老人到老人院,这一选择也是无奈的结果。老人院承担着特殊的角色,以一个新的空间类型弥补这种缺失。
通过这次调查我们发现,小洲老人院内老人的生活需求,其实还是最低限度层面的,谈不上满足很人性化的需求。而在这些基本的需求层面,我们更能看到生活的本质,看到老人如何在这个空间中不断地适应新的集体生活、寻回与空间环境的和谐,创造个人的生活习惯与秩序,面对生命的最后路程。同时,我们也看到了一座建筑随着时间变换面貌,产生新的意义。
项目参与人员:许志强、李文立、刘健、卢秋莹、郑楚莹、李振南、夏磊、陆旭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