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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世 | 李国文:重阳菊花黄

2014-10-02 李国文 学术与社会


每到重阳,那首耳熟能详的《采桑子》便能涌到嘴边:“人生易老天难老,岁岁重阳。今又重阳,战地黄花分外香。”


黄花,即菊花,古往今来,是重阳佳节必不可少的景物,也是重阳诗词必不可少的主角。如王勃诗《九日》:“九日重阳节,开门有菊花,不知来送酒,若个是陶家”;如李白诗《九月十日即事》:“昨日登高罢,今朝再举觞。菊花何太苦,遭此两重阳”;如孟浩然诗《过故人庄》:“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开筵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如张籍诗《重阳日至峡道》:“无限青山行已尽,回看忽觉远离家,逢高欲饮重阳酒,山菊今朝未有花”;如王缙诗《九日作》:“莫将边地比京都,八月严霜草已枯,今日登高樽酒里,不知能有菊花无”。……因为重阳为一年节令之晚,因为菊花绽放为百花开尽之后,一个“之晚”,一个“之后”,焉能不引发诗人的浮想联翩,于是,重阳惟有菊可赏,黄花陪君度秋光,在诗人笔下联袂出现,便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


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饮酒》,人皆知之,但是否为重阳节那天的事,则谁也说不上来。采菊应是秋季,当无疑义。老先生在花期已过的秋天,无别的什么花可摘,偏要躬身东篱下采菊,我想,这是他对于一年花事最晚的菊花情有独钟的缘故。菊花之可敬,恰恰缘于它能在冷落中坚持,在喧嚣中平静,在寒风中挺立,在艰难中前行的宝贵品格。当百花姹紫嫣红、争奇斗艳时,唯菊花默默;当百花凋零谢尽、叶萎枝枯时,唯菊花独秀……也许,这正是诗人一生的自况吧?所以,陶渊明不求闻达,以菊喻人,甘于清贫,以人拟菊,得以有一个生活上很平实,精神上却很充实的晚年。


重阳节又称老人节、敬老节,其渊源恐怕就是这个节令,时在秋冬之故。在中国最古老的启蒙读物《三字经》中,有一句“寒来暑往,秋收冬藏”,既可解读为一年四季的春夏秋冬,也可放大为人之一生,等于青年、中年、老年、晚年的运行时序。如果说端午节吃粽子,时为仲春天气,譬之人之青年,龙舟竞渡,击水中流,自然是属于年轻人的专利,因为那需要青春蓬勃的冲动,更需要挥汗如雨的力气;如果说中秋节食月饼,时为金秋季节,譬之人之中年,阖家团聚,赏月开怀,应该是中年人才会有的雅兴,自然是属于正当年者的享受了,因为那需心满意足的情致,更需要努力奋斗的积累;所以,食糕登高的九九重阳,自然譬之人之老年,那是毫无疑问的了。桑榆晚景,也是每个上了年纪的人期期然必至的归宿,这就需要一份平和,一份安详,一份清净和一份难能可贵的淡泊。白居易所赞“耐寒唯有东篱菊,金粟初开晓更清”。元稹所赞“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此时惟一绽放的菊花,成为老年人的象征,也就再恰当不过的了。


重阳赏花,更着重于菊之精神,一是其傲霜而不颓靡的志节,二是其坚贞而不阿附的品格,三是其高尚而不庸俗的境界,四是其淡雅而不华奢的意趣……这一切,也应该是人到老年以后,要争取做到,或者尽量做到的。所以,我们对于那些精神矍铄的老者,头脑清醒的前辈,在他们走到生命征程的最后阶段时所表现出来的成熟练达、豁然睿智、世事洞明、超凡脱俗,有如怒放于寒野中的菊花,虽霜重露浓,但精神抖擞;虽秋风萧瑟,但生机盎然,总是令我们高山仰止,肃然起敬。


人总是要老的,正如端午过后中秋,中秋过后重阳,这是谁也不可违背的运行规律。退出机制是新陈代谢法则的必然产物,若是老而不识大势,老而恋栈装嫩,老而老骥自居,老而指手画脚,秋收该收而不收,招摇过市不已,冬藏该藏而不藏,抛头露脸不止,老而不知老,老而总是不想罢休,那就属于不识时务了。因此,重阳登高,极目远眺,那些已经走过的路,于挫折中的进步,于困惑中的摸索,跌跌撞撞,酸甜苦辣,自是值得回味,但也不必成为包袱;即将要走的路,会有曲折,更有光明,会有困难,更有前景,那才更加值得憧憬。


正如那首《采桑子》接下来所写的:“一年一度秋风劲,不似春光,胜似春光,寥廓江天万里霜”。重阳登高,登高是为了望远,只有看得远,看得透,才能明白身外之物,其实什么都可放下,而人格、信仰、真理、追求,才是绝对应该坚持的。正如晚秋独放的菊花,靠那一份精气神,仗那一份生命力,虽“不似春光”,但未必不“胜似春光”。



摘自《北京晚报》2011年10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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