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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 | 王国维:国学丛刊序

2014-11-02 王国维 学术与社会

编者案:王国维是清华国学四大导师之一,在今天很多人眼中似乎是旧学问的代表人物,因而也留给很多人一种抱残守缺的老古董的印象。然而事实上,王国维为学极为博通而“新潮”,善于吸收西方的方法论和新知识,比如写过有关西方逻辑学的“辩学”,写过探讨能量守恒定律的“势力不灭论”,甚至他的二重证据法也在很大程度上受到西方考古学方法的影响。因此,真正的学者应该是博览周知,不拒中西古今,同时也知道博观约取,摭优为我所用的。王国维这篇“国学丛刊序”在很大程度上体现了他自己学问的知行原则与方法,值得后辈学人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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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之义不明于天下久矣。今之言学者,有新旧之争,有中西之争,有有用之学与无用之学之争。余正告天下曰:学无新旧也,无中西也,无有用无用也。凡立此名者,均不学之徒。即学焉,而未尝知学者也。


学之义广矣。古人所谓学,兼知行言之。今专以知言,则学有三大类:曰科学也,史学也,文学也。凡记述事物,而求其原因,定其理法者,谓之科学;求事物变迁之迹,而明其因果者,谓之史学;至出入二者间,而兼有玩物适情之效者,谓之文学。然各科学,有各科学之沿革。而史学又有史学之科学。如刘知幾《史通》之类。若夫文学,则有文学之学如《文心雕龙》之类焉。有文学之史如各史文苑传焉。而科学、史学之杰作,亦即文学之杰作。故三者非斠然有疆界,而学术之蕃变,书籍之浩瀚,得以此三者括之焉。


凡事物必尽其真,而道理必求其是,此科学之所有事也。而欲求知识之真,与道理之是者,不可不知事物道理之所以存在之由、与其变迁之故,此史学之所有事也。若夫知识、道理之不能表以议论,而但可表以情感者,与夫不能求诸实地,而但可求诸想象者,此则文学之所有事。古今东西之为学,均不能出此三者。惟一国之民,性质有所毗,境遇有所限,故或长于此学而短于彼学。承学之子,资力有偏颇,岁月有涯涘,故不能不主此学,而从彼学。且于一学之中,又择其一部而从事焉。此不独治一学当如是,自学问之性质言之,亦固宜然。然为一学,无不有待于一切他学,亦无不有造于一切他学。故是丹而非素,主入而奴出,昔之学者或有之,今日之真知学、真为学者,可信其无是也。



夫然,故吾所谓学无新旧,无中西,无有用、无用之说,可得而详焉。何以言学无新旧也?夫天下之事物,自科学上观之与自史学上观之,其立论各不同。自科学上观之,则事物必尽其真,而道理必求其是。凡吾智之不能通而吾心之所不能安者,虽圣贤言之有所不信焉。虽圣贤行之有所不慊焉。何则圣贤所以别真伪也,真伪非由圣贤出也。所以明是非也,是非非由圣贤立也。自史学上观之,则不独事理之真与是者,足资研究而已,即今日所视为不真之学说,不是之制度风俗,必有所以成立之由,与其所以适于一时之故。其因存于邃古,而其果及于方来,故材料之足资参考者,虽至纤悉不敢弃焉。故物理学之历史,谬说居其半焉。哲学之历史,空想居其半焉。制度、风俗之历史,弃髦居其半焉。而史学家弗弃也。此二学之异也。然治科学者,必有待于史学上之材料。而治史学者,亦不可无科学上之知识。今之君子,非一切蔑古,即一切尚古。蔑古者,出于科学上之见地,而不知有史学。尚古者,出于史学上之见地,而不知有科学。即为调停之说者,亦未能知取舍之所以然,此所以有古今新旧之说也。



何以言学无中西也?世界学问,不出科学、史学、文学。故中国之学,西国类皆有之。西国之学,我国亦类皆有之。所异者,广狭、疏密耳。即从俗说而姑存中学、西学之名,则夫虑西学之盛之妨中学,与虑中学之盛之妨西学者,均不根之说也。中国今日,实无学之患,而非中学、西学偏重之患。京师号学问渊薮,而通达诚笃之旧学家,屈十指以计之,不能满也。其治西学者,不过为羔雁禽犊之资,其能贯串精博,终身以之如旧学家者,更难举其一二。风会否塞,习尚荒落,非一日矣。余谓中、西二学,盛则俱盛,衰则俱衰。风气既开,互相推助。且居今日之世,讲今日之学,未有西学不兴,而中学能兴者;亦未有中学不兴,而西学能兴者。特余所谓中学,非世之君子所谓中学;所谓西学,非今日学校所授之西学而已。治《毛诗》《尔雅》者,不能不通天文博物诸学;而治博物学者,苟质以《诗》《骚》草木之名状而不知焉,则于此学固未为善。必如西人之推算日食,证梁虞剫、唐一行之说,以明《竹书纪年》之非伪,由《大唐西域记》以发见释迦之支墓,斯为得矣。故一学既兴,他学自从之,此由学问之事,本无中、西,彼鳃鳃焉虑二者之不能并立者,真不知世间有学问事者矣。



顾新旧、中西之争,世之通人,率知其不然,惟有用、无用之论,则比前二说为有力。余谓凡学皆无用也,皆有用也。欧洲近世农、工、商业之进步,固由于物理、化学之兴。然物理、化学高深普偏之部,与蒸气、电信有何关系乎?动植物之学,所关于树艺、畜牧者几何?天文之学所关于航海、授时者几何?心理社会之学,其得应用于政治、教育者亦尠。以科学而犹若是,而况于史学、文学乎?然自他面言之,则一切艺术,悉由一切学问出。古人所谓不学无术,非虚语也。夫天下之事物,非由全不足以知曲,非致曲不足以知全。虽一物之解释,一事之决断,非深知宇宙人生之真相者,不能为也。而欲知宇宙、人生者,虽宇宙中之一现象,历史上之一事实,亦未始无所贡献。故深湛幽渺之思,学者有所不避焉;迂远繁琐之讥,学者有所不辞焉。事物无大小,无远近,苟思之得其真,纪之得其实,极其会归,皆有裨于人类之生存福祉。己不竟其绪,他人当能竟之;今不获其用,后世当能用之,此非苟且玩愒之徒,所与知也。学问之所以为古今、中西所崇敬者,实由于此。凡生民之先觉,政治教育之指导,利用厚生之渊源,胥由此出,非徒一国之名誉与光辉而已。世之君子可谓知有用之用,而不知无用之用者矣。


以上三说,其理至浅,其事至明,此在他国所不必言,而世之君子犹或疑之,不意至今日而犹使余为此哓哓也。适同人将刊行《国学杂志》,敢以此言序其端。此志之刊,虽以中学为主,然不敢蹈世人之争论,此则同人所自信,而亦不能不自白于天下者也。



选自《王国维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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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案:小编也曾在四五年前,写过一篇随笔,当时也思考了一些中西古今的问题,今天野人献曝,供读者批判:


落帽时节 斗草佳辰 余以暑热不出 卧读竟日 乐何如之 值今文化昌明之世 肆思想播布之便 余蠡酌群经 管窥诸史 冀伸余珷玞之材 苟能尽樗栎不用之用 则幸何至已


自余为学 始则甲乙二部 精深妙奥 尚有小识 惟丙丁二部卷帙繁富 累世而莫殚 未暇窥及 假余闲时 欲更覃究 嗣于内典亦颇涉略 尤喜唯识华严二宗 其说比隆于西儒钜子哲学诸说 妙处甚有过之 惟释氏自西渐东 其来有自矣 盖天竺诸部皆与欧罗巴先人一族同种 其人或惰于行 而其思之精 拟于泰西诸哲 莫可轻忽也 中国诸子 孔孟老庄 内化天道 外证成德 贤则贤德固德矣 而西人若黑格尔辈 视之则嗤而哂曰 老人成语耳 使以其文明观之 斯言得之矣 西之人玄思入冥 于机械之巧 主客之考 宇宙之行 逻辑之辩 尽微穷深 诚可叹服以为尽美矣 然中之人体用一兼 于心性之籀 天人之通 道理之衍 运势之察 备极明达 洵可颂之以为尽善矣 西人之学也 譬如武也 尽美矣未尽善也 中人之学也 近乎韶也 尽善也 又庶几尽美矣 惟其思混沌阴阳 不考精微 不审名辩 以是为西儒诟 然其妙处 固非不知汉语者所能得而知矣 中西学涂之异也 譬尤Hesse之Schicksal 以情人之别拟之于中西学涂之异 尤屈子之湘君与湘夫人之喻也 不亦可乎 Hesse诗也 婉转悱恻 颇能状情人殊途之惆怅 今录左而移译之以五言 为一叹笑


Schicksal


Hermann Hesse



Wir sind in Zorn und Unverstand

Wie Kinder tun, geschieden

Und haben uns gemieden,

Von blöder Scham gebannt.


Die Jahre gingen drüber her

Mit Reuen und mit Warten.

In unsern Jugendgarten

Führt keine Straße mehr.



命运

黑塞


恨恨重怨怨

情人竟离别

髫年争傲气

一去不相见


今年复明年

怅惘待红颜

小园春草长

无径通秋千




学术与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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