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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论 | 徐梵澄:略说“杂文”和《野草》—为纪念鲁迅先生逝世五十周年作

2014-12-12 徐梵澄 学术与社会

编者案:鲁迅这样一个独特的文化符号,在近现代各种文本与历史记忆中巍巍然伫立着,他所要求的“速朽”,从来未曾到来。对于鲁迅的回忆和解读不计其数,而徐梵澄的两篇文字却的确是不同凡响的,一篇是《星花旧影》,另一篇即本文。我们很久前发过他的那篇《星花旧影》,那是徐梵澄追忆与鲁迅交往的一些往事。而这篇《略说“杂文”和<野草>》则是对鲁迅作品的解读,虽然简短,却评论允当。比如他认为鲁迅的文字,有很大可能是由于他“治古学”,要“编目录,作校刊,加案语,为注解等,皆须简单明白”,所以形成了言简义丰,犀利深邃的文体。例子很多,不一一列举了。同时,文章也充满感情,绝非鲁迅身前即预见到的那种“谬托知己”的人所写文章可以比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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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鲁迅先生逝世,已五十年。同人举行纪念,征文,要出专刊,要我也写点什么,因为我从先生受过教育,在先生晚年,也因曾在欧西,稍稍为先生服务。在我,则时间观念薄弱,几乎过去等于现在,现在亦等于将来。但每一怀念那一伟大人格,往往生起愤懑。我觉得纵使现在树立若干铜像或石像,建筑若干纪念馆之类,皆不足以补偿那惨淡奋斗的平生。简直一团固结的悲凉,凝冻在胸中而难灭,“不忘”。而先生对国家民族以及世界人类贡献之伟大,诚亦不可磨灭,“不朽”。大众皆表其“不忘”以纪念此“不朽”,诚足以砥砺现在而励勉将来,其意义是重大的。而研究亦即所以纪念,那工作已有多少人已作或正在作了。


大致托之于文辞,普及群众民传于后世,仍是较能悠久。研究则因研究者的立场和所取的观点而异。我们通常为空间所限,若观一对象,见到立体,仍然是照相似的,只能摄取一面,见到前面不能同时见到后面,相反亦然。凡伟大人格,其方面是多的,如钻石每面辉耀着光芒。一位大师尝如此影响当世以迄如今,其方面之多且广,是历史上少见的。若从伦理方面论及先生之为人,从历史着眼考身世及时代背景,以哲学眼光探讨思想、理念,依文艺创作加以欣赏、批评,必各有所见,也因新、旧,唯心、唯物等观点而不同。其范围则已溢出一个世纪的中西文化包括全世界思想主潮之研究了。而此诸方面皆互相涵摄,因为人格原是一生活的整体。这些工作,若干年来已有多人从事且获得成果了。于是我个人感觉无甚可说。必不得已,只就文艺方面略出其所见,表其心之所是与所推崇,以与他人所说者相印证。


就我所藏《鲁迅三十年集》(全部八册)观之,文字当分文言与白话两大汇。-一其著《汉文学史纲要》,《小说史略》与《钩沉》与《旧文钞》,校勘《播康集》,辑会稽逸文等,皆属治学范围。几种翻译属治学者,亦相与为美。古文包括古体诗自为一汇。


白话则可分小说与散文两种。前者如《呐喊》,《仿徨》,《故事新编》,《朝花夕拾》,诸集中所收,皆属新文学创作,自然成一汇。而散文,积量异常庞大了。自《热风》以下,十余种散文集,几乎占全部创作的五分之三(这希望有研究者精确统计一下)。散文是就体制言,自来与骈文对。“杂文”,即散文,因其内容包括多端,不专一题,就集为一书言乃谓之杂,不是文体之混杂,正如散文不是散漫的文章。定义当是“全书中之个别短篇散文”,因鲁迅先生之写作,这几乎成为一术语了。编次以年,乃先生所自订。


集中全部杂文,范围颇为广大,所涉及的问题繁多。文章简短,专论一事,意思不蔓不枝,用字精当;而多出之以诙谐,讽刺,读之从来不会使人生厌。——这渊源,说者多以为出自唐、宋八大家和桐城等派,因为先生是深于古文的。这,很有可能。但更可能的,仍是出自治古学或汉学的传统。治古学:如编目录,作校刊,加案语,为注解等,皆须简单明白,有其体例之范限,用不着多言。此在用文言与白话皆同,文章技巧,已操持到异常熟练了,有感触便如弹丸脱手,下笔即成。即可谓此体出于治学。


“他的文字,是不能多一个字少一个字的。”—这话是蔡(孑民)先生在会葬时说的。蔡先生碍于当时的地位,不便说出其他许多应当在那场合说出的话,但所说的这一句是中肯的。这是我所亲闻,无异辞。比同时代而稍前的康(有为)梁(启超)之为文,下笔则鸿篇巨制,策论翩翩,便大不相同了。却皆是出自“时文”(即八股)根抵,没有经过一段治朴学的辛劳,道路亦大不相同。那皆是其文出于为文。再比时下的文体,多长句、繁文、难读者,又不同。这皆出于马、列著作的译品,无形受了德文文法的影响。


编年以成次第,因为文字难就内容汇分,先生自己已解释明白(见《且介亭杂文·序》)。然以三十年工作地点划分,则为一前期北京时代,后期一上海时代,中间还可分一厦、广时期,是在两处大学执教时期,虽然很短。不论如何因时因地划分,其前后精神总归是一贯的。这在诸多作品上可以看出,有其“所为作”,即其一贯的主旨,动机和目的。这些对许多人是早已明白的,即其在留学时已有其定志。其定志之立,由其时代可以见明。大致北洋军阀统治下之黑暗,南北战争之殃祸,属前期。国民政府初建时之混乱,上海在华洋两层统治下之压迫,属后期。最后又逢“九·一八”与“一·二八”诸役,内乱加以外患,中国早已成了一大崩坏之局了。记忆犹新,史实具在。


大致凡所讲说及写作,皆出现于这种时代背景。其特出者,于前期多指军阀之昏庸暴庚,官僚之腐败,学者之虚骄,于后期则直斥洋场之恶习,当局之乖谬,流氓之横行。一般是激醒平民的麻木,尤寄希望于青年。在那些昏天黑地的岁月中,有似乎掀天巨浪间,时时辉射其光明,指导危如一叶之民族舟航,使不致迷失而漂没。多次预言过“一伟大的时代是要到来的”。最后乃指延安星座为定向。


这便是其毕生事业的主旨。可懂到凡其文字之“所为作”。在世未过一日太平日子,可说完全实现了中山先生临段之言:“和平——奋斗——救中国!”后下伟大的时代果然到来,却已身殁而不及见。尝有句云:“我以我血荐轩辕”,亦可谓毕生实践了这诺言。


今日纪念而称先生为一伟大的革命人格,不是溢美。实际是推翻了许多旧物,廓清了大道,开辟了一个新时代,其伟大为何如!


明白了这主旨,乃可深透其一切创作,因为皆是从此一革命人格源出。那么,嬉笑怒骂,皆成文章,至少可知其不是“为艺术而艺术”了。


创作是艺术,需要技巧。技巧自然是极高。臻其极诣,可谓是灵感的嘘息。凡所描写人物多栩栩如生,说话则如闻其声,姿态皆跃跃纸上。这不仅在写小说为然,亦在杂文中为然。这却又不能完全指为“写实主义”。只可说技巧在对象上多实写。此外亦多象征,多理想,不能囿于一派别。


虽然,若从整个看,则前期和后期的作品,在表现上亦微有特性之不同。前期多写“通相”,后期多写“别相”。这分别亦颇微妙。国民性的普通现相,是一种惯性或惰性,多传统如是,亦极难改变,几乎人人皆有。前期的文字如谈辫发,说胡须,缠足,……或雷峰塔的倒掉,……或麻袋档案等,……或街头人物,无谓聚观无谓之事,出态……诸如此类,看了无不使人发噱。文辞皆生命力充沛,其内容却是若干痛苦的经验酿成的,


这里又当先作一分辨,然后全部可较明白。读先生的文字,皆有趣味,觉得好笑,滑稽。滑稽原自有其深义,读过《史记·滑稽列传》的人是知道的。有些粘质性的人甚好滑稽。在日常辛苦工作上偶尔开开小玩笑,可以弛缓心情的紧张,有益于工作,不可废。正如演讲时不妨插入一有关的笑话,使大众哄堂,精神皆振作起来了。但演讲必有其主题。为文亦然。大致所有的杂文中皆有嘲笑。然嘲笑与讽刺甚有分别。一“冷嘲”却又是另一事,“无情的冷嘲与有情的讽刺”,先生提到过。这里不论。——我以为先生有嘲笑与讽刺,然没有冷嘲。二者皆是有意,却没有恶意。两皆出自“和平的心”,皆有所是,以表其对象之非。因此也得到大家的同情,功效也最大。


晚期的作品,与前期的在这一点上不同,即讽刺多于嘲笑。这与在上海的遭遇大有关系。文章多直指,气较粗,篇幅较短,出义当然一贯是鲜明,而嘲笑有时自嘲亦所以嘲笑对象的笔名也多起来了(如“且介亭”表租界亭之类)。有时简直是“嘘”,或呵斥几声了事。较之前期诙谐之文,委婉,曲折,清隽,深长之意度减少了。只余了两字,曰:“峻洁”。


“杂文”写作最丰富的时期,是在上海。因为后期大部分旧的治学工程,已经完成了。而正从事于新文艺理论,及提倡版画等。这时不任若何教职,只间或从事演讲。在精神上又受了许多伤。三十年代的上海,文化水平不高。一般新闻记者,津津乐道社会的黑暗,然根本没有新闻道德,几乎一概是低级趣味,这便大大影响了新文艺。然究竟是一海口,许多外国时事杂志之流传,与商业化电影片输入,及各种新事物如日用品等之供应,造成了所谓“时髦”。文艺界人物,尤其是青年,大家皆努力趋此“时髦”,有一时期提倡“幽默”,便争讲“幽默”,竟是“为出幽默而幽默”了。有一时期是提倡“革命文学”,有一时期又是“小品文”。青年大多涉世浅,人生经验不丰,本来无原则,革命理论多弄不清,然学到了一点投枪放箭,便乱放乱射。实则皆非“元恶大憝”,值得口诛笔伐的。但到后来暴力压迫愈加重加强了,投枪放箭者,多人已成为“王之爪牙”,遭到了他们的袭击便不免还击,于是写“别相”多于“通相”,非是如前期讽刺有代表性的人物,而是指斥许多无谓的小丑了。而最先是柔石殉难,这如失左右手,其次杨杏佛与史量才相继被刺,皆使先生在精神上受到大打击。——在这种境况下仍保持了平素的冷静,不失其“和平的心”,主持了正义,发愤参加了许多活动,随时给青年辨析了正轨与歧途,到末期的奋斗,不可谓不惨淡。


这里生起了一问题。现代,中国社会改变了。上海当然不是五十多年前的上海,黑暗情况已经消灭了,是否那些杂文还有价值?先生自己说过:“我以为凡对于时弊的攻击,文字须与时弊同时灭亡。”读此,可知其写作时,未尝作“名山事业”之想。然这话只是善愿。


大致灭亡是一定要灭亡的,然不必由于所攻击的对象之消灭。因为文艺皆自有其存在。


“自然”,她是无情的。历史上有某些文化,并其庞大民族,灭亡了。古代若于著作,盛行一世的,如“时文”,盛行数百年,于今完全废掉了。如宋王安石《字说》,推行一时,几乎及身就灭没了。多少人的精心著述,在其碑志记传上所说的,皆是“有……集如干卷”,下面三字多是“藏于家”。后来也没有下落。最近代一例,大有助于推翻满清的一小册子,邹容所作的《革命军》,风靡当世,被禁止也潜销争买,今之青年并其名称也许未听到过。


文自传,文以人而传,人以文而传,历史上不外此三例。伟大的功业皆然,比如科学上的新发明或发现。然后起者的发明、发现可以突过前人,则前者的光彩被其掩荫,而其功在当时自不可没。进化的步伐在如今也太快了。所攻击的对象已灭,懂得的人减少,能欣赏的人更少,则所存者,仅有历史价值。


这里另有一因素不可忽略的,是人力。我国古人之好保存旧物,也是一美德。凡收集为全书,全集、丛书、类书等以至于选集,皆是传存之一助。如《佛藏》、《道藏》中留下了许多废料,即其当时亦已是废料,皆未灭没。——在先生一切作品,三例皆通。因为这人格太伟大了。后世不忘,则必求其文。而文本身又自有其普遍性,有些作品已翻译成西文了,华文在世界渐有多人研习,何况现代保存图书和古物,多使用新技术,则其传世的可能性更大。


总之,宇宙间万事万物无时不生生灭灭。纵我们称之为不可磨灭,仍是极为相对。时事的变迁速,文字的存在长。唯有其精神必世代传承,此之谓“不朽”。这却是可预言的。





其次,当略说《野草》。


《野草》并其《题辞》凡二十四篇,是一散文诗集。其为散文诗,是先生自己说过的:“我做小说,是开手于1918年,《新青年》上提倡‘文学革命’的时候的。后来《新青年》的团体散掉了。……有了小感触,就写短文。夸大点说,就是散文诗。以后印成一本,谓之《野草》。”(见《自选集·序》)——自明的,这是散文诗。说“夸大”则是常见的先生笔下的谦虚语。


自来文学史上的作风分析和象征解释,皆是最困难的事。这皆当深入作者的用心,象征经读者解释明白,自然是愉快的事,然往往误会了,不是那回事,便表示解者的愚蠢。分析作风还比较有所凭借,在文颇易,在诗较难。总归皆有其源流正变可说。如陶潜诗之出于应璩,李白之似阴铿,杜甫之宗杜审言,皆各自有其个性,特点,然是从既有之典型出其新制,有所沿袭,可谓同流。白话诗与白话文同时俱起,白话文仍有古代章回小说为背景,且从日常语出,基本厚,早易成功。但白话诗无此基本,虽可从民歌谣唱等取材,然较少依傍。及至散文诗,必须自我作古,我国古文学药库中,寻不出这一味,必须独创新制。


集中除《我的失恋》一篇标出“拟古”二字外,余皆无拟古之处。这所拟是东汉张衡的《四愁诗》,是七言类格卑而俗之作品,在当时也属新体,同于梁鸿的《五噫》。这和《腊叶》一篇,先生自有所说,不必申论。


这一独创新制,无依于古,却不是凭空臆造,仍有所从来,则是取法西洋的寓深邃的哲理于诗的散文中的尼采。——《野草》,“苕发颖坚,离众绝致”。——它“花叶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陈死人的血和肉,……”是指内容之种种原素。在体制方面取了尼采的散文诗形式,读先生前期所译的《察拉图斯忒拉的序言》中诸篇,可知道《影的告别》、《复仇》二篇、《过客》、《死火》、《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形制和精神皆多么相近。称为《野草》,说“根柢不深”是谦辞。从中外古今文学之所吸收者,甚为广博。


是明显的寓言和象征,便不须将原义之外的任何意义读入,否则便是穿凿附会。粗略从外表某些明朗的处所,也可见其由来。钉十字架,轮廓鲜明,取自《新约》,说耶稣之伟大,然不是宣传基督教。“钉杀人之子”,泛指革命烈士之殉难(《复仇》)。


魔鬼与天神战,取材自拜火教。地狱的描写,采自佛经和民间迷信。刀丛,剑树,大火聚,曼陀罗花,魔鬼等,皆出自古天竺,中国在汉以前没有这类幻想。但沸油,钢叉,似皆是中国民间俗说。显然,这篇的寓意,很可能是清王朝被颠覆以后的情形(《失掉的好地狱》)。


勃古斋书铺的小伙计,以及明版《公羊传》,皆似有历史根据。八国联军之役前后,中国士大夫盛倡《春秋》、《公羊传》之学,其主尊王,攘夷,复九世之仇……等“大义”,皆与时局有关。稍后张之洞电召章太炎出山,到湖北讲《春秋左氏传》,是想抵抗其时代思潮的。“勃”,重唇音,其爆发音,轻读则为“复”。勃古斋即复古斋,暗指此一运动。其所欲恢复之古,也不过是明之代元。学者之流,也只是旧书铺中的小伙计。“只看见眼前仿佛有火花一闪,我于是坐了起来。”则是起而从事革命了(《死后》)。


《初学记》是唐人的类书,中有“许多美的人和美的事”,与对象相应,朦胧中骤然一惊,还剩着几点红霓色的碎影,随即一丝碎影也没有了。这古代社会的没落之表相,是清楚的(《好的故事》)。——《雁门集》或取雁门这北地之寓意,与枫叶之凋零联想(《腊叶》)。


其他有些词句,或采自佛书,如“无词的语言”,“空中的震颤”,因为佛书中时有大地震动,东涌西没等说,而且“空”为“五大”之一。《影的告别》以“影”为一知觉的存在,或采自陶渊明诗。陶诗中有形,影,神之分别。形即肉体,“影”表此生命体包括情感。


许多抽象的写法仍是具体的。如说“假使一个人的死亡,只是运动神经的废灭,而知觉还在,那就比全死了更可怕”。—这够明白,知之而不能救,无可奈何。此类事日常多有。


凡此,皆属外表,且试作较内里的探求,属理念的,精神的。


大致“进化论”是先生一生所信仰的,建立于科学(医学)基础。其次是尼采思想,颇憧憬于“超人”的出现,然亦非全尼采所说的“超人”而是“战士”。其次是托尔斯泰的人道主义,这又融会了中国传统的仁道观。最其次到晚年,乃倾心于马克思主义。四者,参会了实际人生经验,铸于深邃的思想熔炉,铸出了一“鲁迅精神”,随处皆表现于作品中,不单是《野草》,这里只能就管见所及,散说此诗集中几点。


或许最为时下青年所懂得的,是《颓败线的颤动》。这充分表白了原始的人性,母爱,青年心理。这是生命本身中的矛盾,中外皆然。写垂老的女人,“她于是举两手尽量向天,口唇间漏出人与兽的,非人间所有,所以无词的言语”,最后,“并无词的言语也沉默尽绝,惟有颤动……”这比写出枯干或死亡更可怕。这便是人道主义和仁道观。


《过客》一篇,精神异常惨淡了。是孤独者受了咒诅似的,永远不得休息,只能永远走下去。这何异于终身奋斗的革命家。他并一女孩所给的小布片也不能受,感到这爱太沉重。只能走,那么,“我只得走。我还是走好罢……”——这几乎是尼采精神的画像。这和《淡淡的血痕中》所写的“猛士”,《这样的战士》和《复仇》(第一篇)中所写的,“在广漠的旷野之上,裸着全身,捏着利刃”的两人,“然而也不拥抱,也不杀戮,而且也不见有拥抱或杀戮之意”,所以成其“复仇”,虽各个表态不同,而精神岂不与尼采的精神相类似?似乎史上有过这样的事:某个殉教者,被斥为异端了,受一奇怪的苦刑,满身给他粘上蜡烛蒂燃着,而他说:“我平生未尝有过这样的幸福快乐的时光!”这便是“生命的沉酣的大欢喜”。


为什么“过客”永远是走?因为,扩大点说,现代人只是渡到将来人的桥梁。这皆源出于“进化论”。但鲁迅认尼采的“超人”为渺茫。然其为终身奋斗者,易地皆然。尼采攻击奴隶道路,讲哲理,鲁迅多方描写奴才,在此《集》中略可见于《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在其他作品中常见。两家皆主张推翻传统教化,一是基督教和德国的历史教育,一是中国的旧礼教。皆是要将一切价值从新估定。皆是绝对肯定人生。尼采斥“死的说教者”,教人爱这土地。鲁迅谓“现在的地上,应该是执着现在,执着地上的人居住的”。


尼采推重斯拉夫人,以为是将来人类的希望。身殁在俄国革命之前(1900年),不及见欧洲后下的改革。鲁迅的活动全在此二十世纪,端的在大混沌中,同情于俄国革命,一样是准备于将来的“正午”。但其观察是深锐的。不是浪漫的“遥情”,更不堕入虚无主义;总归是实地前进的。《集》中《希望》一篇,充分表明了这见解,引匈牙利裴多菲的诗句云:“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是奋斗,“肉薄这空虚中的暗夜”,终于觉得这暗夜也不真。实际也许是黎明,总归离“正午”还远。于此,由于深锐的观察,对真实也明白认识。于《题辞》(I927年)中己说“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一旦喷出……”又在《死火》中写“冰谷”,写“烧完”;写“碾死在车轮底下”。这与“火花一闪,坐了起来”,同是一个意思。——地下的火运行,象征革命思潮之激动。一旦熔岩喷出,指实际革命行动爆发了。于此都不抱幻想,说其烧完,即牺牲;碾死,最好用先生另一文解释:“但‘革命人’就希有。俄国十月革命时,确曾有许多文人愿为革命尽力。但事实的狂风,终于转得他们的手足无措。显明的例是诗人叶遂宁的自杀,还有小说家棱波里,他最后的话是:‘活不下去了。’”(《革命文学》)


《集》中有一篇稍费解的诗,是《墓碣文》。是一颇奇特的精神境界,或者出自长期的静观。经过了强烈的自我否定。这颇似象征着辩证的“一分为二”,如《易》说之“太极生两仪”,墓碣亦分阴阳两面。“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正是两极对立。如人病寒亦发狂热,如天上太空中实亦有“黑洞”,即所谓“深渊”,但这不是那写实。“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前句言万事万物之虚无,一派哲学上的说法。后句仍归到前引裴多菲的诗句了。“死尸”可说即象征此世界体,所谓“世界痛苦”,即此人生真实。这已触到生命之本原。末出一“时间”因素。“时间”在此真实中,亦只能微笑而已。


《集》中其他诸篇,皆甚明朗。《狗的驳诘》写世态人情,《立论》说“既不谎人,也不遭打”,同是人生中的矛盾。还有几篇,皆写实。不必一一分论了。其间技巧之精深,与散文同,亦不能指为“象征主义”。总之一贯表现人生中之矛盾,痛苦,尤其是在那时代的,而托之于全世界人人皆可懂的寓言,义既深微,而形式如此简单。可传。


如是,表其内心之“不忘”,随大众纪念此一伟大人格之“不朽”,我总算也写出一点什么了。我自己,自先生逝后,不久即离开了新文艺界,直到最近,方对“杂文”与此“散文诗”重温了一下。我想,我们如今仍在一“大时代”里。那么,不妨抄出一段先生自己的话,即作此冗长的文字之结束:


在我自己,觉得中国现在是一个进向大时代的时代。但这所谓大,并不一定指可以由此得生,而也可以由此得死。(《<尘影>题辞》)诚然,我们早已“由此得生”了,但是……



虎年上元日写于北京



《徐梵澄文集》第四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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