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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学 | 钱锺书:焦氏易林三一则 之 乾

2014-12-22 钱锺书 学术与社会

编者案:焦氏易林是用于占卜的经典文本,焦氏将易经六十四卦的每一卦又别作六十四卦,如此一来就有了四千九十六卦,焦氏又用四言韵语系之卦爻辞,用词高妙深玄,意蕴无穷。此书在当代再度为学术界重视,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钱钟书在《管锥编》中为之作了三十一则注疏。本文即此三十一则注疏中的第一篇,乾卦。钱钟书对焦氏易林的卦辞的解读旁征博引,其风格在文中显露无余,但仅在互文的意义上进行广泛援引、交相印证,并未替读者解释卦辞之所以然。也许钱老认为,其意义早已在文中自现,无需多费言词加以说明了吧。这里不妨以焦氏易林注的话作此文注解:“又林詞所以不吉者,以卦爲純陽,陽遇陽則窒故也。此易之根本大義,自此義不明而易多誤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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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道陟石阪,胡言連蹇;譯瘖且聾,莫使道通。請謁不行,求事無功。”按段成式《酉陽雜俎》續集卷四《貶誤》門謂梁元帝《易連山》引《歸藏斗圖》與此文同,“蓋相傳誤也”。《師》之《升》云:“耳目盲聾,所言不通;佇立以泣,事無成功。”兩林詞意相近,近世所謂羣居而仍獨處(la solitude en commun,solitary confinement inside one’s self),彼此隔閡不通(failure in communication)之境,可以擬象。《舊約全書》載巴别城(the curse of Babel)事,語言變亂不通(confound their language),則不能合作成功(Genesis,11,6-8. ),亦可印契。“胡言”者,胡人之言,即外國語,非譯莫解;而舌人既聾且啞,道心之路榛塞,得意之緣圮絶。徒居象寄狄鞮之名,全失通欲達志之用;北斗南箕,六張五角,情事更可笑憫。《文子•符言》記老子曰:“夫言者所以通己於人也,聞者所以通人於己也。既瘖且聾,人道不通”(《淮南子•泰族訓》同,增“瘖者不言,聾者不聞”二句)。


【增訂二】《穀梁傳》文公六年:“且瘖且聾,無以相通。”


夫“譯”一名“通事”,尤以“通”爲職志,却竟“人道不通”,《易林》視《文子》進一解矣。殊方絶域之言,兜離繆糾,耳得聞而心莫能通;浸假則本國語之無理取鬧、匪夷所思者,亦比於外國語之不知所云。“胡説亂道”之“胡”,即“胡虜”、“胡馬”、“胡服”之“胡”。由言而及行,遂曰“胡作妄爲”,猶《孟子• 滕文公》“南蠻鴃舌之人,非先王之道”,言既“鴃舌”,行必“貊道”。《太平御覽》卷七九九引《風俗通》:“‘胡’者互也,言其被髮左衽,言語贄幣,事殊互也”;葉適《習學記言序目》卷二○:“《詩》、《書》所以號名‘蠻’、‘夷’、‘戎’、‘狄’者,以其無禮義忠信,爲相别異之稱也,初不論遠近内外。……春秋以後,……先王之道盡廢,華戎無别,混爲一區,於是九州之内,但以地勢爲中夏”;章炳麟《新方言》卷二《釋言》:“胡、倭、蠻,四裔之國也;今謂行事無條理、語言無倫次曰‘胡’,浙江别謂之‘倭’,凡專擅自恣者,通謂之‘蠻’。”蓋邦域族類之名本寓美刺,然就地定名,可以遷地而成通稱,非從主而不可假人者(non-adherent)。俗情我慢自大,異族非種,每遭鄙訕(offensive nationality),人地之號變爲品藻之目;如清代俗語謂人或事飾僞無實曰:“西洋景一戳就穿”(參觀張塤《竹葉菴文集》卷一一《雜詠京師新年諸戲》之七《西洋景》:“意大利亞國,天西大小洋,人心能假託,物理本恢張”),謂災禍將起曰:“要鬧西洋”(見包世臣《齊民四術》卷一一《致廣東按察姚中丞書》),劇中打諢謂手銬爲“西洋眼鏡”、板刷爲“東洋牙刷”(《綴白裘》第一二集卷二《四節記•嫖院》),與先世之貶諷“胡”、“蠻”無異。


【增訂四】《兒女英雄傳》第一六回:“又出了這等一個西洋法子”;彌君松頤校釋本三二七頁:“即不是正經的辦法,或歪門邪道的意思。”


古希臘之“野蠻”(barbaros)一字,本指外國人,象其音吐婁羅也,引申而指外國人之獷魯無文,更進則本國人之傖荒不學者,亦得以此命之【W. Jaeger,Paideia,tr. G. Haighet,III,79. Cf. Gibbon,Decline and Fall of the Roman Empire,ch. 5,note 104,“The World’s Classics”,V 552;E. J. Jacobs,ed.,Italian Renaissance Studies,63(B. Varchi,L’Ercolano:“ Questo nome barbaro è voce equivoca. ...quando si riferisce all’animo,...alla diversità o lontananza delle regioni,...al favellare”etc.). 】;正同《公羊傳》昭公二十三年所論中國而有夷狄之行,則“中國亦新夷狄也”。


【增訂三】王令《廣陵集》卷二《别老者王元之》:“一戎中侵欲内侮,猶遣萬甲疆場屯。何哉二氏日内壞,不思刷去仍資存!嘗聞古人敦氣類,皆以夷狄禽獸論”;卷一三《書墨後》:“至於二夷之荒妄雄猾……老數百年而佛,佛今千有餘年矣。” 等“老”於“佛”,亦目爲“夷”、“夷狄”,一若青牛西去無異乎白馬東來者!書法正《公羊》所謂“中國亦新夷狄”,參觀2309頁。


【增訂四】石介《徂徠文集》卷六《明四誅》:“夫佛、老者,夷狄之人也。……以夷狄之教法,亂中國之教法”;卷一○《中國論》:“聞乃有巨人名曰‘佛’,自西來入我中國,有龐眉名曰‘聃’,自胡來入我中國。……以其道易中國之道。” 是老子非“化胡”而是“胡化”也!昌黎《原道》以“老”與“佛”爲“夷狄之法”,别出於“禹、湯、文、武、周公、孔子”之”先王之教”,語尚渾淪,石徂徠、王廣陵遂逕目老子爲”胡”、爲”夷”,並削其中國之籍矣。《劍南詩稿》卷四一《冬日讀白集作古風》第六首:“吾常慕昔人,石介與王令。……吾徒宗六經,崇雅必放鄭”;連類並舉,正以二人之勇於衛道也。


魏文帝《典論•論文》:“時有齊氣”(《文選》李善註:“言齊俗文體舒緩,而徐幹亦有斯累”,引《漢書•地理志》載齊人之歌二句爲例;似當引《漢書•薛宣、朱博傳》:“齊郡舒緩養名”、“數百人拜起舒遲”等語,更切),《魏書•島夷劉裕傳》:“意氣楚刺”;“胡言”與“齊氣”、“楚氣”,若是班乎,均以風土爲月旦耳。大慧《正法眼藏》吴潛《序》:“要得一則半則胡言漢語,覷來覷去,綻些光景”,謂取無義理語反復參究;《五燈會元》卷一七隆慶慶閑章次黄龍曰:“這裏從汝胡言漢語”,謂由其任意亂道;


【增訂四】《五燈會元》卷一六黄檗志隱章次:“一個説長説短,一個胡言漢語”;又卷二○玉泉宗璉章次:“豈是空開唇皮、胡言漢語來?”


以“漢”對“胡”,足證“胡説”之“胡”原爲“胡言連謇”之“胡”,即外國異族。《會元》卷一九太平慧勤章次亦云:“胡言易辨,漢語難明”,而卷二○馮楫章次:“梵語唐言,打成一塊”,又東禪思岳章次:“唐言梵語親分付”;洪邁《夷堅丙志》卷二《趙縮手》載趙《自讚》:“相逢大笑高談,不是胡歌虜沸”,謂非亂吵亂嚷。一以“梵”代“胡”,一以“虜”配“胡”,均指亂道,“胡説”本意乃胡人之語,皎然大明矣。


【增訂二】《孤本元明雜劇》中《村樂堂》頭折王臘梅:“休聽這弟子孩兒胡言漢語的!”,又《下西洋》第二折王景弘:“這厮靠後,休胡説!”二語參稽,“胡説”之“胡”本意曉然。


【增訂三】《全金元詞》一二四五頁馮尊師《沁園春》:“敢胡言貉語,説地談天”;《警世通言》卷六《俞仲舉題詩遇上皇》:“俞良帶酒,胡言漢語。”詞意明了。配“漢”之“胡”,自指外夷;配“胡”之“貉”,如《孟子〃告子》“貉道也”之“貉”,即《書〃武成》“華夏蠻貊”之“貊”。“胡言”而偶以“貉語”,猶《夷堅志》之以“虜沸”偶“胡歌”也。《三朝北盟會編·靖康中帙》六五黄潛善論張邦昌曰:“既得作相,便胡批亂判,安然爲之”,已同今語,竊意“亂”即“虜”音之轉耳。


佛典習言“胡、漢”,彷彿今言“中外”,如鳩摩羅什譯《大智度論•共摩訶比丘僧釋論》第六:“出家人名‘比丘’,譬如胡、漢、羌、虜,各有名字。”釋道宣《高僧傳》二集卷二載隋僧彦琮著《辯正論》,嚴辨“胡”、“梵”之名:“胡本雜戎之胤,梵唯真聖之苗,根既懸殊,理無相濫”;王國維《觀堂集林》卷一三《西胡考》上謂唐人著書皆祖彦琮。顧初唐官書如《晉書》、《隋書》,一則《姚興載記》上屢稱佛經爲“胡本”,一則《經籍志》四有“皆胡言也”、“胡僧所譯”之語;闢佛如傅奕《請廢佛法表》之“秃丁邪戒、妖胡浪語”、“胡神之堂”等,更不待言;後來禪宗語録又以“梵”、“胡”互文等訓。是彦琮定名未嘗一律遵用,王語亦祇得涯略而已。又按《文選》左思《魏都賦》:“或魋結而左言”,劉淵林註引揚雄《蜀紀》:“椎結左語,不曉文字”;王融《三月三日曲水詩序》:“左言入侍”,李善註引《蜀紀》較詳;然劉、李均未釋“左言”。《禮記•王制》:“亂名改作,執左道以亂政”;《易林•履》之《革》:“訛言妄語,傳相詿誤,道左失迹,不知所處”;《説郛》卷五王君玉《續纂》立《左科》一門,行事荒謬如“上厠回嗽口,唤人爺作‘大人’,唤自己作‘足下’”等皆屬焉。“左言”之“左”即此等義;“胡言”傍通而爲亂道,“左言”則直目胡或四裔語爲亂道矣。


《小過》:“從風放火,荻芝俱死。”按《剥》之《坤》同,“放”作“縱”;《泰》之《旅》:“從風放火,牽騏驥尾,易爲功力,因催受福”;《賁》之《觀》、《井》之《臨》同,“從”作“順”,“催”作“懼”。《淮南子•俶真訓》:“巫山之上,順風縱火,膏夏紫芝與蕭艾俱死”;《五燈會元》卷一一風穴延沼章次記僧問:“如何是臨機一句?”答:“因風吹火,用力不多”;《紅樓夢》第一六回鳳姐歷舉管家奶奶們“全掛子的武藝”,其一爲“引風吹火”,“引”視“因”、“從”、“順”更進一解。“牽騏驥尾”乃倒行逆施,與“從風放火”,事理適反。《明夷》之《大畜》、《革》之《晉》皆曰:“牽尾不前,逆理失臣”;《晉書•后妃傳》上惠賈后亦曰:“繫狗當繫頸,今反繫其尾。”竊疑“牽騏驥尾”之“尾”字譌。《吕氏春秋•重己》:“使烏獲疾引牛尾,尾絶力勯,而牛不可行,逆也;使五尺童子引其棬,而牛恣所以之,順也”;《淮南子•主術訓》:“今使烏獲藉蕃從後牽牛尾,尾絶而不從者,逆也;若指之桑條以貫其鼻,則五尺童子牽而周四海者,順也。”


【增訂二】《太玄經•勤》之次七:“勞牽,不於其鼻於其尾,弊”;范望解:”牽牛不於鼻而於尾,弊。”


意大利古掌故書亦有“捉狗牽尾”之諺(egli avessono preso un cane per la coda),釋者曰:“將遭其嚙也”(e si fossero fatti mordere)( F. Sacchetti,Trecentonovelle,no. 160,Opere,Rizzoli,531. ),足相發明。 《未濟》:“長面大鼻,來解己憂,遺吾福子,與我惠妻。”按《需》之《升》云:“凶子禍孫,把劍向門”;《否》之《巽》云:“杜口結舌,言爲禍母”;《坎》之《兑》與《遯》之《未濟》皆云:“酒爲歡伯,除憂來樂”;《大有》之《小過》云:“長生歡悦,以福爲兄”;《睽》之《乾》與《蹇》之《同人》云:“喜爲吾兄,使我憂亡”;《益》之《蠱》云:“上福喜堂,見我歡兄”;《升》之《遯》云:“累爲我孫”等。擬人結眷,新詭可喜。《荀子•賦篇》早有“友風而子雨”、“簪以爲父,管以爲母”之句;桓譚《新論•辨惑》篇著“鈆則金之公,而銀者金之昆弟也”之語;《後漢書•李固傳》章懷註引《春秋感精符》曰:“故父天母地,兄日姊月”;魯褒《錢神論》曰:“黄金爲父,白銀爲母,鉛爲長男,錫爲嫡婦”;近世如章有謨《景船齋雜記》尚載:“俗謂財可當兒孫,故五金獨金、銀以‘子’稱,若銅、錫、鐵則無如是矣。”然聯宗通譜,皆爲物事。《易林》鑄詞,則推及心事與情況,猶《管子•七臣七主》篇之“居爲非母,動爲善棟”,或釋典之呼“死”爲“王”、呼“老”爲“賊”,如《大般湼槃經•聖行品》第七之二即云:“擒獲壯色,將付死王”,“常爲老賊之所劫奪”,“病王亦復如是”,“或爲怨賊之所逼害”。西方中世紀呼“貧”爲“夫人”(The Lady Poverty),呼“慧”爲“所歡”(Eternal Wisdom the beloved)(J. Huizinga,Homo Ludens,tr. R. F. C. Hull,139-40.),後來詩家呼“慎”爲“王”(King Care)(Nicholas Breton:“The Will of Wit”,A. H. Bullen ed.,Poems Chiefly Lyrical from Romances and Prose-Tracts of the Elizabethan Age,57. ),呼“愁”爲“媪”(Dame Cura,Frau Sorge)(Hyginus,Fabulae(Anatomy of Melancholy,Part. I,Mem. III,Subs. X,Bell,I,314);Goethe,Faust,II,Akt V,1385. )正出一轍。李咸用《短歌行》:“坎鼓鏗鐘殺愁賊”;皮日休《皮子文藪》卷一《憂賦》:“其子爲恨,其孫爲愁”;若是班乎。陸龜蒙嘗撏撦“歡伯”入詩,《對酒》:“後代稱歡伯,前賢號聖人”;黄庭堅繼響,《謝答聞善二兄》九絶之一:“身入醉鄉無畔岸,心與歡伯爲友朋”,又七:“尊中歡伯笑爾輩,我本和氣如三春。”詩文遂相沿用,如李彭《日涉園集》卷二《觀吕居仁詩》:“擊節歌之侑歡伯”;賀鑄《慶湖遺老集•拾遺•中秋懷寄潘邠老》因作狡獪:“得酒未容歡獨伯,把書端與睡爲媒”;他名則棄置若補天餘之道傍石矣。“禍母”復見康僧會譯《舊雜譬喻經》卷上之二二,略謂一國安泰無災疾,王忽問羣臣:“聞天下有‘禍’,何類?”臣莫能對,天神因化人形,以鐵索繫物似豬,入市言賣“禍母”,臣重價購取,果爲悶本愁基,致城焚國亂焉。



《管锥编》卷二,2007 三联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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