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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论 | 张邦炜:“唐宋变革”论的首倡者及其他

2016-02-24 张邦炜 学术与社会

编者案:研究中国史的大概现在无人不知唐宋变革论,多数人心中将之与日本内藤湖南、宫崎市定的名字联系在一起。本期《学术与社会》选了两篇文章对这个问题做一回顾。一篇是是张邦炜教授的“唐宋变革”论的首倡者及其他,这篇文章中,张教授指出此论既不是日本人先提出,在中国也不是日本理论的影响力更大,日本唐宋变革论的影响在中国逐渐大起来其实不过是上世纪80年代的事。另一篇文章是李华瑞教授的20世纪中日“唐宋变革”观研究述评,此文则更详细的简述了中日唐宋变革观的理论异同。二文可互相参考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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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谓“唐宋变革”,学者见仁见智。有研究者认为:“‘唐宋变革’是一种历史分期”;“‘唐宋变革’的起点是中唐”;不应混淆“唐宋变革”与“唐宋变化”;不能在“唐宋变革期”与“唐宋时期”之间划等号。上述论断或可成为学界共识。这位研究者同时又强调:“唐宋变革”论“最早由日本的京都学派提出”。此说几成定论,其实并不确切。以下四点只怕是我们应当知道但又常常被忽视的事实,正视这些事实并非无关紧要。


一、“唐宋变革”论的首倡者不是日本学者,而是南宋史家郑樵。


“唐宋变革”论的发明权果真非日本学者莫属吗?不,在不少论著中都有其反证。如有研究者指出:“中国史家对唐宋之际所发生的巨大社会变迁亦早有认识。”他引用明人陈邦瞻《宋史纪事本末·叙》:“宇宙风气,其变之大者有三:鸿荒一变而为唐虞,以至于周,七国为极;再变而为汉,以至于唐,五季为极;宋其三变,而吾未睹其极也。”并解释道:“陈邦瞻认为我国从原始社会(‘鸿荒’)进入阶级社会(‘唐虞’),经夏商周古代以迄战国,这是第一阶段;汉唐以迄五代为第二阶段;宋代进入第三阶段。”另一位学者也说:“陈氏在这里提出了中国社会发展可分为三个阶段的理论。”这二位学者的阐释很有道理,但存在两个缺陷:第一,陈邦瞻认为中国历史经过三大变革、四大阶段,即鸿荒、唐虞至战国、汉至五季、宋以后,并非三个阶段。这还在其次。第二,更重要的是,“唐宋变革”论者在陈邦瞻之前早已有之,南宋史家郑樵(1104-1162)就比陈邦瞻(?-1623)早,而且要早四百多年之久。


郑樵《通志》卷二十五《氏族略》称:“自隋唐而上,官有簿状,家有谱系,官之选举必由于簿状,家之婚姻必由于谱系。”“自五季以来,取士不问家世,婚姻不问阀阅。”这段名言言简意赅,不是枝枝节节的史料,而是高屋建瓴的史论。它准确无误地表明郑樵是个相当标准的“唐宋变革”论者。此外,如北宋沈括、南宋王明清以及清初顾炎武等人从不同角度、在不同程度上对“唐宋变革”都有所涉及。他们有关“婚姻之变”、“氏族之乱”、从“豪民”到“田主”等论述,治史者无人不晓,无须一一征引。沈括在时间上早于郑樵,但他对“唐宋变革”只是有所察觉而已。顾炎武对“唐宋变革”的揭示虽然既深又广,但在时间上远远晚于郑樵。可见,“唐宋变革”论并非舶来品。


有关研究者或许会说:郑樵等人的论述属于古代史家的传统史学观点,不是近代史学体系规制下的学说。可是即使就近代而言,在内藤湖南(1866-1934)之前,我国学者夏曾佑(1863-1924)便率先提出“唐宋变革”论。内藤《中国近世史》一书和《概括的唐宋时代观》一文刊行于20世纪初期,而夏氏《中国古代史》一书是其上世纪初年的讲稿。他认为:“自传说时代至周末,为上古之世;自秦至唐,为中古之世;自宋至今,为近古之世。”夏氏与内藤在时代上并无古代与近代之分,夏氏的“近古”说与内藤的“近世”论都应当属于近代史学体系规制下的学说。值得注意的是,“内藤于1902年会见过夏曾佑,对他的学问多有褒赞。”“内藤湖南从夏曾佑的书中,获得了某些启发,引起了思想共鸣”。总之,不是内藤影响夏氏,而是夏氏影响内藤。而夏氏和内藤都受提倡“史界革命”的梁启超(1873-1929)影响。已有研究者指出:“中国新史学先锋之一的夏曾佑的中国史分期、日本著名学者内藤湖南的中国史分期‘三分法’均在不同程度上与梁氏分期说有着内在联系。”


二 、在我国影响最大的“唐宋变革”论者不是日本学者,而是我国学者。


上世纪30年代以后,我国的“唐宋变革”论者可分为马克思主义史家与非马克思主义史家。他们的“唐宋变革”论的形成虽然晚于日本学界,但大体上是独立发展的结果,并非日本学者影响下的产物。


就非马克思主义史家而言,最具代表性和影响力的“唐宋变革”论者莫过于钱穆。在其1939年出版的《国史大纲》一书中就有关于“唐宋变革”的论述。他在1942年出版的《中国文化史导论》一书中,更是将中国历史划分为三个时期:“先秦以上可说是第一期,秦汉、隋唐是第二期,以下宋、元、明、清四代,是第三期。”并称:第三期“可说是中国的近代史”。由于《国史大纲》作为教材一再重印,而读者往往又将它与《中国文化史导论》合读,钱穆的“唐宋变革”论在我国影响之大可想而知。此后,钱穆的“唐宋变革”论又有新发展,集中地体现在其《理学与艺术》一文中。从时间上说,内藤湖南提出“唐宋变革”论,早于钱穆。上世纪30、40年代,宫崎市定继承并发展内藤的有关理论,大约与钱穆同时。钱婉约《内藤湖南研究》一书认为,钱穆的“近代”说与内藤的“近世”论系“不谋而合”,“并没有发现钱穆直接或间接受到过内藤湖南的影响”。


钱穆的“唐宋变革”论可能有两个来源:一是其前辈学者夏曾佑。钱穆对夏曾佑很崇敬,其《中国历史教科书》是他反复精研熟读的著作。他在《师友杂忆》中回忆道:“读夏曾佑《中国历史教科书》,因其为北京大学教本,故读之甚勤。余对此书得益亦甚大。”“此后余至北平教人治史,每常举夏氏书为言。”后来又“细读夏氏书”,订正其“疏失,凡一百七十余条。”二是其恩师吕思勉。吕思勉是钱穆在常州府中学堂读书时的历史、地理两课老师,钱穆当时对老师就“争相推敬”,以后又长期保持联系,或通信或登门请益。吕思勉还是其《国史大纲》初版的审订者,对钱穆有“特加赏识之恩”。据虞云国考察,吕思勉就是一位“唐宋变革”论者。他指出:“对唐宋之际一系列重大变化,吕思勉表现了充分的关注,给出了自己的解释。”总之,钱穆的“唐宋变革”论有可能渊源于我国学者夏曾佑、吕思勉的潜移默化。


除钱穆而外,还有某些非马克思主义史家提出“唐宋变革”论。如蒙文通“较早注意到唐宋之间的社会变革”,他将周秦至明清的中国古代社会划分四个阶段,认为“唐前唐后之变最为剧烈”,并强调:“旧者息而新者盛,则在庆历时代”。据蒙文通自述,他的历史分期主张虽然正式发布于1957年,但早在30年代已形成。

就马克思主义史家而言,最具代表性和影响力的“唐宋变革”论者当推侯外庐。他在1959年接连发表两篇论文:一篇是《中国封建制社会的发展及其由前期向后期转变的特征》,作为第一章刊载于他主编的《中国思想通史》第四卷;另一篇是《中国封建社会前后期的农民战争及其纲领口号的发展》。他认为:“中国封建社会可分为前期和后期两个阶段。”“唐代则以建中两税法为转折点,处在由前期到后期的转变过程中”。侯外庐提出“唐宋变革”论虽晚于内藤乃至宫崎,但其理论与日本学者并无因袭关系。他从马克思主义的基本观点出发,分析“唐宋变革”,既注重经济基础,认为这一变革的关键在于:“中唐以后,由于生产力的发展与劳动熟练程度的提高,以实物地租为支配的形态,代替了以劳动为支配的形态。”又突出阶级斗争,指出:“前一时期的农民起义主要表现在反徭役并争取人身权方面”,“后一时期的农民起义主要表现在分产均产方面”。侯外庐特别强调“以建中两税法为转折点”,固然由于“唐宋变革”确实肇端于中唐前后,同时又与当时中国大陆学者普遍致力于“打破王朝体系”这一时代背景关系极大。稍后因舆论导向转变,研究者又普遍认为不能“腰斩古代王朝”,于是“中唐前后变革”论演变成为“唐宋之际变革”论。其实,两者在本质上并无二致。


三、“唐宋变革”论在我国学界不是第一次,而是第二次成为热门论题。


不应当忘记,“唐宋变革”论在我国学界第一次受到广泛关注和热议,是在上世纪50、60年代之交。当时史学战线掀起群众性的修史热潮,将要编写的中国通史“不是按照王朝断代,而是按照社会性质分期”,因此出现了如何“打破王朝体系”的争议,并开展了中国封建社会内部分期问题的讨论。在“打破王朝体系”的过程中,产生了“连王朝的称号和王朝本身的历史也要从中国通史中削减或删去”的倾向。1959年,翦伯赞站出来纠偏,指出:“这等于在倾倒脏水的时候,连小孩也一并倒掉”。郭沫若也说:“打破王朝体系,并不是要把中国历史上的朝代抹掉。事实上既存在过朝代,如何能抹得掉呢?”于是,研究者们又转而强调一般不要“腰斩王朝”,即在进行历史分期时,保持王朝自身的完整性,不必将一个王朝的前期和后期分别划分到两个不同的历史发展阶段。


侯外庐的“唐宋变革”论正是在这一时代背景下提出的。关于中国封建社会内部分期问题的讨论,参与者甚多,几乎是整个中国古代史学界。学者的认识各不相同,有两分法、三分法、四分法等多种主张。每种主张当中,又有种种歧见。如金宝祥、赵俪生、陈守忠力主四分法,他们以生产方式为基础、阶级斗争为线索,将中国封建社会分为形成、巩固、发展、衰落四个时期。漆侠力主三分法,他主张以黄巾大起义和黄巢大起义为界标,将中国封建社会划分为三个历史阶段。这类论文太多,难以一一列举。在这些论文中,都不乏有关“唐宋变革”的论述。


在这场讨论的参与者中,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胡如雷。他可称为继侯外庐之后又一大“唐宋变革”论者。他“把中国中世纪史划分为封建社会的早期和盛期两个阶段”,认为“由均田制的最终破坏至北宋初”,“是中国封建社会发生巨大变革的历史阶段”。他强调以“北宋的建立划分历史阶段最合适”,旨在避免“腰斩王朝”,保持王朝自身的完整性。此后,胡如雷在《中国封建社会形态研究》一书中对“唐宋变革”有进一步的阐释。显而易见,胡如雷等人的“唐宋变革”论与内藤等人的论著并无关联。


四、日本学者的“唐宋变革”论在我国影响增大是在上世纪80年代以后。


我国老一辈史家早知内藤其人,如陈寅恪《王观堂先生挽词》有句云:“东国儒英谁地主,藤田狩野内藤虎。”但较早较系统介绍内藤学说的是周一良1934年发表的《日本内藤湖南先生在中国史上的贡献》一文。或许是由于抗日战争不久爆发,内藤的论著在我国学界的影响很有限。1963年,商务印书馆出版《宫崎市定论文选集》。其中虽有阐述“唐宋变革”论的论文,但此书作为内部读物发行,影响并不大。直到1981年,《中国史研究动态》第2期发表夏应元《内藤湖南的中国史研究》一文。此后,该刊又陆续刊载若干介绍性文章。特别是90年代中华书局出版刘俊文主编的《日本学者研究中国史论著选译》,其中收有内藤湖南、宫崎市定等人的多篇颇具代表性的论文。此后,更有介绍与研究并重的论著问世,如钱婉约《内藤湖南研究》一书。


只怕中国大陆学者应当记得,最初接触日本学者的“唐宋变革”论时,我们的感觉不是欣然同意,而是不理解,甚至很诧异。无论是其“宋代近世说”还是其“宋代中世论”,中国大陆学者大多至今仍然难以认同。我们只是抽象地赞成其宋代进入中国历史新阶段的见解。至于其具体论点,则不敢苟同之处较多。如果说内藤等人好用“独裁”,而中国大陆学者好用“专制”,只是语言习惯的差异,那么内藤等人在阐述“六朝至唐中叶”的历史时,几乎言必称“贵族”,我们不免感到很刺眼。历史上的“门阀”与“贵族”自有其不同的质的规定性,不能混淆。内藤等人论著中的所谓“贵族政治”、“贵族时代”、“贵族阶级”,在我们看来,“贵族”一词均应改为“门阀”或“士族”。至于宋代“宰相的地位不再是辅佐天子,而变得和秘书官差不多”一类的说法,不免言过其实。然而内藤等人的论著毕竟为我们提供了不少新的信息,其借鉴价值毋庸置疑。


进入新世纪后,“唐宋变革”论在我国第二次成为热门论题。其内因应当在于不少唐宋史研究者力图摆脱研究中的琐碎化倾向。而其外因无疑是内藤等人的论著的正面影响和负面刺激。当前关于“唐宋变革”问题的热议,有两大可喜现象。一是史学界探究的范围早已不局限于经济基础与阶级斗争,而是涉及到经济、政治、文化以及社会生活等诸多领域的方方面面。二是不仅史学界,而且文学史界、哲学史界都十分关注“唐宋变革”。在文学史界,“近十年来,唐宋文化与唐宋文学转型成为学界的热点话题,成为唐宋文学研究中最流行的一个‘主题词’,甚至构成一种研究范式。”哲学史家同样认为:“唐宋之际是中国历史上值得高度重视的一个转折阶段,无论从政治史、经济史、社会史还是思想文化史角度看,这一时期都可谓是个重要的分水岭。”不同专业背景的学者的共同参与,不同学术门类的交叉与互动,势必推动“唐宋变革”论的研究向更深更广的方向发展。

总之,正视上述事实,并非毫无意义。它至少给予我们三个启示:第一,“唐宋变革”论研究不能局限于介绍和阐释日本学者的有关理论;第二,还应追溯从郑樵到顾炎武,回顾从夏曾佑到钱穆,总结从侯外庐到胡如雷;第三,更应将“唐宋变革”论作为虽然并非唯一,但确实颇有价值的认知体系,从史实再出发,站在史论结合的应有高度,纲举目张,切实推进唐宋史研究。

 


《中国史研究》2010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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