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兴音乐的听众：他们在那里，他们就难辞其咎
类家心平/老丹/水谷浩章/高桥信之介/邓博宇 2017.10.15
第七届OCT-LOFT国际爵士音乐节期间，山下洋辅四重奏在B10现场演出结束后，音乐人和听众聚集在旧天堂书店共度了精彩的午夜即兴时光。之后，我们把这个现场的录音制作成了磁带《燃烧的书店》。
本文选自德里克·贝利《即兴：其本质与音乐实践》中译本第三部分“听众”一节。预计阅读时间：10min
任何即兴演奏的音乐和它的听众之间的关系都具有一种非常特别的属性。即兴对所处环境的敏感性使得演奏直接受到听众的影响。要求专业水准——不论什么情况下都至少能提供标准演出的能力——通常会对即兴产生不良影响，在风格或语汇上把即兴限制在更加可预测的层面。因此，听众赞同与否，其效果是很即时的，并且由于这种效果产生在创作者进行音乐创造的当下，它不仅仅影响演奏，还影响所使用素材的形成和选择。从19世纪泛滥的即兴华彩，到20世纪50年代诺曼·葛兰兹(Norman Granz)的“爵士走进爱乐厅”(Jazz at the Philharmonic)系列演出中更为光怪陆离的部分，听众的“欣赏”给即兴乐手带来的危害一再得到证实。阿兰·达涅卢在写到亚洲乐手在西方娱乐体系中工作的困难时，同样描述了这一也影响了诸如弗拉门戈、爵士乐以及越来越多的“自由”音乐等西方表演音乐的问题。“当音乐家注意到公众的一个正面反应，这就诱使他们复制唤起这个反应的效果，由此，你可以明白他们演奏的这种音乐的快速退化是如何发生的。音乐家一点点地沦为演员，一旦注意到公众的好评就会重复他的那些小花招。他的音乐会逐渐变成音乐厅固定曲目，灵感从演出中消失或沦为商业手段。”
然而，去即兴却不去回应所处的场景，这样的做法即便不是不可能的，也是矛盾的。所以，关于在听众面前即兴，有很多问题可以提，而要回答显然并不容易。不可否认的是，即兴的听众无论好或坏，积极或消极，赞同或抵触，都有一种其他听众所没有的力量。这种力量会影响他们所见证的创作过程。而也许正是因为这种可能性，即兴的听众与音乐之间才有了某种程度的亲密关系，这是任何其他音乐情境都无法达到的。
史蒂夫·豪：我觉得听众确实贡献了非常多，但我不太知道要怎么谈论它，因为这会让我非常兴奋。我在影片里看过自己即兴的样子，对我碰巧所做的事感到吃惊——四处走动，脸转来转去——我当时并没有意识。我开始在其间看到一种联系——一旦开始主导一首曲子，你就会开始朝着听众走去。你好像开始把自己带向听众。唔，你受到这样的召唤，几乎是这样。
你在家的即兴和在公众面前的即兴肯定很不一样吧？
史蒂夫·豪：这可能是我想得最多的问题——我认为我在家里弹的东西跟在舞台上的相比相当特别。我想，当观众在那儿，就会有要弹得好的要求，而在家时，因为没有这样的要求，就会非常放松。我想你会弹出一些你最好的音乐……当没有来自他人的要求时。
罗尼·斯科特(Ronnie Scott)将在下一章表述他对爵士乐即兴的观点，关于听众这一问题，他也有些话要讲。
Ronnie Scott Orchestra 演奏现场的听众
你不能把演奏这种音乐和有观众存在这一事实割裂开，你不可能在真空中演奏。总要有些交流，否则就没有什么意义。 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坐在你家前厅，感觉自己演奏得非常精彩；可如果没有听众，那就没有任何意义。
然而你会认为你真的演奏得非常精彩吗？
罗尼·斯科特：好吧——你会想，“天啊，我今天技术真好，昨天晚上还演奏不了那个。”——诸如此类——但是之后，出去面对听众演奏，我发现那完全不是一回事。
后来的交谈中，我想回头问一件事情：“没有听众的情况下，你不会觉得有可能达到演奏的一个顶峰——如果我可以这么说？”
罗尼·斯科特：一定要有人在，因为我不认为不对任何人演奏能有什么意义，我是说，即使是有与你一起演奏的乐队其他乐手也好。
那么，跟听众的数量无关？
哦，是的，我觉得无关，是某种音乐特有的层面上的交流……
罗尼·斯科特和史蒂夫·豪关于这个问题的观点与维朗·贾萨尼和帕科·佩纳所表达的形成了鲜明对比。
维朗·贾萨尼：我个人感觉，对于很多印度音乐家来说，他们表现出最佳创造力的时候实际上是在练习中，因为他们是真正自由的——不担心坐在那里的听众，这是他们真正放飞自己的时候。音乐家显然会努力把他最好的表演带给听众，但同时他会感受到拘束。他会非常小心。
帕科·佩纳：弗拉门戈的听众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广泛过，说真的这看起来不自然。
什么看起来不自然？
帕科·佩纳：如果你有很多听众，你明白，音乐就会有点——似乎有点不可能让它成为它真正是的东西。在听众面前演奏总是一种妥协。
在即兴乐手中，杰里·加西亚跟他的听众之间有种特别的关系。不仅因为数量庞大，还因为感恩而死乐队有几千名听众，有的甚至在数年间频繁参加他们的演出，只为了享受他们音乐中的变化。他们的乐迷自称死头(Deadhead)，连续参加几场演出然后作以比较——在一本主要为此目的发行的杂志上，报道乐队的演出，报道演出的亮点并讨论一场演出与另一场之间的变化和不同。
我问杰里·加西亚：你们有非常特殊的听众，他们中很多人一次又一次来看你们演出，而他们不是来听之前就听过的东西的。
绝对不是。
所以你们可能拥有某种即兴音乐家的理想听众？
嗯，我觉得你要训练听众。如果你说，我们所做的是不断地创造，而你也参与到这个体验当中，并且它再也不会是这个样子，它只为这个特定的版本而存在，那么它便是有价值的，而且我觉得听众，我们的听众，就是这一价值的证明。这些人每场演出都会来。要是我们在哪里连演十天，他们很多人每晚都会回来，因为他们知道每晚都会不一样。另一件有意思的事是：我对于哪个晚上(的演出)比较好的看法，可能和其他人完全不同。乐手在挣扎，感觉我们根本就没有合上，听众却会觉得这晚很棒。有时候我们整晚都在挣扎，感觉我们对任何东西都没有达成一致，听众却很喜欢。有时候对他们来说那才是最好的东西。所以还是要说报道很难。他们非常投入，他们感觉在某方面实际上和我们一样有责任。他们分担着对音乐的责任，我认为这很恰当。我的意思是，他们在那里，他们就难辞其咎。即便无罪，也肯定难辞其咎。
你们自己演奏的时候，乐队没有听众时，有什么不同？
……我想我们在公开场合更富冒险精神。我们在听众面前更会大胆尝试，因为那一直是我们的组成方式，我们的立场。 我想，听众期望我们那么做，我们也很喜欢那么做，于是我们更倾向于变得更加有实验性。跟很多音乐家相反的是，我们私下的演奏并不太尽力。我想听众已经成为我们的大本营，给予我们探索的自由。
* * *
你可以从这些意见中做出自己的选择。欧内斯特·费希尔(Ernst Fischer)写道：“有必要区分两种音乐。一种唯一目的是制造统一、审慎的效果，以刺激计划内的集体行为的音乐；另一种的意义则在于自身，表达感受、想法、感知以及体验，这种音乐远不是用整齐划一的反应将人们焊接成一个同质的整体，而是允许自由演奏个人的主观联想。”
诗人、艺术家@一大群袁玮在第6届明天音乐节“为了《即兴》的即兴”演出现场，边听边画，2019
这可能解释了一切，但如今这个观点已经过时。传统智慧现在只接受一个听众，“他”没有界限，无所不知，每个人都要讨好“他”。以一种把更多听众排除在外的方式演奏，或更有甚者，选择在少数听众前面演奏，这被视为此种音乐自命不凡、精英主义、“拒绝沟通”、自我陶醉的表现，可能还有其他许多令人厌恶的评价。那么关于听众，即兴乐手又能说什么呢？娱乐产业的宣传和艺术界辛苦却徒劳地与之竞争的努力，一起把听众变成了神秘全能的化身。而听众最为需要的似乎只是表面文章。
顺便一提，爵士音乐家查理·帕克(Charlie Parker)对于在听众面前即兴这一问题的解决方案是转身背对，这也是教堂管风琴手喜欢的状态。这也许有点极端，但是从音乐上讲，如果帕克对听众顶礼膜拜，很令人怀疑他能否做得更好。
作者：德里克·贝利（Derek Bailey）
译者：韦玮、金运丰
出版社：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
策划：旧天堂书店
封面木刻：刘庆元 设计：Taki
《即兴：其本质与音乐实践》是Derek Bailey的唯一著作，是第一本也是最重要的一本专注于讨论即兴本质的著作，初版于1980年，1993年再版。该著作通过对各种音乐形式中即兴的考察——包括印度音乐、弗拉门戈、巴洛克、风琴音乐、摇滚乐、爵士乐、当代音乐、“自由音乐” 等，以及与各流派中的知名乐手的对谈——包括许多当今著名的先锋和即兴音乐家，如John Zorn、Jerry Garcia、Steve Howe、Steve Lacy、Lionel Salter、Earle Brown、Paco Peña、Max Roach、Evan Parker和Ronnie Scott等，Derek Bailey清晰地展现了即兴所蕴含的巨大潜力，确立了即兴在所有形式音乐创作中的重要基础性地位，更为重要的是，系统梳理并提出了“自由即兴”的概念，使 “自由即兴”真正成为一种艺术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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