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江忆旧录||上等九十年，体面人的一辈子……
前几天翻手机，翻到TVB老戏骨梁舜燕（1929年1月7日-2019年8月13日）去世的消息。
不禁怔了半天，这个名字，对我来说，可不一般。
广东人知道梁舜燕多半是因为上世纪九十年代红极一时的长寿电视剧《真情》，她在里面演一个势利的、热衷于买钻石、吃燕窝的上等阔太，配色之一，格外出彩。
▲1995年，梁舜燕在TVB电视剧《真情》中扮演有钱太太梁尚燕，俗称“上等人”，是一个目中无人、嚣张跋扈的高贵阔太，对“叉烧一族”刘丹等家人十分轻视。
▲梁舜燕说自己是普通家庭主妇，但因为她出身小康，从小被严格教育，比一般的女演员更注意仪态，性情温柔，一直就被导演请来演阔太名媛。
而年纪更长的人，记得这位传奇女性的威水史，她的火红年代要上溯到上世纪六十年代。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香港女性开始慢慢进入职场，但那时的良家妇女都觉得单身入职场会被各种男人窥伺，如果有夫家的话，就是名花有主，能免却不少骚扰，于是都时兴先结婚，再就业。
比如当年最红的花旦赵雅芝在正式入行前就结了婚，演《上海滩》时更是怀了孕……
而比汪明荃更早一辈的梁舜燕当然更谨小慎微。
她原本出身小康家庭，十四岁在话剧团碰到后来的老公阮黎明，一个演女主角，一个演男主角，于是，自由恋爱，父母亲反对，但她还是在十七岁的时候结了婚。
丈夫长得帅，但也不算有钱人，梁舜燕生三个孩子之余，一直在努力工作。
她先是在先施公司的香水部工作，人称香水皇后。
▲梁舜燕自幼家境就不错，父亲是开设熟烟铺的，后来自己工作后先是做了售货员。
1957年，进入丽的呼声，做播音员和演员。
▲57年香港首间电视台丽的呼声播映，梁舜燕投考配音演员，成为本地首位新闻之花，与庞碧云、黎婉玲合称“丽的三花”。
六十年代中期，她一直拿最受欢迎电视艺员奖，得过十大明星，只不过，这些威水往事，随着年深日久，渐渐已无人知晓。
一九六六年的丽的呼声赠刊，封面便是梁舜燕，人称“Tht fist television lady in Hong Kong”，香港第一电视女士。
1968年她从丽的辞职，到无线拍《梦断情天》，年级轻轻的她，要做女星黄淑仪的妈咪，当时她心理上过不了，但先生叫她做做，她便做了。
再后来，就是无数无数剧集里的妈妈和奶奶。
2004年无线万千星辉贺台庆中梁舜燕获颁“万千光辉演艺大奖”。
《金枝欲孽》里的太妃。
最近一次露面是在《包青天再起风云》和《街坊财爷》中。
梁舜燕是资深艺人，但于我而言，她却算是引领我入记者之门的特别人物。
二十年前，我刚来广州，由一个中学老师转行做了杂志社的记者，什么都不懂，有一天我在广州购书中心的三联香港书柜看到一本讲采访的港版书，作者选用的样版文章正是香港名记者李志豪写的《上等四十年》，是采访梁舜燕的。
1999那种年代，内地娱乐一片空白，从来没有见过人物采访写得这么松弛。
直到现在我都认为这篇人物可以做所有人物记者的范文，因为那本书实在太贵，我在几年之内常去翻阅，把书都翻烂了，以至于直到现在我都可以背诵第一段：“原来，上等人的跑马地，天气一样炎热。”
《上等四十年》
梁舜燕
文：李志豪
原来，上等人的跑马地，天气一样炎热。
梁舜燕坐在树荫下的木椅，态度优雅，电车叮叮的从黄泥涌道经过，搭客都不禁侧着头看，由零度开始至一百八十度终止。
温度着实太高，梁舜燕也不禁拿出纸巾印印额头上渗出的汗水。
“啊摄影大师，拣相时唔好拣咁多皱纹咯，不过都好难拣，根本就咁多皱纹。”
梁舜燕笑。
由一九五七年加入丽的呼声，再过一年，四十年了，食盐多过食米，行桥多过行路，说话当然进退有据，不令人感到压迫也令自己尴尬。
原来，上等人的餐厅，的确好吃。
七成熟，不太韧也不太嫩的牛扒，皮脆肉猾的鲈鱼，精致的冰冻柠檬茶和找不到形容词唯有说好吃的芝士蛋糕加朱古力皮薄雪糕。
穿燕尾服侍应拿来了芥辣，准备加点在牛扒上。
“芥辣是不是英国的？”梁舜燕问。
侍应点头。
果然，活多一天学多一点。
原来，急汁不单李派林，茄汁只止是地们，忌廉鸡汤不一定是金宝。原来，芥辣也有英国不英国。
毕竟是上等人。
婚姻大事
我十七岁就结婚，夹夹埋埋都四十几岁。你在这里可以数到我现在多少岁了。你好聪明，有些人问得好直接嘛。
十四岁我便做话剧，做亲都是主角，那时，他是男主角。
他长得很高大，我们拍拖时，我一定要担高头和他说话，现在很好，我和他，一样高。
你们这些年轻人，常常以为五六十年代的人很老土，盲婚哑嫁，其实不知几开明几摩登。我和我先生是自由恋爱的。
早是早了点，但都过了四十几年，再过几年便银婚了，很难得，对不对？
四十几年在一起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大家互相尊重互相关照。其实，最重要是互相谅解。一个人，一定要做到老学到老。
以前，别人问我为何可以维系这么久，我只会说互相尊重互相关心爱护最重要，而谅解是我最近听到朋友说的，我即时想，这句话才真是最要紧的。
可能，我是个大情大性的人，有些事可能会令我好嬲，但过一陈便忘记了。我和我先生拍拖时，他和我说：有些女人结了婚便不顾身世，一个人，最紧要整整齐齐。
这句话，几十年都在我脑里，的确，士为知已者死，女为悦已者容，他说的话，我现在都记住了。
他教晓了我很多很多，一直以来都支持我，所以，到现在一定要对他说一声：多谢。
他年纪大我许多，是个好好先生。年轻时，不知风魔多少女性，现在不过年纪大了，戒了烟，多了个肚腩。
衣食在碗底
啊李生，我不是个挑剔的人，讲说话也不刻薄，只是有点洁癖；还有我不是那么上等，我出身只是小康之家。
我自己有四兄弟姐妹，可能父母家教严，所以从小到大，在性格生活待人接物上，可能可以叫做上等人，不会看不起人。
其实都不过是这些，我想你母亲也教过你，吃饭不要飞像过河，不要由底抄到上面，抬面要干净，食不要习习声，我妈妈说，衣食在碗底，所以现在吃饭盒，都会把整盒饭吃完，一粒不剩，情愿吃慢一点也要吃完。
一个人，最重要做好自己的本分，把工作当做享受，像打麻将一样。
我常常放幕后的工作人员讲：不要对我儿子说我做得奶辛苦，如果他知道，一开家庭会议便不得了。
你知道，在家里，很闷很难过。
我念，当我力有不逮，或者是大家都认为我没用时，便是退休的时候。
是有一段地间，我每天照镜，总是接受不了自己，啊！咁老，咁丑样，都不得是这个问题，好在是一日一日地衰老，假如一下子便衰老成这个样子，我想我接受不了自己。
或者，一个人最重要是拿得起放得下，心境永远保持开朗，每天都工作，像我先生，退休后便做点小生意，马季到了便研究马仔，我对赢钱有兴趣，赌马没兴趣，最有兴趣的还是做戏。
丽的呼然
应该这样说，我对丽的有一份感情。
以前，我在先施公司的香水部工作。五七年，丽的呼声还末开中文台便签了我，一九六六年的丽的呼声赠刊，封面便是我，“Tht fist television lady in Hong Kong”。
那时，每个星期只做一晚新闻报导员，后来一星期做四晚，每晚五十元，一直做下去，跟着便升做了Senior announcer，人工逐个月计，每个月八百元，另加服装津贴。
六四六六六七年，我一直拿最受欢迎电视艺员将。
都三十年了。
到六八年辞职，到无线拍《梦断情天》，他们要求做黄淑仪的妈咪，我还年轻，心理上过不了，只是我先生叫做做，我便做了。
七五年，刚刚父亲过身，我整个人像崩溃了，我和父亲感情很好，连续三个月，我一直放不下那种心情，一直哭。
过不了多久，便离开了无线。
怎样说呢？对丽的，总有一份莫名其妙的感情，可以说，没有丽的就没有我，所以一直到一九八九年，那时亚视有些人的所作所为我不是太喜欢，才来到这里。
眨一下眼睛，便几十年，哈！
飘飘然
我虽然一把年纪，还是会做到老学到老，我做的角色则给人一个反面教材，希望能帮助到这些阔大，做人不要乞人憎，要有点修养，你老公便不用在上面包二奶，男人包二奶，太太都有责任。
一个人，当别人赞你时不要飘飘然而争先。一句话，我不知道是应该说还是不该说，我不市侩，做人谦虚，才可以活得好好的。
从前的一中，翻开相簿还会记得的，有时都会好开心，但是始终记性麻麻，人名，完全不记得，只是记剧本却很用心，到现在都可以愠到饭食。
不久前，我到青山精神病院探访病人，有个病人，年经都很大了，一直向我大叫香水皇后，我方才醒起，我在先施工作时的确叫做香水皇后的。
说得太多了，大家包涵包涵。
梁舜燕
梁舜燕有两子一女，一个儿做地产，一个做设计，女儿远嫁到菲律宾，按梁舜燕的说法，是个普普通通的家庭。
只是她近来颇为忙碌，每个星期总有五天要开工，连喜爱的粤曲也荒废了。
一失总有一得，近来上等人风头颇劲，连朋友都说她到这个年纪，还可以这样出位，实在极为罕见。
都要多谢大家包涵包涵。
梁舜燕说。
万变不离其宗，都是这一句。
呃很少人会这样主动。访问时，不断多谢摄影大师。
访问后，又很主动的相约怎样取那些充满回忆的旧照片。
还千叮咛万嘱的用完便要归还。
当然会归还，每张相都有一个故事一个回忆。
“千记不要呃我这个老人家。”
梁舜燕说。
希望不会。
一篇文章，没有枯燥的对话，二三千字，几段话几个来回，把记者眼里看到的人物写得活灵活现，是不是很牛？
从那时起，我就决心把我的采访写成这样，也是从那时候起，我就成了梁舜燕的忠实粉丝。
二十年后，这位令人敬重的九十岁的女士工作到了最后一刻，六月还出席活动，七月还在剧场，八月十三号过的世，只在医院住了一个月，死于器官衰竭，子女们说她离世安详，这实在是喜丧。
她的一生展示了一个老派的华人女性如何用毅力和坚持度过体面的一生：
首先永远穿得优雅得体。
与她同行四十年的老公曾对她说“一个人，最紧要整整齐齐。”
这句话，几十年都在她脑里，所以她终生讲究仪态，有很长一段时间她是香港知名的仪态教师，开过班授过课。
她曾训示子孙，讲述何谓仪态：“仪态并非拍照时摆几个漂亮动作，‘仪’代表仪容，一个人最重要是仪容整齐，‘态’则是待人处世的态度，一定要诚恳亲切，做到这两样就有仪态。”
所以出现在人前的她永远优雅动人，展示了一个优雅有范的老太太应该怎么穿才好。
▲有狗仔队偷拍晚年的她，逛街时有菲佣照顾，但注意，大墨镜和硕大的金耳夹加持之下，星光还是有的……
2017年梁舜燕在旺角举行86岁寿宴兼庆祝入行60周年，筵开30席，除家人外，夏雨、胡定欣、胡枫、罗兰及汪明荃等都有到贺，那是她晚年生活的高光点之一。
她穿得依然很六十年代贵妇，旗袍配裘皮，戴着满手珠宝，不是为了炫耀，那只是老年人的自敬和自强，用这些告诉大家，是的，我把自己照顾得很好，一切都在掌控中。
其次，讲礼数，重修养，永远谦让。
“不要乞人憎，要有点修养……做人要谦虚，才可以活得好好的。”这是她的人生准则。
所以，同事没有人看过她发脾气，但凡同她工作过的同事都记得她从来工作都以不给人添麻烦为最高标准，编导张之珏说“她私底下一样高贵大方，拍摄之前会花很多时间化妆，如果出外景，早餐时就不会喝水，以免在荒山野岭如厕不方便，所以高贵形象贯彻始终。”
一起合作了《包青天风云再起》的花旦胡定欣说：“她和我们一样熬到夜里两三点才睡觉，我奇怪她这么大年纪了还能这样捱夜，她说她平时不拍戏的时候会特意等到两三点才睡觉，这样拍戏的时候就不会犯困，当时就非常佩服她。”
八十几岁仍然和年轻人一样熬着夜，永远感谢TVB一直给她机会演戏，感谢年轻人照顾她。
然后，是永远向前看，永远记得开心的事。
她喜欢回忆快乐的事，常常翻看年轻时候的相簿，别人老年工作视为畏途，她则欣喜 “到现在都可以揾到饭食。”
人生没有完美，生死更要看开，1998年，她正在拍《真情》，幼子阮惠熊因吃减肥药去世。
“白发人送黑发人”梁舜燕当时寄情于工作，两年后得了抑郁症，医生鼓励她走出阴影，总算是渡过一劫难。
儿子去世13年后，梁舜燕又送走了相伴60多年的老伴。
老伴不是完美的老伴，“有些事可能会令我好嬲，但过一阵便忘记了。”
但她像过去的华人女性，永远以夫为天，无论在任何场合，都要感谢老公，说他待她好，与其说是传统女性的夫妻之道，不如说是一种修养与敬重，永远记得别人的好，永远承别人的情，就算是至亲，也是如此。
老公离开之后，她知道不能长久沉缅其中，于是马上离开港岛旧居，搬到九龙区居住方便家人照顾。
最后就是一直有喜欢的工作。
不懂打麻将，也不喜欢闷在家里，因为这样容易老也容易与世隔绝，所以坚持工作到最后一刻，不光是为了钱，更是为了生命的质量——所以花旦宣萱说她是她见过的最有活力的老人。
我敬佩的一位师长曾对我说，其实人生最难面对的不是没有爱，没有钱，而是面对老。
以前我不懂这句的意思，年岁渐长，我明白了她话中的含义。
在梁舜燕去世前一天，小她九岁的朋友夏萍也去世了。
夏萍年轻时艳若桃李，美艳无双，人称香港赫本。
五十年代入行，年仅18岁的她报考电影公司，首部电影是吴回执导的《勾魂使者》，之后是《慈母心》。
年轻一代最熟悉的是她与周星驰的电影《九品芝麻官》。
年轻时她心直口快，1964年，27岁的她闪婚嫁给首任老公江一帆，育下一子一女，一年后即离婚，与子女甚少联络，1970年，33岁的她嫁给第二任老公乐师张云，但膝下无子，老公更于1991就去世了。
有时，人生就是这样，你根本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
虽然一直坚持工作，但耐不住病痛，长年独居的她，摔倒一天也没有人知道，还是契仔林家栋把她养到养老院，最后送的终。
老，是人生中最难的境遇，只是我们不愿意直面。
年轻时，钱可以再赚，名可以再挣，爱人可以再找，一切可以从头再来，而老，意味着一切都没有回头路，而漫长一生，我们会遇到事业起伏，会遇到肉体衰亡，会遇到生离死别，没办法，人生就这样残酷，无常出没，福祸难定。
“一个人最重要是拿得起放得下，心境永远保持开朗，每天都工作。”这是梁舜燕给我们的教导，以及她身体力行的始终挺得直直的腰杆。
谁的身后不是千疮百孔的人生，我们所能做的，大概就是靠着自己的坚忍，靠着自己的努力，靠着一切向前看，靠着善忘，靠着爱，靠着感恩惜福来度过这苍茫的一生。
这首黄霑的名曲，大概是所有当过明星的人的心头曲，体面人的一辈子所求不多，求得所在时空的敬重和认可，人固然要为自己而活，但也最好不要麻烦、打扰到别人。
“当你看到天上的星星，愿你可记得我”，人的一生，何其短暂，只要还有人记得你，你就没有死去，哥哥是这样，梁舜燕也是这样。
如果可以，请你记得他们。
作者：黄小姐 / 编辑：Nic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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